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你听说了三苗那场决胜了罢,申豪打的,我飞将军打的,你也听说他的死况了罢,马夫扈从之流分其尸,英雄死于鼠辈之手!他当日与我天门关一别,我入蜀无有一日不追悔歉疚,绞尽脑汁想此劫后该要如何补救……可……”
再来不及了。
他从未对不起他,辛鸾有南境基业,就有申豪半幅的功劳,可辛鸾连杀他几位血亲,辛鸾频频想到那个意气风发指点垚关的少将军,想到他南阴墟下冲阵而来的身影,想到他欢欢喜喜带自己游览烟花之地,他不会怪他的,假若辛鸾当时在渝都,便是申豪去投靠辛涧,他都不会怪他的……
辛鸾浑身颤抖,情难自制地捂住嘴,忽地就要抽身避席,西君却突然一个探身,抓住了他就要离开的手腕!
“小阿鸾,你振作点。”七十岁的老人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力来,抓着他的手腕不许他避开,惊得辛鸾一时忘了挣扎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
“你看着外祖。”
西君深深皱起眉来,望着他的神情,满眼都是心疼:“这话我十八年前与你母亲说过一次,今日再对你说一遍。”
老人慈爱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辛鸾怔忡,本能地点了下头。
西君另一只手也拉过去,苍老的骨骼紧紧地握紧少年的柔软的手掌,“你要明白自己走上的是怎么的一条路,这条路注定充满了悲剧、磨难和痛苦,注定会让你刻骨铭心,失去许多许多。你若打定自己无执掌天下之气运,你可以放弃,做个平常人也很好,可是你若是不甘这样的生活,就不要钻这样的牛角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庸弱之徒,寿终正寝,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孩子,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死的英雄呢?”
不知是哪一句,辛鸾心底那道防线瞬间被击溃了。那一刻,委屈、伤感、各种混杂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他收敛的悲欢、压制的眼泪,忽然就汹涌而出。
西君看着哭得这么可怜的孩子,却忽然就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慈爱道,“你爹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长得你很像你娘?”干涩温暖的手缓缓地抚过他的眼眶,帮他擦去眼泪,“尤其是这眼睛,天山上的水一样透亮,你娘以前就爱趴在这张小桌子上看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撒着娇求我这儿求我那儿,我就她那么一个女儿,掌上明珠,只希望她平安富贵来着,没想她身处风口浪尖,当年她说要嫁给你父亲,我也迟疑了,就在这里对我的小阿蘅说,‘要不就不嫁他了吧,阿爹再给你找更好的。’……可长大的女儿就像是一匹不会掉头的小野马,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义无反顾地扑上去,跟定了你父亲,咬着一口气帮他打江山,阿蘅临死前的两个时辰,她还骑着开明兽在朔北的草原上飞驰,帮她夫君打那最难的一仗,北境的冬天可真冷啊,睁眼时天地飘雪,闭眼时一片晦暗,她吊着最后一口气被抬回来的时候,还死死抱着自己的肚子,朝我最后求,‘阿爹,救救这个孩子吧……’小阿鸾,这世上,哪有不死的英雄呢?”
“英雄本来就是只爱英雄的啊,他们识得同路人,一眼就能看穿谁是自己要找的人,纵然千难万险,也九死不悔,我和庄珺、况俊三个老头子还有你父亲拼命将你救活,难道是要看你今日一蹶不振的嚒?那小飞将军将最后一抔血洒在南境,难道是想看他的主君由此再不堪战败之辱嚒?小阿鸾,你可以不选这条路的,可是你既然选了,你要记得你身上淌的是你父母英雄的血啊。”
到最后,辛鸾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了,再尖锐的对局也没能让他落一滴泪,可是柔情的关怀却让他溃不成军,他好像是受到了责备,却也好似受到了鼓励,他一时哭自己志向和处境,一时哭这预想不到的良苦的用心,老人却只是拉着他的手,默默地摩挲他柔软青春的手背,等着他慢慢宣泄完。
到最后,辛鸾终于好受了些,老人便推了一盏羹和甜食来,温声道,“来,哭饿了吧,祖父陪你吃点东西……人啊,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吃东西,失败一次算什么呢?你的路还长,比辛涧长太多了,我在锦都听过你渝都的传言,你很好,你还来日方长……”
“就如那树一般,不可长得太快,一年生当柴,三年五年生当桌椅,十年百年的才可能做栋梁。”
辛鸾哭得浑身酥软,脸孔滚烫,但那沁凉的酥酪却夺不去他的注意,他忽然站起来,抹干眼泪,牵衣袖,正衣冠,恭敬道:“外祖父,孙儿不日启程,西境不便久留,然西南虽仅一隅,阿鸾不敢幸安,大出既势在必行,还请外祖父,教我!”
说罢,少年双手恭敬地高举过顶,俯身而下,一拜不起。
庆云殿空寂,流水淙淙,唯听他铿锵有力的碎玉之音。
西君看他,神色郑重,却没有接他的礼,缓缓道:“孩子,我教不了你。”但辛鸾还不及失望,紧接着,老人话锋一转,坚实道,“但有人可以。我去信一封,让他赴西南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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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境,通都大邑。时在正午,日光朗照。
“钦使来此,不知所行为何啊?”
中境尚白,其时臣僚们正一窝蜂地站在恒贞廷外,一眼望去,但见冠盖如云,博带高冠,中境内排的上的人物皆侧身其中,各个凑着脑袋正紧张不安地讨论着。
天衍十六年乃多事之年,那这七八月便是多事之秋,谁也想不到南境墨麒麟被杀、含章太子接连被囚之后,居然还有神京再请先帝遗诏。
“真是想不到先帝生前真的是禅位弟弟,那辛鸾真是因不满而作乱,之前弄出那么大的水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现在还不是要乖乖去西南面壁。”
“高辛氏的恩恩怨怨,不是我等能随意置喙的,听说了嚒?陈留王走后,南境如今已被切分为七个郡邑,相互无有统属,全部直接向陛下向神京负责。”
“那不是就和北地一般了?”
“比北地还不如,齐嵩赴北地,乃是暂时摄领北地之政,虽然也是分七郡邑但郡尉郡守郡监大多还是北地人,南境现在是直接被拆了个七零八落,一大半的郡邑都是咱们这个天子亲自委任的。”
“强干弱枝,咱们这个新帝志向不小,之前他蛰伏不动还以为是被陈留王乱了章法,目下看,他是早早就备好了这改制的方略,分地、任职都迅如雷霆,可见是筹谋已久。”
忽有人转为小声,试探道,“那你们说……这次钦使来会不会是也要将中境……”
“浑说什么呢!咱们封君还在呢!”
另又一方不赞同,“我看,早晚之事而已,咱们不得不防。大观天下,北上、南下,两片广袤封土如今都皆由神京一城统摄了,咱们中境包容其中,能独善其身多久呢?”
“那这就是乱命!”有人愤慨起来,“咱们中境一直安分守己,从无过失,若天子真有此命,咱们劝动封君,不遵奉便是!”
“哎……这是大事,如何行事还要先看看,再细考。”
正当许多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之时,鸣钟之音缓缓响起,众人一时回首,但见殿门轻启,内侍急趋而出,响亮唱道:“宣旨——诸臣工,金殿听宣!”
闻言,众人赶紧快速列出顺位班次,整衣肃容,垂眸鱼贯而入。恒贞廷内木质地板,阔敞轩亮,台阶上站着器宇轩昂的东境钦使,近阶下站着中境最有权势的三个人物,中间的那位乃中境封君丹口孔雀孔南心无疑,他快四十岁了,可保养极好,如今充耳琇莹仍是风姿折人,让人无从错认,左侧的乃是丹口孔雀妻族张氏这一代的掌家张苍,右侧是执掌府库的炙手权臣中行沂。
“传天子诏——”
短短半刻钟,重臣已各列其位,整肃井然,钦使一清嗓子,诵:
“今有墨麒麟者骄盈事戎,致使聚民无力,外削内废,孤感念天衍朝固有王土之千里,各然境私其土、子其人,侯伯变其政,天子变其君,使国难以统一而理政,慑乱而威。今裂中境封土为郡邑,废封侯而立守宰……”
“什么?!”
“轰”地一声,跪在下首的臣工骤然乱了!
丹口孔雀领衔跪在上首,闻声握住左手身侧之手杖,举臂于地上重重一敲,“哐”地一声,脆声之后,重臣倏地肃静,皆被那不怒而威的气势所慑。
钦使不以为忤,仿佛未闻骚乱一般不动如山,待下首安静,稍一停顿,继续道:“今分中境三郡,内史郡、三川郡、砀郡,三郡郡尉为孔南心、张苍、中行沂,原中境诸臣辛劳,功过有定,皆请三位郡尉酌情贬黜任事……”
后面的臣子们已经听不到了,他们垂着头顾盼,心中皆是震惊:东境分九郡、北境、南境皆七郡,他们中境居然只分三郡?还是中人自治?辛涧对他们竟有如此厚待?一时间,各个心生欢喜,目光迅疾锁定要依附的三人之一,内心盘算不定。
不过……他们也很快发现一个症结,此诏令还有一人需考,那便是他们的封君丹口孔雀。一旦他应了,那就是同意了自己大权旁落,往后要与之前的臣属同侪,这些臣子心中不由复杂起来,既为如今之局面感到窃喜,又为自己的封君感到不平。
钦使已经宣召完毕,一时间,清亮通透恒贞廷落针可闻,数十余众臣工尽皆殷殷地瞧定了丹口孔雀。他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端正的肩膀和他身侧放着他的黑木扭结的手杖,主公的腿疾近来又重了,手杖放在地上散发着乌沉沉的光泽,重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上。
众人的屏息中,丹口孔雀缓缓动了。
只见他展平肩膀,两臂合手一推,为两万一千三百一十七里的中境,一锤定音:“臣孔南心,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