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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谁与渡山河 第194章 别离(9)

第194章 别离(9)

    可辛襄没有停息,他算好了顿挫,喘息中另一句话已经快速补上,抬起了头:“遗诏不是我自己找出来,是邹吾告诉我的。”
    可辛鸾根本没搭理他这茬,直接问:“所以这道旨意是你给我讨的封赏?”
    辛襄显然是没得到预料之中的反应,怔忡了片刻,紧接着,摇头,“不,西南地瘠人寡,我当然不想把你送到那里去,只是你的去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主的,朝会廷议,这是众臣工的决议。”
    辛鸾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也不揭穿他言语里小小的遮掩,他问:“若我不接这份旨意,东境打算如何?”
    辛襄:“你不会。”
    辛鸾厌恶地撇开头。
    辛襄:“你该知道,只要你一天在我手中,南境如何大捷都将无济于事。我父亲愿意弭战销兵,平缓解决南境事宜,渝都易帜,也可以不死伤一人,不毁坏一砖一瓦,只要你接旨,领了这份恩赏。”
    辛鸾眯起眼睛:“你不怕我前脚领了恩赏,后脚便兴兵?”
    辛襄停顿了下,“申豪已死,邹吾避走,你手下大将已失其精锐,你要如何跟东境打?”
    辛鸾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刹那间苍白,“你——说什么?”
    “申豪已死。”
    “不可能!”
    辛鸾忽地狠狠踢了一脚那火盆,火焰纷纷乱乱地扑起,他忽然陷入了某种焦灼的情绪,飞快地踱了两步,口中念念有词,“他不会死的,谁死他都不会死的!”
    这人明明去意已决,明明说要归隐娶娇妻,他何苦在战场上拼去一条性命!
    “是三苗人杀的?”辛鸾忽地止住脚步,这一问,带出凶猛的杀气。
    辛襄:“东南三苗战场大捷,申豪领三万人马破十五万敌军。天衍,大胜。”
    辛鸾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呼吸转重,眼泪快速地积满了眼眶,一字一句:“是你杀的。”
    辛襄垂着眼睛,动也不动,“不止是我。”
    无边的黑暗里,那火盆就是唯一温暖动人的光,辛襄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声音听起来好平静:“你的手下疑心申豪起异心,令他回渝述职又卸除武装,这才能让我找到可乘之机。没有他申豪,难有你南境半幅基业,我这才会挑中他,以威慑南境之军。”
    “……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与他无冤无仇,谈不上杀之而泄愤。”辛襄的手腕不自然地颤动一下,声音照旧倨傲冷淡,“不过申豪的悬赏令是垚关之战就有的,赏千金,封万户侯,如此重赏,必有勇夫,我带兵伏击他,后面的手下争尸,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辛鸾的嘴角狠狠抽动了一下,他像是被触痛到了极点,逐渐站直了身体,点了点头:“好,好,好,偷袭,分尸,我哥哥果然威武……”
    “滚吧,”他鹄立,轻声说:“你给我滚吧。”
    说着决绝地背过身去,再不愿再看辛远声一眼。
    黑暗无孔不入地侵蚀形影,木炭被火灼成明红色,“哔”地一声翻动出跳跃的火星。
    辛襄看着辛鸾的背影,忽地被那火星灼到,手指轻轻因疼痛而弹动躲避,他垂头,抽动了下鼻子,扯着衣袖默默地站起身来。
    “王伯呈装遗诏的玉匣里,还有一封给我父亲的手书,我看了,猜你大概没有看过,我择一段背给你听:’国之祸患,最忌内斗,高辛氏宗室朝臣唯有一心,方能强国,你我骨肉兄弟,立国治国自当做出表率、大局为重,警策高辛氏子孙世世代代,多同心,少异心,多亲近,少疏离……’”
    辛襄的下巴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像是悲伤到了极点,强忍着眼中湿润跟辛鸾说话,“天衍十六年二月始,从我父王登临帝位,你南阴墟异兵突起,天衍上下接连乱政,人心晃荡,各境内廷左右瞻顾,惶然无措,就担忧你哪一天胁万军杀回神京,他们在叔侄两方无法站队,中境身临四境,乃天下要冲,若不是丹口孔雀还稳得住,这天衍早便四分五裂了!阿鸾,我知道你不服,可是事已至此,各归其位才是上上之策,朝政、社稷、天下、江山,哪个不比我们的私怨重要,王伯生前对高辛氏子孙的期冀便是兄友弟恭,你就忍心让他失望嚒?”
    “呵。”
    一片沉寂,辛鸾忽发一笑声:“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兄友弟恭……”
    他回身,火光映出他的脸,像看一个笑话,“真是再没有比这还恶心的话了,辛远声你言重了罢!天衍接连乱政,人心晃荡,是因为我吗?你到底是在讽刺谁啊?担忧我兵杀回神京,结果又是谁在这半年屡开兵衅啊?!你爹!你那个狼心狗肺、阴险狡诈的爹!他坐上王位是因为兄友弟恭吗?啊?我为何进入南境,为何只能屈身边角苟活,是因为我高辛氏兄友弟恭吗?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辛远声,说话要凭良心啊,你是瞎了眼吗?!”
    辛远声一腔诚恳,却遭辛鸾如此嘲讽,他激怒,握紧佩剑急趋一步。
    辛鸾毫不畏惧,挺身上前,他憋了太久了,也太久没说话了,他的恨,他的怨,在此时膨胀爆炸,生死也不再他考量之内!
    “也对,你和你爹知道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黑白啊,中山之狼,你和你那亲爹一模一样,杀我父亲,迫我流亡,鸠占鹊巢,还要假仁假义地胡说一通!在你嘴里,敢承认一次你父子对我父子不公嚒?敢认一次错嚒?敢求一次宽恕吗?!”
    “辛远声我还就跟你明说了,你我早已势不两立,今日你怀柔安抚也好,我屈膝领旨也好,都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胜败有数,我认,但你不要拿这套说辞来恶心我,教训我,真想堵我的嘴、想永绝后患你就直说,一刀砍了我,也不必你费这样的口舌!”
    说着辛鸾一抖衣襟,直接“哐”地一声跪在辛襄面前,大吼一声,“来啊——!”
    辛襄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心情跌宕,握紧剑鞘“锵”地一声拔出半幅剑身,额头上已然是青筋绽起!
    “你以为我不敢嚒?!”
    辛鸾不惧反笑,且是疯狂的哈哈大笑,“你当然敢啊!你爹杀了我爹,你杀了我,正正好好,垚关时候你说你恨不能我聋了瞎了,这一次你杀我大将拔我爪牙,哥哥,你亲自来啊!多痛快啊!这世上,谁还能让弟弟死两次啊!”
    剑就横在辛鸾的脖子前,他跪在辛远声面前,却如此居高临下,辛襄的右手颤抖着,颤抖着:他恨他,他这么恨他,恨到想让自己杀了他!他为申豪,都可以如此的伤心,可是他却如此恨他,在王庭,在垚关,在他父亲的清凉殿,他拼尽全力想要保全他一条性命,他竟然如此恨他!
    “锵”地一声,辛襄将剑收回鞘里,背过身去,忽然就哭出声来。
    不是默默流泪,是嚎啕大哭,那声音那么悲切嘶哑,好像积攒了满胸臆的的委屈和为难,辛襄喃喃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哭。
    辛鸾跪在地上,一下子就脱力了,他一个多月没有吃饱,惊惧、寒冷、孤寂、折磨,刚才那狂躁的宣泄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喘着气,慢慢地伏在地上,力竭地压着心口,去压那搅碎心脏一般的疼。
    “哥,我最后再喊你这一次。”
    “邹吾他能知道遗诏这件事情,你该猜得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陈留王,我当,西南封地,我去,但你们也要见好就收,不要再拿着他的名字赶尽杀绝。哥,我有时候都恨不能自己没有活到十六岁,就死在那场王庭动乱也很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知道,我从神京走到南境,那么远的路,那么多的日和夜,一个人揣着遗诏的秘密每每想到我父王于温室殿决意禅让之时,就是你父王华容道夺位之始,我便痛不欲生,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天下,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四周霎时便静默了下来,两个人一跪一站,一呼一吸都是心死如灰的绝望。
    辛鸾忍了好久,才忍过心脏那一阵疼痛,抚平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重新跪直身体,“臣弟听说,今年垚关之战后公子襄在东境被人非难,因不肯受太子位,却占鸾乌殿,被困移宫。辛远声,这个国家不会再有两个帝王了,也不会再出现两个太子了……”
    辛襄没有回头,有眼泪从他的脸上汹涌落下。
    “去国就藩,三日赴任,臣弟无诏不得入京,想来兄长好事将近,那臣先专此奉贺,祝愿太子殿下——”辛鸾的喉结轻轻地咽动了一下,一字一句,“景福时申,诸惟雅照。事事如意,福绥绵长。”
    然后,他俯身,叩首,把额头用力地嗑在地上。
    “辛远声,当这个太子太累了,你来替我当这个太子吧……”
    “捅死了就捅死了呗,我死了,就再也不用当这个太子了,你就替我继承太子位!”
    “阿鸾,你看着我,不许看别人!”
    “你现在去找你舅舅!他会保护你,然后忘了今晚……”
    “阿鸾乖,阿鸾你不要哭。”
    “照顾好他,我为你断后……”
    少年时情谊纯真,字字句句,言犹在耳,这山腹如地狱,直堕其中,将所有过往决裂,永世不再超生。辛襄的眼神默默地灰暗下去,光彩有如燃烧过的火焰,只剩下一片一片灰色的余烬,然后他点了点头,嘶哑而应:“好,本宫谨受陈留王贺。”
    说罢大步而去,再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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