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还真没想着这一茬:“这总不能罢。”金陵城附近哪里有废弃的寺庙,都是香火鼎盛的,她就是借住,也不能够住在寺庙里。
他们找了几回,倒是冷铺里头有人说话:“你可是来找你娘跟你姐姐的?”石桂一怔,她哪里有什么姐姐,反是明月眼儿一转,孤身女人上路,结伴也是有的,笑一声问:“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
那人咂了嘴巴,眼睛盯着明月手上拿的酱肉饼子,是他预备着回去给喜子吃的,看那人眼儿盯着不放,嘿嘿笑上两声,那人咽了唾沫:“一对母女,来金陵城找妹妹的,说是卖给了大家子当丫头。”
石桂正要点头,明月一把拉住了她:“也不知是不是,再听听,这会儿往哪儿去了。”那人看他不信,原是贪他两个肉饼子的,这下倒气起来:“怎么不是,两个都是瓜子脸白皮子,那小的还识得几个字儿,两个商量着要是寻不着人,就支个馄饨摊子,还把营生做起来。”
这个嘴里的“姐姐”是不是绿萼?石桂脑子里头乱纷纷的,也想不通绿萼怎么会跟着秋娘出来,陈娘子跟陈大郎又去了哪儿,她来不及细想,明月已经替她问了,他无把两个肉饼儿塞过去又道:“那这两个人往哪儿去了?”
石桂却拉他一把:“我知道在哪儿。”说着急步出门去,明月听那人又说上两句,早就离了冷铺,也不知往哪儿讨生活去了,这儿三教九流,多是无处可去的人,两个女人也确是不会留下。
石桂一路往东城去,明月两步就追上她,石桂走上两步却忽的停下步子:“东城往哪儿走?”她说是在金陵城里呆了这许多上,跟着出门却就那么两回,还真分不清东门南门。
明月笑一声:“你跟着我罢。”他知道自己步子快,刻意放慢了些,不料石桂的脚程竟也不慢,没走上两步,额上就沁出薄汗来,石桂哪里还顾得出汗脚酸,心口咚咚跳个不停,眼见着铺子摊子都支了起来,天都要暗了,再晚些就又得再耽搁一天。
到了东城石桂立时把明月甩在身后,小跑起来,一路往尚巷前有一座桥,桥的那一头是尚书巷,俱是些当官的宅院,这一头便支了摊子卖吃食,一条街上两边全是。
卖馄饨的卖团子的卖炸小肉的,还有杏脯梅片山楂糖,做的俱是宅院生意,丫头们姑娘少爷们,嘴馋想吃的,就来买上一碗,应有尽有,一条街都是香的。
石桂寻常不出来,不成想夜里竟这样繁华,摊子上头都点起灯笼来,她一个个找过去,在朦胧热气里头分辨秋娘的脸。
做这食客生意的大半都是男子,女人力小,要摊车要支摊儿,还要烧这么一锅子的水,想想都是艰难,干这活计的女人有高的有胖的,却就是没有秋娘。
明月掏出钱来又买了五个肉饼子,一面给钱一面道:“前两日吃的一对母女裹的馄饨味儿倒好,怎么今儿找不见摊子了?”
那人从锅里起了五个饼,拿油纸包了递给他,飞快的找了钱,拿巾子掸一掸锅上的饼屑:“那儿不是。”说着毛巾一甩,斜对面还真有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地方不显眼,生意却不错,两条凳子坐着人,要洗的碗叠起来,大锅不住蒸腾出热气,挡住了人脸,看不分明。
明月不识得秋娘,走近了去看,确是两个女人在忙的营生,都是妇人打扮,一个看着三十多,一个年纪很轻,鬓边别了一朵白色绢花,显是个寡妇。
明月立住了,石桂也找到摊子前,一个低了头裹馄饨,卖的是鱼肉馄饨,拿鸡汤作汤头,卖得贱些,饶上一文两文,别个看她们寡妇失业,倒也不计较,生意做的火红了,自有人眼红,却不敢在尚书巷口闹事,进进出出的都是达官贵人,车马轿子来来回回,哪个敢在这儿闹事。
石桂站定了看,秋娘的脸怎么也瞧不清,两个来回走动着,收碗拿钱,显是长久做生意的,配合得极好,声儿细细的,还配上一碟子蜜姜,叫人嚼着身上暖和,石桂再往前两步,那个年轻的寡妇抬了头:“要几碗馄饨?”
眼睛看一看后头跟着的明月,当他们是来吃馄饨的,石桂怔怔看她一会儿,把那小妇人看得窘迫起来,手抚着鬓边的白花,满面不自在,长眉小口,却没全了那付怯生生的模样,石桂眼圈一红叫她一声:“绿萼。”
眼前这个不是绿萼又是谁,隔了七八年没见了,她的神态全然不同,做起生意来又快又巧,两张桌子上的客人个个都照顾到了,若不是眉眼未变,石桂还不敢认她。
绿萼手指点头着她,半天才叫一声:“娘,你来看。”脱口而出叫了娘,石桂心里一抖,等见着那灶台上忙活的妇人出来,眼泪扑簌簌落下来,秋娘一身的粗衣麻布,身上系了一条围裙,头发拢在脑后挽成髻,一枝粗银簪子,身上的衣裳虽旧,却是干干净净的。
石桂抖着嘴唇动弹不得,秋娘也是一样,拿眼儿看她几回,怎么也不敢信眼前的是石桂,原来又瘦又小头发细黄的女儿,竟长成了这个模样。
秋娘叫了一声“桂花”,石桂一面落泪一面笑,她把手擦了又擦,这才敢摸上女儿的脸,长大了长开了,要是走在街上,她只怕还认不出来。
石桂一把攥住了秋娘的手,她手上全是老茧,冻水里洗碗,指节又粗又大,还生着冻疮,心疼的直抽气,一面抽气一面还跟着掉泪,秋娘对着女儿却难以启齿,不知怎么告诉她喜子的事。
石桂却一抹眼泪,反笑起来:“娘,我找着弟弟了。”说着回头,明月看她扭头,先一步立到身后来,看她们都哭,不敢笑得太多,只冲秋娘点头,石桂指一指明月:“是他救了喜子的。”
当娘的最挂心的就是孩儿,秋娘日日夜夜的煎着心,除了喜子就是石桂,女儿还有能找到的一天,儿子却怎么办,山长水远,还不知卖到了哪里,一听喜子找到了姐姐,哀哭一声,对着明月纳头就拜:“恩公!”
第268章 逃婚
明月怎么敢受她这一拜,一蹿起来跳到一边,侧着身子躲在石桂身后,两只手搭住石桂的肩膀,嘴里连声说不敢,腰也弯了腿也曲了,就怕秋娘真个跪他。【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石桂两只手搭着秋娘的胳膊,把她拉起来,秋娘却一意要拜:“受了这样的大恩德,我没什么好回报恩公的,从此早晚一柱香,替恩公祈福。”
明月涨红了一张脸,拿眼儿不住去看石桂,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还是绿萼看出些门道来,明月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石桂,他说的不敢,怕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敢。
石桂绿萼一边一个拉住秋娘,石桂有一肚子的话要问,秋娘却记挂着儿子,拉了石桂问喜子在哪儿?又是怎么找着的。
石桂便把喜子被救之后的事说了一说,跟着明月这些年,就住在军营里,才刚认了姐姐,还没住在一处,她又是奴身,等赎身脱籍,再跟喜子两个一道住。
秋娘听着就落泪,石桂虽把喜子的事大概略过,只提他如今怎么能吃能睡,个子长了一大截,裤子都短了,能吃得不得了,一顿干吃馄饨能吃二三十只,给他炖鸡炖肉的,拌着汤水能吃两三碗白饭。
石桂越是这么说,秋娘越是觉着喜子受了苦:“你们俩都苦,我一想起来就似刀子割肉似的疼。”说了又觉得不妥当,明月还在,这可不说喜子跟他吃了苦头,满面歉意,对着他道:“若不是恩公,我那孩儿还不知在哪儿,做什么营生,我就是来世当牛作马,也报不了这恩德了。”
秋娘被卖的时候听了那人说上一句,说这样细皮嫩肉的孩子,就该卖到好地方去,□□了琴棋诗书,再学着唱两支小曲儿,说不准就得了贵人的喜欢,往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一辈子不愁。
秋娘听了差点昏死过去,恨不得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来,好容易得了救,报官再去寻人时,哪里还有船的影子,她初时几日浑浑噩噩,水米不尽,就是怕儿子落到那脏地界去,若是再遇上那人,恨不得生吃了他,嚼他的肉才能解恨。
秋娘一面说一面念佛,双手合阖,在菩萨跟前发的宏愿终有报偿的一日,折她三十年的寿数,只要找到了孩子,哪怕立时死了也是甘愿的。
石桂听着细细抽泣,明月不住看她,母女两个坐在灶锅后头,摊子都支了,做的东西总得卖完,绿萼又要忙锅灶,又要忙着招待客人,明月把招待客人的活儿接过手去,来来回回的跑,毛巾搭在肩上,倒真像是个跑堂的。
秋娘紧紧攥着石桂的手,半刻也不肯松开去,又是抚她的脸,又是摸她的头发,还怕自己手粗,把她的脸蛋刮伤了,又是笑又是哭,心里不知念几身佛,石桂陪着掉眼泪,好半晌才问:“娘怎么会跟绿萼在一块?”
秋娘绿萼是怎么碰上的,信上写得分明,却与绿萼也跟秋娘在一块,要不然石桂早就问两个女客,也不会被暖铺的掌柜这样诘问了。
秋娘拉拉她:“我原来只识得陈娘子,她领你走的,一刻也不忘了她的模样,过了这些年,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倒是她,知道我是你娘,自个儿说识得你,原来跟你同一个屋的,你送了她一条链子,这许多年她还记在心上呢。”
石桂甚个时候送了绿萼一条链子,自己都不记得了,秋娘摸摸她的头:“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到哪儿都错不了。”
绿萼心里记着那点情份,还记着石桂教她怎么为和处事,走的时候还给了她钱,若是没那点钱,她刚回陈家的时候根本就不过下去,也没法子讨着陈娘子的欢心了。
秋娘看看绿萼忙碌的身影,叹一口气:“谁知道她会是姚教谕的女儿呢,可怜见的,恁般狠毒的人,拿了家资了还不善待他女儿。”
秋娘自家遭遇都叫人鼻酸,听了绿萼的身世也陪着一道掉泪,可怜她小小年纪讨生活,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大,一样的吃苦头。
秋娘茶饭不食的那段日子,便是绿萼照顾她,若不然也活不到如今,两个住一个屋里,秋娘渐渐好起来,也得做些营生还陈娘子的钱,十五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秋娘往哪儿能攒出这笔钱来。
陈娘子这钱也是先领了富户的,挑着人合适的再得些赏钱,本金都折在里头了,下笔营生也不必开销了,虽则后来又得了赏钱把帐抹平了去,可秋娘住在陈家吃在陈家,总不能一文都不掏,还是跟绿萼两个谋划了,绿萼出的本金,两个人支了个早点摊子,卖的就是鸡鱼双鲜馄饨。
秋娘想来金陵也得筹措路费,两个辛苦了大半年,不论风霜雪雨都支了摊子,慢慢也攒下些钱来,绿萼的婚期越来越近,就越来越焦躁,秋娘问了她,她这才道不想嫁给陈大郎。
陈大郎原来就是个安生的人,绿萼小的时候就常见他跟那些买进卖出的丫头不清不楚,陈娘子还料理过两个,卖的地方自然都不好,她心里害怕,就怕陈娘子把她也给卖了。
她是个没人收的人,连家乡都不记得在哪儿了,被后母卖出来,又被宋家送出来,能依靠的只有陈娘子一个,拿她当婆母似的侍候着,可从小就干活,又做针线又打络子,她还记得石桂是怎么攒钱的,一文一文的抠着,竟让她攒出一笔钱来。
绿萼这一番跟着秋娘上金陵,就是跟逃出来的,陈娘子拿她当了童养媳,可陈大郎的人品确实不堪,回来就吃酒,吃醉躺倒便睡,绿萼一直睡在陈娘子身边,家里又没断过人,他这才不来敲绿萼的门。
等到秋娘绿萼一间屋,家里的营生又断了两月的时候,陈大郎一吃醉了就拿拳头砸门,绿萼缩在屋子里头直发抖,秋娘抱了她,两个人缩在床上,拿桌子凳子顶着门,陈娘子先还骂上两句,越到后来越是不开口了,他敲不开,累了自会去睡的。
陈娘子还想替他们办婚事,讨了绿萼当正头娘子,还劝了她道:“成了家他就收心了,原来那些个混帐事儿,再不会犯了。”
绿萼垂了头不言语,心里却是害怕的,原来无人同她作伴,没人壮胆她不敢,等有了秋娘,两个一道做起生意来,手上有钱,肚里就有了胆,这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码头上的就少有不打老婆的,陈大郎又好酒又好赌,同人打架吃了官司就是因着赌钱,绿萼想到要嫁给陈大郎就浑身发抖。
秋娘还了陈娘子的食宿银子,攒了大半年的钱,打算到金陵城来找女儿,收拾了东西预备要走,陈娘子还请她再留一留,吃了绿萼的喜酒再走,嫁衣都置办好了,陈大郎却又跟买回来还没脱手的丫头纠缠在一块,关了门胡天胡地。
秋娘看着绿萼木呆呆的坐在床边,问她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绿萼细算起来并不欠着陈娘子什么,一没欠下身价钱子,二来这许多年家里大事小事都办着料理,烧灶扫院买菜担水,样样都是绿萼来,就是谢她收容之情,七八年过去也该还完了。
绿萼从来没有过这念头,瞪大眼儿看着秋娘,秋娘摸摸她的头发,还是小姑娘的年纪,十五岁都不到,就要嫁给陈大郎,不干正事,家里都指望着老娘的营生,绿萼要是嫁给他,这辈子都完了。
绿萼原来是没想过,秋娘这句话一出口,这念头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可却舍不得陈娘子,心里却又明白,若是她不肯嫁给陈大郎,陈娘子也是容不下她的。
还拿了话去问陈娘子,拉了她的衣袖说怕陈大郎,要给她作个女儿,陈娘子笑一声:“成了夫妻也就不怕了。”
绿萼知道无望,呆坐了一夜,打定了主意要跟秋娘一起走,两个一支摊子就是一天,从大清早劳作到傍晚才回来,收拾了衣裳,把攒的钱都藏在小车里,顶上架着锅子,水桶里着衣裳,推着车出门去,一路推到码头,上了早上离港的船,等到陈娘子把儿子推醒来找,船都已经离开港口快一天了。
两个女子上路不易,绿萼便做了个寡妇打扮,认下秋娘当娘,跟着她去金陵城找妹妹去的,她那会儿才十四岁,看着就小,路上还有人打她们的主意,一路上几番差点碰上险事,两个女人身无寸铁,想尽了主意,这一程路走了一年多,才刚刚到金陵。
绿萼还怕陈娘子出来找她,两个人掩掩藏藏,走走停停,到了金陵城,盘缠都用尽了,十五文一天的暖铺都住不起。
身上最后这点钱,都拿来做生意,没成想金陵城的生意竟比别地儿都好做,绿萼托了人写信,送信到宋家去,怕陈娘子告官,连本名都不敢用,秋娘给她起了名儿,也姓石,叫梅花。
石桂再没想到绿萼会有这么一番遭遇,院里的丫头都当她是交了好运,找到了家里的亲戚,石桂是见过陈大郎的,那会儿他就跟银柳不清不楚,隔了许多年,竟还没改了这性子。
她握一握秋娘的手:“既出来了,就好了,往后我们一家子,再不分开了。”秋娘搂了她,儿子找着了,丈夫却不知道在哪儿,心里想一回俞婆子,恨得咬牙,摸了石桂的头发:“菩萨可怜我,才让我有这么一天,往后就在一处,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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