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在南市卖柴,被一群人围观议论,最后扔下柴火溜走。这几日都没有进城,想来关于自己的议论,大抵都已烟消云散。天空才一泛白,卢文溪便背上几捆柴火,迫不及待地出发。恢复这般无拘无束的生活,全身上下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不觉脚下步履轻快,才两个时辰,便到了南市。
胖荣远远地望见,兴奋地喊道,“文溪。”
周围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纷纷上前,围着卢文溪。胖荣一把将他背上的柴火卸下来,老陈将栗子铺挪了挪,让胖荣将柴火摆在那儿。孙老爷在柴火后边放上一把板凳,用袖子拍了拍尘土,请他上坐。卢文溪坐上这凳子,自然是极不习惯的,却又不好当面拒绝大家的美意。
这平日里席地而坐、寡言少行的卖柴青年,一跃成为整个南市的焦点,个中缘由想来不言而喻。他趁机在胖荣耳旁说了两句,只见胖荣一脸笑容地对大家说道,“天快亮了,都忙去吧,日后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说这话时,胖荣心里觉得无比荣耀,这几日遇有关于卢文溪的议论,无不向他求证。
望着人群散去,集市街景依旧,好像一切都没变。周边的商贩虽然不时瞥向这里,但手中的活并未停下,似乎觉着不适应的只有他自己,和坐在屁股底下的板凳。
胖荣刚摆好猪肉铺,就凑过来问他和县令老爷的关系,听人说是结拜兄弟呢。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幼时同窗而已,谈不上交情。”胖荣恍然大悟,又突然觉着哪里不对劲,“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读书的事?你认得的字还不及我,哪里像是读过书的?”
一晃已经十余年,关于这读书的记忆,总是经人提起才能想起一二。那时候,母子二人还住在新州城中,李大娘每日替人做些针线活勉强供他识字念书。岂料才入书院一月,李大娘突然双目失明,只好离了书院迁往白云山。至于与柳进元的兄弟情谊,却是迁至白云山后的事。柳家突遭大火,夫妻二人被活活烧死。柳进元身处书院逃过一劫,无奈生活从此失了着落。
卢文溪自打听说这场变故后,每日中午和晚上步行数十里给其送饭,无论风雨从不间断。某日遇大雨,不慎摔倒,饭菜洒落一地。卢文溪甚至冒险偷得几个红薯,送到学院。又有一日,被书院院长撞见,得知卢文溪送饭一事,顿时感慨良多,劝其日后不必再来。卢文溪不允,跪求院长准其送饭,院长这才笑道,见你善根深厚乃可造之材,何不入我书院,也正好与柳进元作伴,你二人生活起居由书院承担。卢文溪当即拜谢,只道我本出自书院,因家母双目失明而离去,自是无法再入此门。柳进元天资远胜于我,生活也较我更为艰辛,恳求院长资助于他。
院长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只叹道我书院有如此学生,我竟混沌不知,今日与你相遇乃是天意使然。缘深缘浅,缘起缘灭,凡人岂可揣度?我赠你一信物,你且收好,随身携带。信物不失,则你我缘分不灭,将来或能造就一番奇遇。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锦囊。卢文溪接过后打开,猛一看像是黑色玉石,细看呈暗蓝靛色,半金属光泽。院长命他收好锦囊,终生不得打开,并将此物唤作“玄石”。卢文溪懵懂地点了点头,拜谢而去,从此再未踏入书院。
忆到此处,又想起老院长前两年去世,心中顿生无限感慨。正感伤时,忽然传来一声,“卢老爷”。卢文溪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露出一脸笑容,“卢老爷,您这柴火可否卖给小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胖荣连忙说道,“白管家,当然可以,您想要便都买去。”
“卢公子,我出双倍的价钱,卖给我如何?”一名身穿绸缎的青年男子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
“方少爷,这……”胖荣又喜又忧,不知如何应对。
“我这几担柴火就值几文钱,白管家已经买了去。方少爷若有需要,前面还有两家。”卢文溪站起身,用手指向前方,隐约可见几堆柴火。
“无妨,我明日再来。”方少爷收起钱袋,轻蔑地瞥了白管家一眼,从他身边走过。
“卢老爷的柴火以后还请直接送到我们老爷府上,这价钱只要卢老爷开口,都不是问题。”白管家故意提高嗓门,既说给卢文溪听,也当然是说给方少爷听。
方少爷心高气傲,当即折返回来。白管家正一只手从衣袖中掏出银子,刚取出就被打落在地,气的直骂道,“哪个狗腿子不长眼睛?”方少爷得意地打开扇子,扇了两下,“哪条狗口气这么大?”两人面对面,紧绷着脸,剑拔弩张。
周围的人立马被这儿的紧张氛围所吸引,就像蜜蜂闻到花粉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方少爷年少轻狂,人前岂能退让,当即一把扇子插在柴火上,走到卢文溪面前说,“卢公子,以后不必再来这集市。我每日派人去贵府买公子的柴火,价钱翻倍,决不食言!”听到这里,人群中发出声声惊叹。
“我愿出四倍价钱上门买柴。”白管家自持纵横这新州数十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岂能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哼!白管家,你听好了,我出八倍价钱!你想跟我争,最好先问问你们老爷,别等会儿回去吃不了兜着走。”方少爷凑到白管家面前,一脸的轻蔑。
正所谓姜愈老愈辣,白管家捋一捋长袍,笑着说道,“不牢方少爷费心,这点钱无需问过我们家老爷。倒是有些纨绔子弟,是不是得先知会老爷子一声,再把家给败没了。”
“哈哈……”
跟着白管家的几个下人一笑,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方少爷最忌讳人提他老爷子,又这般丢了面子,当下怒火中烧抡起拳头就要冲过去。白管家什么场景没见过,只一挥手几个下人就上前抱住方少爷,令他动弹不得。
这番架势一支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起哄声此起彼伏。白管家神色得意,缓慢地走向方少爷,正欲好生奚落一番。卢文溪突然挡在他身前,诚恳地说道,“白管家,今天这柴火就当我送给您,放开方少爷吧。”
白管家当然不会不给面子,卢文溪道一声谢后独自离开,身后却似乎并未停歇。随着步子一直向前,才总归是渐渐清净了些,只是不知这步子要迈往何方。想着去找柳进元,可他往这衙门一站,传出去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议论。他放慢步子,抬头看了看四周,又忽地加快脚步拐进个小巷子。来到一扇破落的院门前,轻轻地敲几下门,始终无人应答。
邻家有老妇人闻声出来,走到跟前说道,“这位公子,你别敲了,这里面没人。”卢文溪朝老妇点了点头,问道,“大娘可知罗公子往何处而去?”老妇叹了口气道,“哎!这孩子每天游手好闲,一大早又不知去了哪里。正是农忙的时候,可怜他那老父亲,拄着拐杖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听到这里,卢文溪不免有些诧异,这罗晟不是个仁义的孝子吗?
离了那巷子,卢文溪来回踱步,还有谁能帮他带话给柳进元呢?他又加快步子,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步子又渐渐慢了下来,直至犹豫不前。眼睛盯着一处反复打量,神情却愈发地困惑。他走到街边的一处包子铺,问去唐府的路。
“唐府?”包子铺的陈山狐疑地盯着他,问道,“你去唐府做什么?跟唐家人是何关系?”
卢文溪觉察到些许异样,当下对道,“听说唐老爷仁厚,慕名而来,想谋个生计。”陈山这才放松下来,指着旁边一处破落的院子道,“那便是唐府。”他顺势看过去,正是方才盯着的那处宅子,问道,“这地方还有其他的唐府吗?”陈山笑道,“以后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唐府我不敢说,但是今天之前,这新州县除了他唐龙家还有谁敢称唐府?”
卢文溪越听越不明白,正要追问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前方。那人瘫坐在唐府门前的阶梯上,低着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熟睡。卢文溪几个大步上前,喊道,“罗晟,你怎么在这里?”罗晟抬起头,冷笑了两声,“那你觉得我该在哪里?是衙门的监牢还是公堂之上?”
罗晟猛地站起来,冲到他面前,眼神中满是轻蔑与愤怒。卢文溪不知所措,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罗晟又是一副冷笑的表情,“发生了什么?那得问问你跟柳进元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从白云山回来后,对我的态度变得毫不留情?”卢文溪态度诚恳,一字一句道,“关于那件事,我只字未提。”
罗晟将信将疑,轻蔑地笑道,“那你敢发誓吗?”卢文溪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口中说道,“我卢文溪以我娘的健康起誓,关于那件事,绝未透露过半个字。”罗晟目光呆滞,身子瘫软,重重地坐回台阶上。过了片刻,抬头看了卢文溪一眼,又忽地转过头,起身朝家走去。
卢文溪跟上去喊道,“罗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晟愣在那里,转过身,笑着说道,“他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卢文溪,离他远点吧,别再去找他。我终于想明白,唐老爷临刑前为何一直大喊‘小人当道,小人当道’。他太可怕了,太可怕……”
卢文溪看着他远去,自己却更加不知要去往何方。他又回到包子铺,买了几个白面馒头,顺口打听唐家的事儿。想到这卖柴的营生暂须搁下,该如何向娘说明呢?倘若回去太晚,娘又必定担心,真是进退两难。
十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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