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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谁与渡山河 第195章 别离(10)

第195章 别离(10)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汽。
    巨大的宫宇四下通透,楠木为柱,沉香为栋,窗外草树云山如锦绣,珊瑚嵌窗,碧玉为户,辛鸾散开发髻,剥掉衣衫,吸了一口吸,缓缓地沉入水中……
    ·
    渝都,水军码头。
    一队南境军民从未见过的武装迅速登上中山城总控室,领头的将官身长腿长,白衣银铠,迅速拿到南境地图与百姓黄册,摆着手指挥下属四路分散,各去占领渝都武道衙门、下山城医署、各个官廨官署、巨灵宫。
    渝都依山而建,民居接到宽度没有超过十九尺的,青石街面不苟工整,无数的原驻兵被替换下来,被人索拿着手脚蹲在山脚一旁,百姓惶惑不安地听着指令出门,医署的阿嬷也被驱赶出来核对名姓,在一群惶惶不安的百姓间,忽地放一悲声,哭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呐,含章太子不管我们了嚒?”
    可这世上,已没有含章太子了……
    ·
    一连串璀璨的水泡忽地从水池中冒出来,斑驳陆离地绽开在水面——
    水流从辛鸾的鼻腔和耳朵迅速倒灌进去,辛鸾痛苦地弓起身体,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波光交错中,又是一大口水呛进喉咙里,他屏住呼吸,感受那胸口就要炸开的刺痛——
    ·
    “府库封锁,想要称金称银的晚上再说,先找两个人封锁医署,重点找到何方归和巢瑞的家眷,其次是徐斌的家眷,还有邬思道、时风月几个人,画像在此,万万不能让他们漏网!”
    ·
    眼前的白雾逐渐地散开,有细细碎碎的光痴迷地掠过眼前,辛鸾神志渺茫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潮汐之中,璀璨的晶光中,像是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又像是母亲凝出的眼泪……
    忽然间,他挣扎起来。
    一连串激烈的泡泡从他的嘴里疯狂地吐出来,历历波光中,他手脚拍打着水浪,忍着胸口传来的压抑疼痛,奋力地挣脱这种溺水的痛苦——
    “哈!”
    辛鸾浑身尽湿,赤身从浴池扒住了石壁边沿,止不住地喘息,“哈,哈,哈……”
    殿外的胡十三听到响动还以为辛鸾出了什么状况,立刻冲进来看,却只见巨大的浴池中,辛鸾背对着他伏在池中咳嗽,水殿浮动,凉风幽幽,辛鸾肌理细腻,背枕发丝凌乱,映得殿中白光满满,一片瘦削的脊背弯弓到了极点,腰臀两笔勾画出一种悚人的美。
    他长大了。
    看着主子伏案剧烈的咳嗽,胡十三想的不是走过去顺背,居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毫无厘头地想到:这少年长大了。
    “出去。”
    辛鸾侧身看了他一眼,弓紧肩胛,冷淡发令。
    胡十三怔忡了刹那,紧接着转身退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辛鸾被扣押三十一日,胡十三等人同样被扣押三十一日,待东境特使来后,辛鸾释放,胡十三便也被引到此处继续护卫辛鸾。
    这些日子,胡十三也惶惑,他从看守的只言片语中听闻了南境落败的消息,以为家国不保,主君不保,内心不胜凄惶,可等再见辛鸾时,主上正神色如常地与一高士围坪对弈,信手喝茶,见他回来了,随手掷给他敕封的诏命,胡十三这才知道主上授封陈留王,将不日就藩西南,他一点忧急疑虑还未出口,但见主上面目平静,就好似寻常赴宴归来,心中一定,便也不问了。
    此处殿宇名云庆,陈留王羁留西境三日,暂且被安排在这里起居。
    乍然进入云庆宫,会被其间奢靡珍巧乱花迷眼,其中花镜、妆奁、坐床、幔帐、浴池,一应皆是闺中女儿的配置,可见建造之人之精心。二十护卫如常值守,但很少入殿,一来是主上对其中物事很是小心,桌上翠翘,帐上香囊,衣架上搭着的绿雀羽衣,无一不维持原样,他们生怕粗手大脚弄乱了什么,二是,见如此闺阁布置,他们这些儿郎每每都有些不自在,总羞臊得抬不起眼来。
    辛鸾比往常沉默,胡十三例常为他传递消息,一次见他愁眉不展,便试探地安慰了一句:“王爷不必忧心,西南天高地远,风景秀美,能在那里封王封地也不错。”他清楚此番一步错子,辛鸾面临的是怎样天上地下的局面,可是他嘴笨,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安慰。
    辛鸾撑着颧骨没什么表情,手指轻轻敲在棋盘黑白之间,“原林氏旧国之国土,西南三杀后人口锐减,民风剽悍,私斗成风,百姓屡有不归降天衍者,西境、南境十余年来皆不愿意摄领其邑。十余年无人掌政的结果就是劣者愈劣,人丁稀少,荒芜薄收,工田不振,府库空空……”
    辛鸾平铺直叙,客观中肯,虽不是什么好话,但倒也无有不振之感。
    胡十三扁了扁嘴,心道:是了,主君虽然年轻,但是怎么会是需要他来安慰的寻常人?这少年一路坚忍,战绩赫赫,短短数月将南境旧势力连根拔起,让死水一潭的南境起死回生,虽然如今错子落败,东境炙手可热,可辛襄狂逸雄浑之手腕,主上又岂让三分?他虽然是近卫,又有什么资格来窥视他的感情?
    他整了整心绪,不再多话,只汇报正事:“东境对殿下防备甚深,西南出关堰口如今被分成五部分,形成五道防线,用以阻塞殿下的东出道路。”
    “谁领防线?”
    “因飞将军得而进位那五人。”
    辛鸾的呼吸倏地一顿,紧接着又收敛平复下来,继续问:“那南境呢?辛涧要立谁为南君?”
    “没有南君了。”
    辛鸾抬头看他。
    “听说南境也要像北境一般设立郡邑,以后都是辛涧直接来管。这是传令到西境的邸报,卑职誊抄了一份。”说着胡十三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念给辛鸾听,“天衍固有王土千里,然封君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诚如南君墨麒麟者,骄盈事戎,乱国多,治国寡,故今裂南境封土为郡邑,废封侯而立守宰,民政、兵事、监察,皆由神京任免,都六合之上游。”
    辛鸾闻言轻轻撇了下嘴角,半是轻蔑半是自嘲:“前人土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那现在渝都,不,渝都现在叫什么了?”
    “渝城。”
    辛鸾点了下头:“那边有传回消息来嚒?”
    “没有,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胡十三目光露出沉痛来:“徐大人,巢将军,何将军,没有一人回信。”说着他抬起眼睛,小心问:“殿下,我们明日启程,还等武烈侯嚒?”
    邹吾现在封号尴尬,可是胡十三不带头衔称呼又觉不妥,只能硬着头皮依循来叫。
    可辛鸾像是没听到,手指沿着杯壁轻轻拨了拨茶盏中的茶汤。
    旁人不知道东境南境博弈之曲折,更无从知晓先帝遗诏之事,可是辛鸾知道邹吾在其间起了多大的作用。邹吾在他一文不名时不离不弃,辛鸾可以不受任何人挑拨,不中任何人离间,但从邹吾用那道遗诏始,他就知道他去意已决。
    因为去意已决,所以也不在乎千夫所指,也无所谓辛涧是否正位,辛鸾曾经努力搭起的高台,破格颁布的封赏,努力向天下正的名,他也都不稀罕了。
    他全都不要了。连他也不要了。
    辛鸾锁紧了眉头,长久不语,就当胡十三以为辛鸾不会再说话想要默默退下的时候,辛鸾忽地又抬起头,举起两手从额头到脑后正了正自己的发髻,“胡十三,你记着。”
    他沉静的声音骤然散发出咄咄的气势,胡十三一颤,立刻垂头。
    辛鸾声音平静:“邹吾并非我名义上配偶,他若无情我便休。你是我辛鸾的下属,一切毋须指望于他。”
    这是很决绝分明的一句话,胡十三一怔,立刻告罪自己多嘴。
    西君正是在此时踏入庆云殿。
    七十多岁的老者,由一人搀着步步趿入,身上一件深色淡银镂福字对襟的大衣裳,外罩一条厚实的坎肩,全白的发髻向后严整地梳着,神色慈蔼,身后五六个随侍的貌美侍女,人手各捧一盘糕点,迤逦浩荡而来。
    辛鸾神色一整,立刻站起身来,绕过棋坪急趋几步,近身行礼:“西君。”
    他礼数周到,老人抬起布满老人斑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西君久病卧床,走远了便有些喘,呼呼的吸气声随着问话就像是从胸腔里漏出来的风。
    他道,“小阿鸾,你是不认外祖了嚒?”
    辛鸾眼睫一颤,目光掠过西君的眼,轻声道:“是孙儿怕您不认我了。”
    老人的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来,游目而叹:“知道这是哪里嚒?”
    他没有等辛鸾回答,径自道,“这里你是母亲出嫁前的寝宫,若外祖我,只是想听你喊一声‘西君’,那何不在庭前,请见陈留王?”开明寿说罢缓缓摆了摆手,身后的使女鱼贯上前,收拾起棋坪,端上一碟碟吃食来,“尝尝,特意教人给你做的,都是你娘出阁前最爱吃的。”
    有滚烫的泪意忽然涌上眼眶,辛鸾垂下眼睛,上前一步搀扶起老人的左臂,强行收敛住悲喜,引他往坐席上去。
    靠枕、软垫一应保暖物事被人安静而飞快地安置过来,西君费力地扯着衣袖坐稳当,看了眼小案对坐的辛鸾,轻缓地朝着一众扈从吩咐,“都出去罢,老夫跟我的孙儿说说话。”随后,包括胡十三在内的侍从纷纷避退,咯咯咯地一声长响,庆云殿的大门合并起来。
    空寂的室内有风自室外扬扬吹来,抚起丝织的幔帐,西君阖眼揣手,缓缓问,“外面的消息,都听了。”
    辛鸾姿态端正地跪坐在对面,点了点头。
    西君花白的胡子颤动了下,睁开眼,“还想重新开始嚒?”
    这绝不该出自老人口中的一句话,让辛鸾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他紧绷如惊弓之鸟,不答反问,“外祖以为,孙儿还能嚒?”
    他眼中没有怨恨,只有哀切。西君的嘴巴倏地就吧唧了一下,老态尽显,目光睧耗地锁着这小小的外孙,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深深的哀伤和痛怜:“孩子……你要知道,这些天,不是外祖不想放你出来啊……”他无所适从地揣了揣手,像个老小孩一样,“是外祖父不能,不能拿整个西境,开玩笑。”
    辛鸾知道自己初入蜀时外祖并不知情,他不堪老人的对视,倏地避开那殷殷的目光,颤抖着点了下头,漠然道,“嗯,我晓得的。是我轻率在先……我不怪您。”
    辛鸾睁大了眼睛,不看老人,一字一言,用力把话说清晰:“是我,是我没有力气了……
    “小卓死了,申豪死了,渝都丢了,南境易帜,辛涧……得正其位,邹吾罪名坐实……”辛鸾咬着牙,忽地就掩住嘴唇缓上一息,然后轻缓道,“我已一败涂地,如今只想保全旧人。其余的,再不敢了。”
    他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坚强。
    那些深长浓重的委屈,那些难以忍受的失败,于他而言,是手下精华人物一个月内的迅速陨落,是方兴未艾的大好局面陡然而衰,是眼前茫然仓促的羁旅行役,是身后永远来不及治政的南境土地,是他曾经华丽无匹的将相团队,是他如今,一个个挽不回的黄泉旧人。
    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因为不知道,所以只能剩下一句:再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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