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难死了,一点也不好玩,我不玩了。”阿念一脸悻悻地丢掉了手中的瓦片,小嘴撅得愣是能挂一个大油壶。
缓歌扔的瓦片总是能像蜻蜓般轻盈地掠过水面,荡开大大小小数十个涟漪,然后完美地落入水中,可阿念的瓦片却总是径直往水里一头猛扎,除了溅起的水花就再无其他。
“哼,坏瓦片,你居然重男轻女,本小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啦。”阿念哭丧着脸,颇有怨念地神叨叨着。
缓歌看到阿念气恼的表现,不禁在心里偷笑,他一边扔着手里剩下的瓦片,一边偷偷观察阿念,脑瓜飞快地盘算该怎么哄才能把阿念逗开心,还要不露痕迹。
突然,他眼前一亮,“有了!”
缓歌扬起指尖的最后一块瓦片,兴高采烈地看着阿念:“阿念,看我给你展示一下真正的打水漂绝活。”
“不看不看,我才不看,看了就是小狗!”
阿念嘴上说着不看,口是心非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又没骨气地把头偷偷转了过来。
她在心里偷偷为自己辩解:“我就看一眼,不算是小狗的。”
缓歌灵敏地捕捉到了阿念的目光,他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样子,手腕微微回扣,将瓦片斜斜地投掷出去,瓦片成功地在湖面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连环的弧线波纹,缓歌纵身一跃,身子轻盈地拔起,每一步都与瓦片激起的涟漪相对称,他轻松地追上了先他一步出发的瓦片,然后又飞起一脚,将瓦片沿对称方向踢回,自己则施展轻功绕弧形飞回岸边。
“喜欢吗?”缓歌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什么嘛,慢着,这好像是......”
阿念这才领悟过来,原来缓歌这家伙是变着法子在给自己比爱心呢,飞过去的时候比了一个大爱心,飞回来的时候又逆着比了一个大爱心。
“不错,不错,很有心意嘛!”
阿念心里一喜,双颊像飞上了两片红霞一样立马变得粉扑扑的,她害羞地躲进了缓歌温暖的怀里,含羞带怯地说:“缓歌,你这水漂打得真棒,我很喜欢。”缓歌摸了摸阿念的头,眉眼弯弯地刚要说话,结果就被突然窜出来的菱儿给打断了,两人讪讪地立马分开。
阿念有些尴尬地绕着发丝,清了清嗓才问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菱儿弯着腰不停地大喘气,缓了半天才翻着白眼说:“京城里来人了,老爷让我赶紧把您和少爷请到前厅去。”
阿念一听,甚是激动,望了一旁的缓歌一眼,缓歌也是满脸笑意,阿念开心地拉着缓歌就往前厅飞奔而去,只留下苦逼的菱儿在后面可怜兮兮地大喊:“小姐,你倒是,你倒是等等我啊!”
缓歌百忙之中转过头对菱儿和煦一笑,菱儿顿觉世界都亮了,只听得缓歌低沉润泽的嗓音慢条斯理地道:“你家小姐让你押后。你就慢慢过来吧,不急不急啊。”
菱儿满眼桃心,一脸花痴相:“缓歌公子,好温柔好体贴,重点是,他好帅啊!小姐真是好福气呢。”
待得到了前厅,南宫晔正坐在主座上细细地品着茶,客座上的四人分坐在左下首和右下首,也安静地端着茶盏,南宫晔没有说话,另外四人自然也没有胆量开口,他们跟随宰辅大人多年,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此时的南宫庄主虽面带微笑,但这种微笑只是礼节性的,并非发自内心,他们能隐隐感觉到南宫庄主内心有一种不平静的火焰在燃烧。
南宫晔放下茶盏,凉凉的眼风扫视了一周,终于不咸不淡地开了口:“各位一路风尘仆仆,有劳了。”
四人连忙站起,谦卑地低下头,抱拳道:“南宫庄主这是哪里的话,真是折煞小人们了,这本就是小人们的本分。”
南宫晔不置可否,只是用眼光沉静地打量着他们,那四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局面顿时有一丝丝的尴尬。
“爹爹,爹爹”,阿念欢快地跑进了前厅,声音清脆得像只小百灵,那四人心里暗暗长舒一口气,心想可算找着一个台阶了,领头的那个忙转向阿念,满脸堆笑地赞叹道:“小姐长得可真是清丽脱俗,咱老爷见了指不定心里得有多乐呵呢,怕是捧在手心里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着也得放在心尖上可劲儿的疼啊。”
阿念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又很高兴,她忍不住偷瞄了缓歌一眼,正好与缓歌带笑的眼眸相碰,缓歌凝视着阿念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对那家丁的话甚是赞同。
阿念朝缓歌甜甜一笑,意味深长地给他抛了一个眼神:“有眼光。”
缓歌享受地接住了阿念赞赏的眼神,偷偷地比着口型,得意洋洋地说:“那是自然。”
南宫晔也看了阿念一眼,继而温和地对四位家丁说:“你们远道而来应该很疲惫了,不如先在庄子中住下,明早再启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领头的家丁忙躬身拜谢了南宫晔:“多谢南宫庄主盛情款待,那小的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时,菱儿正好气喘吁吁地赶到,南宫晔淡淡说道:“菱儿,把这四名贵客领到东厢房中去,记住,一定要好生伺候。”
菱儿一听,内心叫苦不迭,想翻白眼又强行忍住了,认命地低下头温驯地道:“是,老爷。”转头就喘着粗气苦哈哈地领着那四名家丁离开了,她一路都在暗地里腹诽:“老爷和小姐还真是一对父女,唉,可怜如我,总是出现得那么不合时宜。”
见那四名家丁离开了,南宫晔终于看着阿念露出了由衷的笑,他伸手朝阿念招了招示意阿念过去,阿念乖巧地坐到他身旁,依赖地靠在他肩头,柔声喊道:“爹爹。”
南宫晔轻轻拍着阿念的肩膀,像小时候无数个哄着阿念入眠的夜晚,温馨甜蜜却又隐含酸楚。他又抬了抬手,示意缓歌也坐下。
他搂着阿念,满怀感慨地说:“明天阿念就要启程去京城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开爹爹,爹爹很是不舍得。”
阿念红着眼睛看着爹爹,南宫晔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是人终究有要离开父母的那一天的,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会好得多,不会再那么难受。”阿念终于忍不住,伏在南宫晔的怀里轻轻抽泣起来,缓歌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脸上也不禁呈现出哀戚之色。
南宫晔轻抚着阿念的秀发,缓缓说道:“爹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第一次,那时候的我和缓歌差不多大,你祖母很是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出门游历,但你祖父说男儿志在四方,就应该出门多历练历练。这是因为这个第一次,我遇见了我一生都尊为师父的人。在那之前,爹爹就已经有很多师父了,可他们只教会了我习武,而这个师父不仅指导了我的武功,更教会了我用情。”
缓歌听到这儿,若有所悟,掏出了怀里那块南宫晔送他的玉佩,玉佩已经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上面的字就像一根根绵密的银针,戳进了他的心里,略微地酸涩,略微地疼痛,却茫然不知何故。
南宫晔闭了闭眼,似在回忆,艰涩地开口道:“那一年,我不过十八,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而且自己又是武林四世家之一的南宫世家下一任的掌权人,自认为文韬武略样样在行,自负得不得了。我仗剑行侠,做着自认为的侠义之举,劫富济贫,快意恩仇,好不潇洒。我的剑不听任何我认为有罪之人的辩解,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真相”,却忘了眼睛常常被蒙蔽,真相往往隐匿在层层表象之后。
直到那一天,我循踪想去清除掉一个我盯梢了很长时间的一个林姓恶人,他奋力地逃了很久,终于在一片月下荒地被我追上。为了让他不能再逃,我祭出折扇挑断了他的脚筋。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尝试着向我解释,而我视若无睹,就在剑尖点向他喉头的那一刻,一颗小石子携雷霆万钧之势破风而来,径直折断了我手中随身佩戴多年的精钢利剑,我虎口处一阵酸麻,不敢相信竟然有一人能仅用一颗石子就令我如此狼狈。
一名男子缓步从树后走出,着一袭白衫,袖口处滚了一圈素色的忍冬纹,天青色的束发布条在如墨般的发丝间飞扬,他眉目如画,但眉头一直似蹙非蹙,心中似有郁结难解。
我警惕地看着他,缓缓抽出腰间已经放回的折扇,男子扫了我一眼,以极快的身形瞬间移至我面前,用两根手指钳住了我蓄势待发的扇子,漆黑沉静的眸子迎上我愤怒炽热的目光,淡淡开口道:“他不是坏人。”
我奋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可惜未果,怒极反笑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端详了我几眼,平静地放开了我,走到那个“恶人”身边,俯下身查看了他的伤势,冷冷道:“我自然会让你信我。年轻人太过冲动自负,迟早会害了自己。”说完,他就再没看我一眼,盘腿坐下开始为那个“恶人”运功疗伤,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为“恶人”接好了脚筋,此等深厚功力委实令人叹服.......”
听到这里,阿念忍不住出声询问道:“爹爹,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那武功高强的男子是你最敬重的师父吗?”
南宫晔眸光微闪,宠爱地摸着阿念的头说:“阿念真聪明,没错,他就是教会了爹爹很多的那个师父,也是我心中如父亲般的存在,即使,即使,他并不比我年长多少。”
阿念疑惑地望了缓歌一眼,缓歌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问,阿念只好强压下满腹疑问,继续听南宫晔讲述:“后来,也没发生什么,那男子拿出证据向我证明了那林哲远并非是真正的恶人,是我的自负推我走进了别人设下的圈套,我和林哲远成为了好朋友,并揪出了陷害他的幕后黑手。再然后,我便拜了那名神秘的白衣男子为师。”
“哦,对了。”南宫晔揉了揉额角,温和地看向缓歌:“后来,师父还收了一个女弟子,也就是你娘,我和你娘也因此成为了师兄妹,我们的感情非常好,她于我而言,就像我的亲生妹妹一样。”
缓歌神情一动,眼眶微红。
南宫晔停了停,又道:“师父性情冷淡,眼里总是充满忧伤,在清冷的月色下横萧而立仿佛早已成为了他多年的一种习惯,玉箫在指尖散发出莹白柔和的光晕,白色的衣角和如墨的发丝翻飞在风中,忍冬青纹泛着洵洵冷意,恍如谪仙,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清傲疏离之感。他偶尔会指点指点我的武功,更多时候都是在擦拭和吹奏那管晶莹澄澈的白玉箫,但他那偶尔随兴的指点着实令我在武学一道上突飞猛进。”
“好了。”南宫晔揉了揉太阳穴,一切回忆戛然而止。
“我说这么多,就是希望你们不要犯和我年少时一样的错,不要让自己成为自己犯错的罪魁祸首。你们现在都处在一个年少轻狂的年纪,很容易被自己主观的意志和心高气盛的态度所支配,犯下一时之过。我希望你们处理任何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遇事不要太过冲动,意气用事不是件好事。”
“我也乏了,你们也回去吧,明早就要启程了,今晚还是早点歇息吧。”
阿念还想说什么,缓歌暗地里捏了捏阿念的手,谦恭有礼地应道:“是,师父。师父也早些休息吧,千万别累坏了身体。”
南宫晔点了点头,凝目望着二人的离开。
在缓歌的右脚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南宫晔忍不住出声:“等一下。”
阿念和缓歌齐齐回头,南宫晔顿了顿,缓缓开口,似意有所指:“有的时候,不要太过相信那些所谓的真相。真是假,假亦是真,真真假假,不要太过执着于真相,从心而行,便会没有那么痛苦。”
“从心而行么?”缓歌喃喃重复,虽不甚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牵着阿念走出房门后,阿念将手用力从缓歌掌心抽出,“你不觉得今夜的爹爹很奇怪吗,他明明有很多要和我们说,可最终却只说了一些奇奇怪怪、我们听也听不懂的话。而且爹爹在讲述当年的时候也明显有所隐瞒,还有,师公的行为举止也非常怪异,不是吗?”
说罢,阿念回身便欲重新进屋找爹爹问个究竟。
“阿念!”缓歌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放手,如果真的是难以回望的过去,我不希望爹爹总是一个人承担。他那么疼爱我,自从娘亲去世后,爹爹就只有我了,可是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帮不上他,连为他分担心事都做不到,我觉得我这个女儿做的糟透了。”
缓歌温和地开口打断道:“阿念,师父不想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要理解师父。有时候隐瞒并不意味着欺骗,而是因为时机未到,抑或是对被瞒之人的一种保护。师父爱你,才不愿将一切都告诉你,这是他爱你的方式。而你如果执意用你爱他的方式去否定他爱你的方式,那你就不是爱师父了,而是在伤害师父。”
“是么?”
“阿念,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相信你会想通的。”
阿念默了默,又回头看了一眼爹爹,终于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将手重新放到缓歌温暖的掌心里,熟悉的温度让她觉得莫名心安,她莞尔一笑:“缓歌,你说的对,我太任性了。”
“走吧。”缓歌舒心地笑了,他醉人的眼眸里盛满了澄莹的月光。
可纵使话语暂时遮盖了曾经,却无力阻止那颗种在他人心底的疑惑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终有一天,有关往昔的碎片会被一片片地找齐,前尘旧事将清晰地重现于世人眼前,所差者,不过是时间。
而任何人,最终都会输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