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景佑二十二年冬,宣府。
朔风怒卷,清角吹寒。豪雪初降,阴沉的乌云还在黯淡的苍穹上盘旋,久久没有散去的趋势。低矮天幕随时要倾落,自天顶缓落的浮雪,挟在凛冽的寒风中,刀锋般卷过苍凉的大地。
茫茫枯草,荒僻无尽。寰宇静默,只有一条古道自视线边缘延伸而来,又孤独地消失在远处。十月初时,草色枯败,几株矮树,寒鸦孤啼,暗红斜阳映照之下,更多些许悲意。
入夜,墨色沉静,荒野上除了呜咽寒风,四下漆黑,只在古道边上,孤零零地存着半点灯火,隐隐散出些许光亮。
兵祸方过,这荒野驿站便与人方便。掌柜姓何,五十出头的汉子,右腿跛了。细问才知原是军阵中的兵卒,守制自不可改行。
可多年来鞑靼叩边频繁,户籍多废,也无人计较许多,本是蔚州出身,不过前些年鞑子劫掠,全家老小悉数被杀。
只得在此荒僻之所,古道一侧。自己建了这简陋屋子,为南来北往的商驿提供个歇脚喝茶的地儿,以此赚几分糊口的辛苦钱。
此时他正坐在柜台后,抄手缩脖,耳际处尽是凄厉的凛冽寒风,这样的天气,半多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不过他却没半点颓意,虽然轻轻皱着眉,却不尽于此。
何掌柜这屋虽不起眼,不过门外的那条古道,却自古便是商旅行经之所,也是通向大同的必经要路,眼下这寒冷夜色,驿站中却还有截留于此的客人。
默默地坐在阴暗昏黄的屋中,躲避着那彻骨的寒风撕扯,数盏豆大的灯火,孤零零地浮在黑暗里,只能勉强映出黯淡的轮廓,在五张方桌置处环绕内,用作取暖的炭火微红。
“噼啪。”
轻微的炭火爆裂声遮蔽在两片杜梨木刷板轻响中,并不突然。夜已深极,何掌柜并无睡意,这个刀头舔血的中年汉子许久都是孤独一人,无人陪伴。
驿站外的寒风冷雪一阵紧似一阵,推拒着闩好的柳木扉“咯吱”作响,这夜,客人多半难行了,他这般想着,扭头对着店里的客人看去。
漆黑的小屋中略有微光,五张方桌此时都坐满了,看模样半多是做皮货生意走口的商贾,不过这镖师伙计倒少了些,想来也不是多大的买卖吧。
边角处静坐须发花白的老头儿,黑暗处灯火难及,他孤独地坐在那儿,抿着寻常劣茶,面容只有轮廓,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荒村野店菜式自稀,方桌上只有切好的少许酱牛肉,半盘花生米。行镖不准饮酒这是规矩,免得坏了要事,不过幸好这夜却也并不难熬。
此时这些行脚的汉子,围坐炭火前,神色安静。视线却都移向暗处,静静地听着。目光所及之处,昏暗的火光里,只坐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
身着的灰布长衫因浆洗频繁褪色严重,打着规矩的补丁。端坐略高处,指尖所持的竹棒在狼藉的蝎鼓上敲起连声,右指中的杜梨木更碰了数下,却是个说书人。
缓唱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屋中昏暗,只见他又晃了木板,道:“这首七言诗,道地正是的连年兵祸,家中难闻战殁,苦等无讯的情形。方才说到这韩秀才掠在鞑靼忍辱负重,苟活了这多年。
因缘际会终得回返,本欲返乡侍奉高堂终老,那料入得府城,才知全镇前日皆被屠戮。家人自无幸免,他独自忍了,打点行装,只带了待字闺中的小女,远走谋生。
却不曾知,人离乡贱。才入了蓟州,便又遇上鞑子兵,韩秀才躲避不及,被一刀杀害了账。那鞑子见其女貌美,当即掠了来,将她放了鞍上,便欲糟蹋。
想那姑娘又那里肯从,拼命挣扎。不料那鞑子想也没想,杀将了她,纵是尸身也未放过,仍施兽行。奸杀后更暴尸荒野,可怜她:
“花容月貌无双色,却作游魂散九幽。”
只见他说一段,唱一段。声音低哑,如泣如诉。这般声泪俱下使得听来之人无不恨恼,怒目而视,却听那人又道:“想来我高祖皇帝定鼎中原不过百年光景,更有成祖五征蒙元。天朝何等气魄,现如今鞑子屡次叩关,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
却不见朝廷有什么反制,只怪朝中奸佞横行,我大乾本来兵多将广,断无此理。可这宣府总兵余子俊只呈藓芥之疾。鞑靼叩边,想来还不是老百姓遭殃。
却似韩秀才这般家破人亡者,诸位行经于此,当自知颇多,无须赘述。秋上鞑子方来过,今日路遇此处,幸得诸位捧场。小人苏进,话本尽彻,权作散场。”
只将刷板敲了数下,也不理会其他。只要了半壶酒,三两酱牛肉。避入阴暗处,自斟自饮起来。
“这些狗娘养的,真是畜生!可惜现在入了关,否则准剁了那些杂碎,为二狗和咱们那百余个弟兄报仇!”
“嘿!说来也怪,自归途行路。鞑子的消息怎生如此灵通,口外那次要不是…唉,损了这么多兄弟,咱们源顺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
挨着柜台这一桌,他们身后的角落里堆满了货物,此刻四个汉子正义愤填膺,似还未从方才那悲惨的故事中摆脱出来。
“二子,闭嘴!”黑暗中有个低沉的声音斥了声,转过头对着柜台处的何掌柜笑了笑,微带歉意道:“掌柜的,今夜这风大雪疾,只怕要累您一块熬夜了。”
衣袍在柜台上扫了扫,将那些大子儿捏下,微笑摇头,道“不碍的,我熬夜也是常有的事儿,小店歇脚客多,难免的。”
“只是如今宣府外盗贼鞑子横行无忌,今日更是寒风凛冽,怎么先生还执意要赶路?”
莽汉闻言顿时一怔,目光似是有些不悦,不过又带着苦笑,久久静默无言,何掌柜自知多嘴犯了忌讳,微微垂下头去,只听大汉低沉道:“何掌柜,如今这世道,难啊!”
轻起视线,借着油灯地微光,却见他微微摇了摇头,默然后叹息半句,哀声道:“唉,一言难尽。”话至此略有顿止,顷刻后才道:“今日风雪阻路,多赖何掌柜照拂了。”
何掌柜摇头道:“这没什么关系,你无须放在心上。不碍的,不碍的…”
那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转身走了回去。
话语轻启,忽然自边角有声音,淡淡地传来,着眼看去,却见隐约身影挺立在苏进置身的方桌前,放了些银角子,淡淡地道:“先生,可从京师行过?”
苏进斟了杯酒,缓缓饮下,这才抬起视线来,不过这油灯着实有些微弱,只在黑暗中勉强撑开些许范畴,虽未见容貌如何,不过却知是方才静坐黑暗处的老者,随口答道:“月前方才行经,不过京师虽大,却非容人之所,还是少涉足为妙。”
不过却见这老者似有喜色,沉稳的话中略微急促,道:“老朽冒昧,适才听先生颇有见识,所以有些话,有些消息想要询问,不知可否?”
苏进抬眼看来,模样认真,许久后才道:“好说,好说。今日寒风阻路,相遇便是有缘,老丈有何疑问,某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那有些肮脏的羊皮袍子轻动,缓缓就在对侧坐了,又着何掌柜慢慢烫了两壶烧酒,加了盘蚕豆,另还有数个切了的咸蛋,劝苏进饮了两杯,自己却是不喝。
只静静看着,目光恳切,当似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又见他踌躇了顷刻,说道:“荒僻之地,菜式简陋,下酒也难,还请先生莫怪。”
目光在这老者指尖轻抚的竹杖装饰的稀疏旄毛上扫过,不动声色地道:“老丈折煞我了,似我这般丧家之犬,有吃食便好,那里还敢挑拣。不过在下有些疑惑,不知方便与否?”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反应,而苏进却也不待他回答,张口询问道:“似您这般年纪,想来该是膝下承欢,天伦之享不虞,怎生干起走口这般朝不保夕的营生?”
这老者抬起筷子,却又放了下去,似有难言之隐,许久后才缓缓摇头道:“一言难尽啊!”
又是沉吟了片刻,苏进虽不得回答,却也并不生气,只是自顾自的吃喝,半刻未止,灯火轻爆,屋外寒风肆虐,却又听得那嘶哑的声音轻启。
“依方才先生所言,这宣府军政果然已经如此不堪了么?难道京师之中,这么长时间就半点消息也无?”
苏进将竹箸放了,神情中带了些许认真,叹息半声道:“京师中的达官显贵,自英宗之后,犹似置身天堂,那里能理会这些边塞百姓的生死疾苦。”
“只盼鞑靼何日攻来,这宣府中还有将领可以调用,否则也便只能看百姓自己的造化喽。”缓缓地斟了杯酒,放在唇边,却并不饮,那目光中似若有所思,静静地盯着黑暗深处。
许久后,却又将这酒缓缓放了,道:“鞑子冬日来袭本是常事,这府城之内物阜民丰。瓦剌鞑靼无时无刻不想再进关来,只是这缘由曲直,来与不来,不尽于此,却赖如今的朝廷拿主意啊!”
黯淡的昏黄中,眉头轻皱,对这话似顿有疑惑,只是蜷缩身子咳了咳,待气息平复后,才行问道:“这却又怎生说?”
“哼!如今朝中奸佞当道,自西厂初建。厂督汪直圣眷不衰,肆意横行。以各种罪名大肆捕杀边将文臣,近来虽稍有收敛,只怕暗中也动作不断。”
见他缓缓摇了摇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鞑子虽然善战,不过终究只有那么点儿人。若是朝廷真有心,饶是无高祖成祖的丰功伟绩,守成无论如何也是能做到的。”
“只可惜天子置身京师,却不知猛虎犹在卧榻之侧。终日只知**声色。这些年来,人心惶惶,宣府镇若真是战争将起,或是已无可用之将了。”苏进苍凉地笑了笑,埋下头去,只是黑暗中却看不清神色。
轻瞥的视线中,老者握着竹杖的指尖,骤然用力,似是隐匿在深心处难以掩饰的恨意,驿馆中顿时沉静了不少,只有合着漫漫长夜,委实有些难捱的汉子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沉吟了许久,这老者似才平复了情绪,低沉的询问道:“朝政果然已经糜烂至此了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就没有直言敢谏的御史言官!”
将酱牛肉咽了,听得老者这话,苏进却轻笑半声,将箸搭在碟子上,冷笑着道:“直言敢谏?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如今朝中那还有其他,不过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西厂权势熏天。
又是那个敢惹,厂督汪直即便寻常布政使司见了,都要行跪礼,这阉狗欺君罔上,祸乱朝纲。更有韦眷,梁芳,许宁之流从旁协助,无须通秉,直启诏狱,祸杀大臣。
就算是有心为百姓行事的官员,诸如王越王大人如此,却也不得不曲意逢迎,不敢稍有拂逆,若不是大同兵败泄露,只怕现在犹更甚,唉!无奈圣意难违啊!”
听了如此话,老者方才端起的杯子狠狠地砸在桌上,滚烫的水洒地到处都是,豆大的灯火中映照着那怒意满面的褶皱,桌上的盘碟都跳将起来。只听他恍若是在喉咙深处挤出数个字。
“乱臣贼子,不共戴天!”这气度不凡的老者,偶然发怒,却着实有种凛然的威势。屋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转头看来,视线中却只有竹杖轻动。
愕然地看着视线中这须发皆动的老者,苏进的眉头顿皱,驿馆中的气息也似凝固般,喘息顷刻止了,不过少顷,那些汉子就再度自顾自的谈论起来。
“老丈何至于此?”苏进环视,见他依旧是气愤难平神色,忍不住低声问道。
黯淡灯光中,老者似也知自己失言,表情变幻,轻叹半声道:“实不相瞒,老夫祖籍京畿,正统年也先入侵失散,却不曾想竟至如斯,闻君所言,悲愤难抑!”
这话似也勾起了苏进的伤心事,当即昂首饮了杯酒,哀叹道:“老丈你有所不知啊,国事糜烂何止如此。自英宗北狩,朝中似也失了初始的雄心,只缩在京师。所幸还算太平。”
“当今圣上宅心仁厚,登基后先是为于大人昭雪。国事也算励精图治,只是近来却似换了个人般,不思进取。终日与那万贵妃享乐,这万贵妃荣眷圣顾,却将偌大**弄得乌烟瘴气。
更险些使圣上无后,如今的太子若不是宫闱保护,只怕也难逃毒手。据说圣上本有废立之意,幸得泰山震动,否则现今如何却无可知啊!”苏进摇了摇头,哀叹道。
“荣顾圣眷,却不思忠君报国,肆意祸乱,当诛!”老者听后,惊怒更盛,“想来圣上定是被奸佞蒙蔽,才至于此。唉!”
苏进却是呵呵一笑,并不多做解释,接着道:“何止!朝中更有传奉乱政,肆建皇庄并地。百姓苦不堪言,京畿所在早已不似从前…”
“朝政如此,咱们百姓也只求安稳的混口饭吃,挨日子而已。老丈如此,说话行事却还是要小心为妙,此地荒僻尚不打紧,否则惹恼了锦衣卫凭生祸端,却是无妄之灾!”
苏进说了这么久,也饮下半壶酒,借着醉意述说,不过却似是胆小起来,不敢再那般直言不讳。而端坐的老者,也是微垂视线,神色笼罩在阴影中,并看不真切,不知正想什么。
沉默了顷刻,或许苏进还不顺心。或是这长夜漫漫,委实难捱,只听他叹息道:“可惜,迎归英宗时,陈选陈大人被扣押,至今生死不知。否则岂容这些宵小放肆!”
听闻如此,老者的手很明显的抖动了些许,似有些情绪正压抑难忍。可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垂地更深了几分,肮脏的羊皮袄也轻轻颤抖着。
“不过现如今,即使陈大人尚在怕也难啊。”苏进无奈般的叹息,听来却有种别样的味道,却见那老者闻言顿时抬起头来,视线中精芒暴射,顷刻后平复止息。
“这话又怎么说?”老者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中似有些不快。
“唉,若是陈大人尚在。凭他刚正不阿的性子,多半不会为鞑子所屈。如今若是迎归,那就是堪比苏侯爷的功绩,朝中自无人能出其右。不过这却也是症结所在!”
“那些祸乱朝纲的佞臣,诸如汪直梁芳之流,知陈大人归朝,此等宵小之辈自无好结果。因此定不会使其平安归来。圣上虽碍于诸多谏书将西厂裁撤,不过仍暗中行使,这多年经营,厂番分布各地,消息灵通,得知归来之讯,定会在半路截杀!”
“而且大同兵败泄露后,那阉狗行踪不定。据说还请动密旨,多半欲行不轨!”只见这老者的脸色,饶是有昏暗遮掩,依旧十分难看,目光更是游移,似在思考什么。
沉默许久,这凝滞的气息实在太过压抑,苏进看着那竹杖,目光中多少有些敬畏,随即回过头来,道:“老丈,如今这世道,忠臣固有一死,奸臣难逃一死!只有厮混度日罢了。”
老者抬头看着视线中的苏进,神色中似有诧异,这说书之人却能一语道破为官玄奥,皱眉沉默,许久摇头道:“忠君之事,又何惧生死!”
苏进默不作声,只是酒也不喝了,神色中更有担忧,哀叹半声。似为陈选之运唏嘘,其实这其中关窍,谁又能想不明白呢,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也不知道如今士贤大人怎么样了?”说起这等腌臜事,苏进愁眉不展。
“现在怎么样了…”忽的,坐在对面的老者声音又传来,带着莫名的落寞与沧桑,顿了顷刻才又缓缓道:“或许那些曾经见过他的人,如今也认不出来了吧。”
“嗯?”苏进疑惑,不过老者却不再说话,只把自己的身形隐匿在黑暗中,屋外的凄风寒雪,卷天袭地,却似又急了数分…
炭火青烟,深夜无话。待得第二日清晨,寒风略静,行路自耽搁不得,在驿馆外,那老者向苏进轻揖告别,寒风卷着雪片抽在脸上,顿时使冻地有些微红的皮肤麻痹。
这样的天气就是视线都有些受阻,微眯眼睛,见苏进自沽了一角酒,用葫芦装了,此时喝得略作微醺,彼此寒暄几句,沿古道踱步向北行去。
“先生,宣府外兵荒马乱,何不与我等一道?”商贾样的汉子躬身一揖,好言挽留。
漫天风雪中,只见苏进轻轻转身,声音在寒风中有些飘忽:“我这等人,无根无家。犹似风中柳絮,水中浮萍。吹到哪里便是哪里,浪卷何处就是何处,浪荡为生,无拘无束,快哉!”
转身在诸人注目下,缓缓消失在风雪中,只是醺醉醉态,脚步踉跄,口中朗声念着太白一首《关山月》,激昂苍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声渐止息,行无踪迹。杳然天地,那老者伫立半晌,目送许久,才扯紧了羊皮袄,无奈叹息一声,黯然缓道:“咱们也走吧!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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