明珠也转过身去。
齐家祠堂两边置有一丛翠竹,两盆松柏。门槛边的不远处,被翠竹松柏掩映着的齐瑜看上去竟是比往日多了一分高大、清俊、以及睿智之气。他今日头上整整齐齐束了个水晶发冠,紫袍挂体,玉带悬腰,当他将目光一一扫过堂内诸人,又扫过祠堂正中挂着的先祖画像,然后再柔柔和和落在正同样看着她的明珠时,不知为什么,明珠的鼻子一酸,因为就在这一刻,先前伪装的要强、刚劲统统都不再了,不再了……
他在骗她!
这么些日子,她小心翼翼伺候着他,给他洗澡搓背,给他穿衣喂饭,给他当一个三岁小孩来照顾看养,可是——他却在骗她!
堂屋一下乱了起来。齐老太太手撑拐杖慢悠悠从椅子站起来,看着他,带着一脸不可置信。明珠的婆母乔氏像是对儿子如此天翻地覆改变感到又惊又喜,忙走上前拉着齐瑜的手热泪盈眶地问:“我的儿,好孩子,你、你这是好了么?啊?告诉为娘,你是不是已经好了?”
齐瑜抿唇未答,他微犀的眉峰显得很是淡漠,对母亲欠了个身,然后,走进祠堂正中,又像齐老太君同样郑郑重重半鞠了躬,向其他姨娘长辈礼了一礼,接着,再次侧目看了明珠一眼,抬首对齐老太太问:“老太太,三郎到此就只有一事要问,你们——真的打算要处死明珠,处死我的妻子吗”
齐老太太身子猛地一震,一个不稳就往后面退了两步。
这还是那个齐瑜,那个她亲手带大的孙子齐家三郎吗?不,不是。
先不管他这段时间是真傻还是装傻,是真疯还是装疯,齐瑜静静地发问中,透过那双血红锐利的眼睛,齐老太太的心,一下就寒到了骨底。
“老太太,可否当做孙儿的面告诉一句——到底是?还是不是?”齐瑜还在发难。
齐老太太半闭着那双布满眼纹的沧桑凤眸,忽然,她把眼皮蓦地一抬:“不错!”她看着齐瑜,看着这个她亲手带大的孩子,气场同样不输与对方:“为妇之道,在于贤良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而今,你这媳妇贞节尽毁,德行尽失,甚至不惜于我这个祖母犟嘴,试问,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做我齐家儿媳?如何配做你的妻子!先不说她与太子有染,就说今日她可以唆使你当着我这个老祖母的面如此行不义不孝之事,那么,就算我能容她,咱们齐家的家法家规——也断不能容!”
齐老太太的态度果断而坚决,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祠堂犹如钟磬节鼓。
齐瑜颔颔首,终于,他决定不再说什么,转身握紧明珠的手,拉起就走。
“少爷!””三郎!”“嗳呀,孩子,你是要干什么?!干什么!”
祠堂更乱了,刚外肃静威严的先祖牌位前,齐老太太身子斜斜向身后太师椅子上一倒,上气不接下气,只急得玉姑赶紧前来拍背。乔氏又是骂齐瑜不懂事,又是忙着过来劝慰老太君,一时间,是悲是惊已然说不清楚。
热闹的祠堂大门前,姨娘丫头仆从们围成一堆,眼见着太阳彻底落尽,反射着暗沉幽光的雕花大理石影壁前,齐瑜就那么牵着明珠义无反顾地迈出大门,所有的人都惊怔了。有看热闹的,有看好戏的,还有对齐瑜表示满目崇拜敬仰的……总之,所有人都出来了,黑压压的院子里,人头攒动,个个伸脖张望,当真是石头溅起了千层浪,那热闹劲一浪高过一浪。
“哟,你说咱们这位少爷到底脑子是有病还是没病啊?”
“诶,我说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你们看懂没有?”
“……”
几个人交头接耳,口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齐老太太闭上了眼,短短刹那间,她仿佛老成了一个快要油灯枯竭的老人。
齐瑜到底是真的傻还是装的傻?可是,不管怎么样,从前的齐家三郎可不是这样的:他八岁时候,只因皇觉寺的腊梅花儿开得好看,他便会大清早地拉着阿福去闷不吭声地剪回来;就算朝务再繁再忙,但每当路过喜乐斋的糕点铺子时,他都会亲自下马包一些回来。哎,从前的齐家三郎啊,从前的……
“快!还不给他俩拦住!”齐老太太蓦地惊醒,终于想起了什么厉声一喝。
机灵的大管家齐福赶紧将手一扬,顷刻几名家丁迅速上前,齐福小心赔着笑,但招呼家丁的动作却非常利落:“咳,三少爷,您这是要带少奶奶去哪儿啊?”
说话间,几个家丁迅速围住了齐瑜和明珠两人。
齐瑜面不改色微微笑了一笑,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正拄着龙头拐杖一步步朝他们走出来的白发祖母:“老太太,您老人家这是又何必呢?既然我和明珠如此不得您老的眼,那么,我两何不另立门户,自脱了这深宅大院,从此以后,您老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更好?”
说着,越发握紧了明珠的手,容色一敛,又要扯步就走。
明珠像个木偶壳子似地被他牵着,拉着。
齐老太太终是把拐杖一点:“行了!行了!齐老三,你闹得差不多也该收场了是不是!”
齐老太太服软了,再不服软也不行了。热热闹闹的院子里,齐老太太像极了一个在沙场上弃甲丢盔、战败的斗士,刚还盛气凌人,一脸昂扬斗志,转瞬间已是是否成败转头空,欲语泪先流。
齐瑜立即轻轻松开了拉着明珠的手。
院子里的人很多,该来的,不该来,但凡能够见证这一切一切的,似乎都已到得齐全了。
齐瑜的嘴角冷冷挑了挑,先是转过身伸手“啪啪”互击两掌,接着,他的听差荣贵领着一名侍婢恭然上前。荣贵轻唤了声“少爷”,那名侍婢则穿着一身浅绿比甲襦裙,侍婢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正中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巾帕,巾帕雪白,中间有隐隐血迹。众人不知他要干什么,齐瑜的目光漠然而然扫了周围人一眼,然后,他吐字清朗、声音恍如水中玉石般郑重说道——
“咱们齐家的家训有一条说得非常好: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所谓的家道正,不过是家和万事兴,反之否然。当然,这里面的家道正尤以长者为尊,是以长者要脾性如灰,温和无火气,少说话,切忌刁难唠叨,不说家人长短,带头互相看大家的好处,还得要兜着全家。”
说着,他又看向齐老太太:“而如今,先不说您老人家对明珠处置之事究竟是对是错,就说这段期间,对于京城街坊这些沸沸扬扬的传言,您老太太不说想法压住这些谣言就算了,反而跟着轻信并捕风捉影就是糊涂!”
“三郎!你还不住口!”乔氏吓得脸都青了,赶紧打断了儿子接下来的话。
齐老太太道:“你让他说!”手指着齐瑜,声音反而比开头平静。
齐瑜冷笑道:“明珠是否清白之身,难道,还有比我这个做相公更清楚,更了解的么?”说着,朝身侧绿裙丫鬟淡淡侧目瞟了一眼,丫鬟一惊,赶紧把头一低,越发把手中托盘举得高了。
雨前的凉风拂过每一个人脸上。
其实,此名丫鬟又叫蕊儿,是齐老太太担心齐瑜房里丫鬟不够,特派去服侍伺候他二人的的。齐瑜生病以来,这位少爷和三少奶奶这些日子究竟做了些什么,她这个丫头再清楚不过。——明珠每日中午傍晚要帮齐瑜沐沐浴、洗洗澡,两口子关在厢房里的那些事儿,笑笑闹闹,谁知道人家究竟在里面做些什么?
诸人全将目光落在蕊儿手中的托盘上,蕊儿躬身上前两步,当她将一方染有血渍的帕子很快递到了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先是吃的一惊,再一抬头,刚还冷着眼看她的齐瑜已不知何时倒背着两手走出了众人视线。
——明珠是清白的,明珠并没有被太子所玷辱,想是这对夫妻近两日才圆的房,因此,这方带有落红的帕子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齐老太太的目光重又落回那张帕子,她摇摇头,表情复杂深叹了口气:“这些孩子,我是搞不懂了,真的搞不懂了。”
她头痛地揉揉太阳穴,而那方象征一个女人贞洁的落红丝帕,就在她手微微一松间,随风飘落到了青石地面,那样触目,那样惊心。
看来,这次是她这个老太婆婆又带领诸人闹了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明珠还站在那儿,暮色天光下,她立在雕花影壁旁,穿着件大红真丝通袖,裙随风动,往昔的天真不再,稚气不再,只是多了一点少妇该有的成熟与风韵。
或许,就是这张帕子,明珠并不知道,就在今日下午,就在她给齐瑜洗澡的时候,表面上看起来呆呆怔怔的齐瑜,却早已洞察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明珠疲惫地走出齐家祠堂。
天色黑尽,外面忽然淅淅沥沥落起小雨,雨水淌过屋檐,打过芭蕉,声音如珠落盘,煞是清脆。明珠回到屋里后并没有去找齐瑜,她打开一层层抽屉柜子,也不说话,也不吭声,只是忙上忙下收拾行李包袱。
齐瑜在骗她,不管这样的欺骗是善意还是无心,明珠只知道,他到现在——都还在骗她!
明珠一边收拾行李包袱,一边出神地想着什么。
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响了,拾香云容轻娥等几个丫头时不时瞟向窗外,几个人面面相觑,因为,齐瑜撑着一把油伞,就站在门外。
“嗳呀,雨这么大,我看姑爷就快晕倒不行了……不如这样吧,云容,你赶紧去小厨房里熬完参汤,要不然一会儿冻坏了,冻死了,咱们小姐、小姐就得……”
轻娥赶紧上来打个圆场,声音很轻很轻,最后,“守寡”二字未及出口,忽然,正在收拾包袱的明珠目无表情扔下手中东西,只转身“哗”地一下,打开厢阁房门。
齐瑜很快走了进来。
几个丫头赶紧捂嘴一笑,又一脸正儿八经你推我扯地走出了屋子。
袍上沾满雨水的齐瑜装作很是闲漫地收了雨伞,扯扯袖子,理理绶带,一边坐下来斟茶,一边对明珠笑道:“嗳,这雨下得这么大,怪道人家说六月天的雨,说来就来,说下就下——对了娘子,这么晚了,你还在收拾什么?”说着,就要起身,唇畔露出难见的戏谑笑意。
明珠没有理他,橘黄灯影下,她依旧半躬着身子将床榻上一件件衣物往包袱里送。那些衣物,有大毛的,有真丝的,有云锦绸缎的,她一件件儿将它们叠得整整齐齐。
齐瑜看她叠得一脸干脆利落,这下,可是真的心紧了。其实,这件事说来话长,这也并非他故意隐瞒。齐瑜是今日清晨路过老太太院落无意间从玉姑嘴里听见的。太子一事,早坏了明珠在齐家的清誉,她们对此事颇为看重,然而,于齐瑜来说,明珠是否真的被太子玷辱,或者是不是完璧之身,这对齐瑜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想法杜绝这种悠悠之口,保住明珠在齐家的声誉……
当然,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也说来话长……
齐瑜装作不经意笑了笑:“娘子,这儿可有为夫换洗的袍子?瞧,淋了会雨,虽说打着伞,还是浇湿一大片。”他的声音很是清朗,目中似有期待之意。然而,明珠还是没有理他。
齐瑜又拿起榻上一张干布巾,坐下来笑着说:“要不,你再帮为夫搓个澡吧?离了你,为夫还真不知道怎么洗了!”一边说,一边斜眼看明珠反应。这个老婆,他就不信不能马上将她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明珠终于有了反应,烛光映照中的明珠竟将身子轻轻一起,然而,却是侧过脸来,目光复杂看着齐瑜:“好了,该收拾的我也收拾好了,明儿我就回娘家去,我看你现在反正病也好了,脑子也清醒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齐瑜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明珠又对他欠了个身:“时候不早了,我要歇息去了,相公,你也早点回屋去睡吧。”
明珠的背影笼照在淡淡的光影中。
齐瑜暗暗调整了下呼吸,看来,自己这次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手扯过还和她置气的明珠,捧着她的脸就开始深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