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的四爪落地声如鼓鸣,震动天际。我就这样带着红萼一路高调着到了中央天廷。天廷中焕然一新,花团锦簇,在我看来,一片花花紫紫,甚是骚包。迎接我的还是那位正气神官,不过这回他脸上的表情却甚为萧瑟。
天璇刚把我放到地下就颠吧颠吧撒开蹄子玩儿去了,说是要去会他的情妹妹。我叹了口气,这马交,也忒贪玩了些。
正气兄见了我,先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一礼,道:“幸好尊神是来了,否则陛下还不知怎么埋汰我呢。”
他静了静,复低声道:“陛下还把后院里天鸡的事儿也一并算在了小官身上,尊神千万千万手下留情。”
我停下脚步,“本尊神是那么无聊的人么?”
身后红萼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如此走了一段,眼看正殿未央宫已在眼前,红萼突然凑进我,压低了声音道:“主母,我听闻这次仙界昆仑山上也要来人。”说罢还朝我挤挤眼。
我自然懂她那眉飞色舞的意思,于是淡淡道:“你当本宫几岁呢,本宫一向很有分寸。”
分寸这玩意儿,不同的角色自然不同。本尊神活到这个份上,分寸大了去了。
四海八荒大概都知道我这个昭华尊神素来是不喜欢仙界的,且这个不喜欢,还是有些血海深仇的。
都是些陈年旧事,现下不提也罢。
我进殿的时候,喧闹的殿中静了两静。
未央宫中一片丝竹靡靡,天帝表哥一身黑袍很是高冷地坐在高阶之上,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已经在愉快地哼歌,哦,因为他看到我来了。
尊神之位与天帝并肩,我忒从容,忒优雅地在容墨身边落座,侧身皮笑肉不笑道:“表哥好啊,表哥院中的天鸡也好啊。”
容墨是知道我不喜欢凑热闹的,于是他撩起他那宽大的袖子实实地遮住脸,冲我讪讪地笑。
与容墨同座的一旁的天后怀里的一团天蓝听到我的声音却开始蠕动了起来,不一会便见他从他母后怀里挣脱,然后这一团天蓝便麻溜地绕过他父王,一路飞一样地向我撞过来,边撞嘴巴里还边叫着,“大姑姑~大姑姑~”
我一听这软巴巴的声音,身子先酥了半边。
这一团天蓝便是我那表哥天帝的独子,洛朱,现下不过六百来岁,放在神里说,算是个小娃娃。
眼瞧着他要撞过来,我手指轻轻一钩,树了一道小小的屏障在跟前,否则被这一团肉乎乎的玩意儿扑倒,那委实会是一出惨剧,且梦华早已有了前车之鉴。
洛朱在我的屏障下以一个慢动作扑到我怀里,“吧唧”一口亲了上来。
啧,真真是童真可贵,换作他人我早一把火烧过去了。
我把他放到腿上坐好,捏了捏他的小脸,“大姑姑一百年没见你,倒是长了不少,嗯?”
“大姑姑一百年没来看阿洛,阿洛都长高了好多!”
我抓了一把青枣,喂了一颗到他嘴里,堵住他的小嘴,“那就再多吃一点。”
这次尊神首席共是有三席位置,除却容墨的与我的,还有一席仍是空缺。
未然一向不太出席这种宴会,慕临更是不知道在哪方天地睡得香甜,想必那空缺的一席,便是那我从未见过的末音神君了。
说来末音其人,也是上古同僚啊。只不过出生上古的神到现在剩下的不过几尊,大都相互认识,但我这活了近二十万年,竟然从未与末音君打过照面,委实也是一件奇事。想来末音君是个极为寡淡的。
虽是未曾见过,但当年洪荒战乱,末音的战名传遍四海八荒,连我父君母亲都得躲着走。他于天东荒海应天劫而生,无父无母,天生战神。当时部族之间平衡拉锯,胶着不休,末音初初开蒙便折了身边八寸翠竹,交融神力,铸出指天剑。相传当年他将指天剑堪堪一劈,满天下的部族都被震了通透。我母亲彼时正大着肚子,末音君这一手让她一个受惊,哇哇叫着把我给生了出来。这委实也是一道孽缘。
一千年前,听闻请得这位上古战神大驾,斩除蛊魔五魄,将蛊魔封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乃真汉子啊。
末音君那一战,又不知捧起了多少少女心,只可惜我那时尚在沉睡,委实是不知晓。
约莫半刻钟后,我已经用桌上的果子瓜子把洛朱喂得饱了三成,便见一位神官匆匆跑到容墨身边,躬身道:“陛下,仙界昆仑来人。”
我略一蹙眉。
容墨侧头看了我一眼,方对那神官道:“来几人?”
“回禀陛下,五人。”
“宣。”
我撑着额头死死地盯着未央宫的门口,远远见一行白衣缓走来,为首的那一位确实是一个大熟人,简直熟透了。
我冷笑,好你个容墨,好你个宴会,明儿我要不叫青离把后山上的天鸡的毛拔了我就滚回去睡觉!
晋桦,昆仑掌门,仙界的顶梁柱,仙界的人称一声“仙尊”,是个数一数二的存在。不巧的是,我这与仙界的血海深仇,全是因他而起。
一千年未见,他看起来倒是活得欢脱,仙姿愈发飘渺了起来,仿佛当年以一千剑将我诛杀的人不是他,为了所谓大义让我痛失所爱的人不是他。
这六界万事,我于九重天上看的淡淡,清楚孰轻孰重,天塌了也得是个淡然模样,无外是因为身上背负良多。一千年前,我之所以刚烈如火,要和晋桦拼个你死我活,大抵是因为心头火这么一词,骤然失去和背叛的落差太过熬人。一千年滚滚而过,思念如何,后悔如何,心境垂老,我亦无大的悲伤情绪,再无可能做那个敢爱敢恨的昭华。
我端坐在座位上,死死地盯着晋桦一行人步入殿内,方才发现,现下我虽不想与他再以仇相待,但委实也做不到对他和颜悦色。
记仇这事,我近二十万载都落实得很到位。
晋桦入殿,先拜见天帝天后。
容墨笑道:“晋桦上仙不必多礼。”是他一贯的态度。
罢了再拜见我。
一千五百年兜兜转转,我与他的身份生生调了个转,也不知他冲我这一拜是什么心情,我只见他眼中神色复杂,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怅然。
我心底轻笑,手上却把洛朱从我腿上移开,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拜,然后举起案上酒杯,悠然道:“千年未见,晋桦上仙依旧风姿卓然,本宫敬你一杯。”
我真真佩服自己这些年的造化,万事遗忘。
非欢殿中死寂无声。看客们大抵都怕我再发疯打起来。
晋桦再一拜,“谢尊神。”他的声音也镇静得很。
看来晋桦的造化也很高。
他转身准备落座的时候我却看到他腰间玉佩,是天边流云舒展的样子,连着一串陈旧的贝壳,有隐隐亮光。
我还记得,当年有一个小女孩,怀着满心兴奋与期待将这玉佩交到他手里,为的是救命之恩与重塑生命的感激。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君漫。
可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君漫,再者,君漫也不过是一个为了赎罪而产生的可怜人。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其中的桃花酿,以后的日子里,在他面前的,永远只有神界的尊神,昭华。
我那挚友未然总对我说,桃花酿微苦,喝多了伤情伤心。
未然虽然在大多时候都不大靠谱,但在品酒这一事上,我还是信他九分。
他说苦,我从前不大信,如今却堪堪喝出了些惆怅。
梦华坐在下座,用家族密音给我传话。
“姐姐心里这一千年来也太辛苦了,你和晋桦,为何不早些一刀两断,把那些恩怨理清了?如今这样吊着,累人累己是真的。”
“你可知我和晋桦挑明了的话,那中间又横亘了多少仇恨。”我传话给她,看着晋桦终是入席,只是脸上到底有些失魂落魄。“说到底,他对我有恩,这是我对他,最仁慈的做法。”当年的君漫是个不入世的天真善良女孩,而昭华,可以悲悯,可以冷酷,却唯独不能善良。
我复对她传音道:“你那爪子仁儿似的修为来姐姐我这谈什么风花雪月呢?你需知道,这四海八荒,神逃得过轮回,却是逃不过因果的,万儿八千年也是这么个理儿。你听着姐姐最多也就是觉得感伤,却误不到锥心之痛,然而姐姐亦不希望你去经历。那些个话折子上的情节,走起来泰半不好受。”我顿了顿,“妖王苍桐现下对你用心,你就要好好抓住。”
回答我的是梦华一连串的“嘿嘿嘿嘿嘿嘿……”
容墨的宴会,走的一向是持久战,车轮战的路线,是以梦华把这些宴会称为“舌头的盛宴,体重的噩梦”,她说得挺在理。
九重天夜幕渐临的时候,非欢殿中已差不多坐满,洛朱跑梦华那儿溜达去了,我半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花生。
神官又在门口大声宣话,这一次他喊的,恰恰是那末音尊神。
我扫了一眼并排的空位,直起身子,心道谱儿还蛮大。
非欢殿口有一个白色身影缓步走来,全不似他人般拘谨,那身影竟然有些饭后散步的闲适味道,一举一动之间,气度自是雍容高雅。
我一下来了兴趣,端起案上桃花酿轻抿。若说末音在众多洪荒时代后出生的神中是传说般的存在,那么对于年少时的我,末音好歹也曾算是一方偶像。
他慢慢走进,满殿的人都下跪相迎,而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我整个人猛地开始颤抖,手中的酒樽竟是拿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落在案上,继而又滚落在地上,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酒洒了一桌,然而我什么也顾不得,只是死死地盯着末音的脸,拼命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万儿八千年也不可能。
我怎么忘记这张脸,饶是我羽化了,我也会记得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里,有多少个夜晚,我要靠回忆这张脸,这段往事,才能在崇华圣地那偌大的床榻上辗转成眠。
莫尘。
我为了这个人失心,入魔,血染六界,但也是这个人,成就在如今的昭华,这个打破道与魔的界限,坐在九重天巅,无悲无喜的昭华。
莫尘。
莫忘前尘。
末音走上前来,俯身拾起地上的酒樽,放到我的案上。
我看见他眼里似有淡淡笑意,他道:“昭华尊神,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我记得一千年前冥王姬朔曾对我道:“尊神,莫尘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当然知道,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仙下凡渡劫,不是妖魔隐藏真身。所以没有机会重来。
我看着末音,心想,真像,真像。
我觉得我疯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相信,因为莫尘早已魂飞魄散,永远消失,无所寄托。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然而我想看看,确认后再次陷入绝望,我明白,这是一个绝望者在死前衍生出来的希望。
于是我亦笑道:“末音尊神,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