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瑶不甘心。
她怎能甘心?甘心那位自己一直倾慕的哥哥向别的女子示爱?她又哪里不如司马弦!顾瑶打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容姿艳绝,江东的公子们鲜有不追求她的。为了向这位出身名门的貌美小姐提亲,顾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踩烂了。
可她只钟情于周瑜,那个无论何时都能露出自信笑容的少年。他总是泰然自若地面对一切,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啊啊……但是,但是啊。现如今他的手,却紧紧握住了另一个女子。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在日照下透出莹白的光亮。这叫顾瑶如何甘心呢?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道理。
顾瑶复又笑逐颜开,上前热情地握住司马弦的另一只手。
“方才光顾着同周瑜哥哥叙旧,不曾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姐行礼,阿瑶在此向姐姐赔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倒是让司马弦有些好奇地抬了抬眼皮。顾瑶的眼神烂漫澄澈,似是创世的神灵舀起满满一勺仙河水,朝着灵气乍现的洞窟倾泄而下,纯净柔雅。她抬起手,白皙纤巧的玉腕轻轻翻转,一支精致雍容的步摇便从她的边髻滑至手中。
“阿瑶不知今日会认识姐姐,未曾备下见面礼,小小心意还请姐姐笑纳。”
虽是随手取来的见面礼,却也未免太贵重了些。司马弦在家那些年,虽说总与自家兄弟待在一起学文习武,却也并非连首饰都不懂。这支步摇呈花枝形状,以黄金为底架,干上分枝,金枝之间缀以珠玉雕刻而成的树叶。微风轻拂之时,枝叶琮琮作响,枝尾垂坠的贝形玉叶摇映出纷然的色彩。这样一支形制特殊且做工细致的步摇,在市面上是绝对见不到的,除非找精工于首饰的匠人定制,且还得花费不少金银才是。
可司马弦只是沉静地望着顾瑶,眼神温柔:“我本是粗笨得很,这样好的东西送了我就是暴殄天物。还是阿瑶妹妹戴着好看,瑜师兄想必也更爱看你戴它的模样。”
周瑜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握着司马弦的手不由得颤了一颤。她刚才说什么?又称自己为什么?他怔怔地望着司马弦,目光似是湖水凝冰,全无过往的奕奕神采。
司马弦轻轻将手抽离出去,覆在顾瑶的手指上。
“阿瑶妹妹远道而来辛苦了,能与我聊聊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顾瑶闻言却也微微一怔。自己只不过是想借着巴结司马弦的机会示威,让她明白纵是随手赠予人的器物也如此辉煌无度。不曾想她竟如此丧失骨气,不过是短短一瞬便顺从地退出么?可倘若这只是缓兵之计,又为何主动问起自己与周瑜儿时的事,这岂不是在自取其辱?
罢了,就算是以退为进也好,自己只要将过往的事情尽皆说与她听,也总该知难而退了吧。把孩提时代懵懂青涩的故事添油加醋地与她说上一番便是,顾瑶不相信司马弦能忍得了。
“姐姐若想听,阿瑶说与姐姐便是。”顾瑶的面色似夕坠时分的飞霞,提及儿时便仿佛触动了心头那柔软的娇俏,就连眼底流转的波光都似沉淀着蜜糖。
孙策看了看这对感情似乎颇好的姐妹,又看了看身旁沉默的周瑜。他低头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什么似的拉过周瑜的胳膊:“嘿,公瑾,她们女孩子家说私房话咱们就别掺和了!走走走,咱哥俩也找个清静的地方聊聊。”
你没病吧。周瑜心想。孙策这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少年,平日里总爱赶着上街头寻觅好吃好玩的去,见到热闹第一个往里钻,此刻竟会想找个清静地方,还“聊聊”。
但此刻他的头脑也确实不太清楚了。明明就在前一刻,司马弦还毫不避讳地抚上他的眉梢,或许真如孙策说得那般,该找个清静的地方躲一会。临走前,周瑜仍是未曾忘记自己仍是那二人的兄辈,略显严肃地嘱咐她俩若是散步可别走太远,教孙策在一旁看得好气又好笑。
周瑜平日里人情练达,待人接物总显得少年老成,俨然一副世事洞明的模样。只有孙策明白,纵然他总是有条不紊地帮长辈操持家业,在先生席下酣畅淋漓地谈兵论道,又是庐江众人口耳相传的将才。可归根结底,周瑜也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或许对自己的未来看得透彻清明,但在那鲜花遍布的康庄大道上也偶有云雾暧昧,惊扰从前冷静沉着的视野。
周瑜原本就该是热切的。他注定不是那等内敛的模样,他胸中才能经天纬地,有澄清天下的志向。
孙策明白这一点,而司马弦也相当了解。平日里先生讲习也时常与周瑜互有问答,每当闭门谈及天下时势、董卓乱政,司马弦总能看见周瑜的眼底涌动着鲜活的光彩。那是能推动这个天下的光,是赤红的热情,正如火凤翔于九天般的烈焰燎燃。
只是如今他的眼神已失却了那光芒。因她方才的举动,周瑜大约会失神许久。司马弦强压下那几分愧疚,心不在焉地同顾瑶漫步在粼粼河水边。
顾瑶像是很开心的样子,拉着她的手滔滔不绝地说起孩提时代与周瑜同游的日子。她说周瑜会为了哄她开心,在冰冷的冬夜里俯在水边伸手捞星星;又说在某个蝉噪不止的夏日,周瑜曾在她榻边扇着扇子伴她入眠。
顾瑶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笑得弯弯的凤眼里仿佛也映出那年的繁星与苍穹。
司马弦也笑着望向顾瑶,温柔如常。日光渗过睫毛,在脸上投下不规则的阴影,笼罩在迷雾中的两泓清泉不曾有任何波澜,仿佛顾瑶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啊对了,其实我和周瑜哥哥还是娃娃亲呢。”顾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到时候……弦姐姐可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啊。”
她用余光瞥见司马弦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似乎正慢慢转化成为斑驳的伤痕。顾瑶内心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女人果然还是对周瑜心存眷恋,虽是已经知难而退,可方才那般古井无波的表情仍难以观其一二。但那又如何?只要自己使出这等杀手锏,谅她再怎么难以割舍,也必须是得全身心退出才是。
果然,司马弦微微收敛失落的神色,迫使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尴尬的弧度。她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始终仿佛如鲠在喉一般难以发出些微声响。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慢慢将心脏撑开填满。良久,她紧紧地攥了攥裙摆,仿佛使尽浑身力气似的,低眉轻声道了一句“恭喜”。而顾瑶分明看见,她强颜欢笑的眼角有晶莹的颜色。
这样的话,就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吧?
可是,倘若在自己不在庐江的日子里,她又想勾引周瑜怎么办?斩草须得除根才好,这是人之常情。
顾瑶看着借口走累了想休息一番的司马弦,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河水倒映出二人的身影,司马弦蹲在河边,用白璧一般的手指捧起清水洗脸。顾瑶盯着她未带任何兵械的身影,缓缓朝那个孤独的背脊伸出手。
——反正周瑜哥哥不在,快点处理掉就行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孙策漫不经心地倚靠着树干,抱起双手和周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视线却始终飘向顾瑶和司马弦的方向。
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孙策抬起手掌,接下从叶缝之间溜进来的光芒。他微微偏过头,蹙起眉头看向身旁始终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的周瑜。
“别想了,你自个闷着能想出什么来。”
“伯符,”周瑜没有反驳,目光却始终在孙策脚边的草叶间游离,“你若是我,此刻又会做何感想?”
孙策白了他一眼:“我若是你,我就不会难过。”
“……为何。”
“你不是说了么,你与那弦师妹‘不是那种关系’。本就不存在的事,你还难过个什么劲。”孙策嘁了一声,将双手背在脑后:“除非你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真实想法,否则我才不帮你。”
真实想法?周瑜倒是被孙策这一问给问住了。什么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依稀记得那日初见司马弦,在那双抚琴的素手拉开大门的一刹,幽深清冷的兰花香气便冲了他满怀。她在云雾缭绕的仙境之中飘然而至,似是神女天降,又以琴弦为引牵动了他的心。他以为自己喜爱她的琴声,喜爱她抚琴的手,又喜爱她明朗外表下那略显桀骜的心性,仅此而已。
若说还有喜欢,也绝不过是更甚于亲朋好友一些的喜欢罢了……罢了。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为何会在司马弦主动松开手时,有那般难掩的失落。那如利针刺骨的心情,只消稍微回想一番,便感到异常的刻骨铭心。
“周瑜啊周瑜,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策撇了撇嘴,一手用力按上周瑜的肩膀:“你这傻子,承认自己真的喜欢她有那么难吗?承认自己想和她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你就承认自己爱上了弦师妹吧,我的傻义弟!”
正当那一瞬间,孙策仿佛看见周瑜的眼中又亮起了昔日的火光。那是他的赤诚与真相,是周瑜心中难以掩藏的热切。
爱上……原来是这样吗?
这种情感,是想与那个姑娘长久为伴、煮粥温酒的情感吗?是在她朝着野鹿射出那一箭时,自己被那迎风招展的长发所攫走的视线与目光吗?啊啊,原来如此,他那日下定决心唤出的那声妹妹,始终都是自己内心潜藏着的、最真实的梦想。
他是从何时产生了这等情愫,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而重要的是,此刻周瑜的内心较之先前有百倍的酣畅,仿佛孙策替他打破了内心始终不愿逾越的障壁,热忱的奔流在霎时间汹涌而来,拍击着剧烈跳跃的心脏。
“哎,不过……”孙策仿佛想起什么了似的,“那个大小姐可怎么办啊,你们两家不是世交吗?”
他正随口说着的空当,视线又不自觉地往那边飘去。刹那间,孙策原本懒懒倚靠着树干的身体陡然绷直,仿佛不可置信似的瞪着不远处的青草河岸。周瑜预感不妙,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本放松些许的表情也骤然紧张起来。
“……糟了!”
司马弦被掐着后颈,整个人都浸溺在河水里。
她想要出声叫喊,可后颈被人狠狠扼住,刚一张嘴便狠狠呛了几口水,鼻腔被瞬间的辛辣充盈,眼眶不可控制地溢出痛苦的温热。
顾瑶瞪着已经渗出血丝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执行死刑。她看着司马弦在河里痛苦挣扎的身影,看着那洁白的衣裙被水浸泡得如鱼鳔般膨胀沉浮,看着脱离木簪的长发像水蛇一样肆意飞舞,复又将那掐着司马弦后颈的手狠狠往水下按去。
顾瑶的眼前不断重复着刚才的画面。她找准时机把面前的女子推进河里,怕她挣扎着叫喊出声,又扼住她的后颈使她整个人都沉没下去……
快点,再快点。
沉得再快一点就好。现在可以挣扎了,快挣扎呀。只要越是挣扎就越会往下沉,快呀!
顾瑶的心里已经编好了无数的理由。就说是司马弦自己掉进去的,她在旁边吓坏了喊不出声救人,这副苍白的脸孔便是自己受到惊吓的最好证明。
一切都在计划内有条不紊地进行。她顾瑶可不是什么无谋的富家千金,一切被她呼来喝去的人都只是没有利用价值而已。她虽然十四岁,虽然第一次杀人,但只要策划得万无一失就绝对没有问题。就算几天后打捞出尸体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人证,谁又能指认是她杀的人!
“阿弦,阿弦!”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司马弦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沉。她双目紧闭,漆黑的视野之间仿佛有游鱼掠过,映出些许斑斓的模糊薄光。意识与精神都逐渐剥离,身体似乎正在慢慢溶于河水。明明是四月的正午,收缩般的头脑与四肢却有如在三九严寒的冰窖一般寒冷。
视野中央不知为何浮现出那个画面。凛冽肃杀的北风之中,狂狷冰雪在天地之间呼啸卷裹。路旁的马车停下轮轴,一位年轻人缓缓走下,在冰天雪地里抱起一个全身冻得青紫的婴孩。
……正是那个触感。
明明置身于严寒之中,却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那是世间至为温柔的双臂,足以拂开所有的霜冻与冰雪,将自己从地狱的边缘拉回人间。
不过……这次好像,有一点不同……
孙策死死拽着顾瑶的胳膊,不顾她恐惧惊惶的眼神,似要将她的骨头嚼碎一般咬着牙根。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不……不是我!”顾瑶使劲甩着手臂想要挣脱,“是她……是她自己掉进去的,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所以才没能喊你们……”
她不敢直视孙策的眼睛,那双如猛虎般锐利的眼睛毫不遮掩地折射出一个丑陋灵魂。她感到自己正被一双巨爪肆意蹂躏撕碎,无所适从,只得扭转着几近僵硬的脖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正跪在岸边拼命按压着少女心脏部位的周瑜。
“周瑜……哥哥……”
“你还敢叫我?”
周瑜猛地抬头狠狠瞪向顾瑶。水珠沿着湿透的发丝滴落在脸上,愤怒使他隽秀的面庞呈现出难以掩饰的凌厉与愠色。他眼中持续燃烧着的火焰燎燃更甚,仿佛就要盛开一片无边无际的业火红莲。
“你倒真当我是瞎子。”周瑜扯开唇角冷笑一声,手中救人的动作却从未有片刻的停止:“我一直顾念两家情分待你如亲妹,谁知你竟心如蛇蝎。今日若是阿弦有半分闪失,我看你顾瑶该如何活着走出这舒县!”
话音未落,身旁的司马弦突然呛出一口河水。周瑜赶忙俯身拍她的脸颊。片刻后,司马弦悠悠醒转,支撑着沉重的眼皮偏头看了看一脸惊恐的顾瑶,惨白的脸上轻轻绽出一个诡秘的微笑。她回过头来,正欲强撑身体同周瑜说些什么,却又马上气力不支,旋即昏迷了过去。
“阿弦……!”周瑜急忙抚上她的额头,又握了握她的手。冰冷的水珠自皮肤滑落至草地,司马弦滚烫的体温狠狠刺痛了周瑜的指尖。他不顾自己也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连忙一把将司马弦打横抱起。
“伯符,拜托了。这里离我家最近,我先把阿弦带回去休养,你现在快去告诉老师阿弦落水的事,并让他无须担心,一切有我——记住悄悄地去,务必不要声张。”
“好。”孙策点了点头,拾起周瑜放在岸边的外衣给司马弦盖上,又抱起他一贯以来心爱的琴,只冷冷瞥了手足无措的顾瑶一眼便拔步向老师家的方向奔去。
周瑜一刻不停地抄小路向家跑去,仿佛感受不到自己身体和双臂之中的重量。明明衣物都被河水泡得沉重湿黏,可怀里的人却仍比自己想象的要轻一些。周瑜以前或许从未想过,为何司马弦总是偏好弓箭,就连弹琴都少了几分力道。现如今他却明白了,这个现如今在自己怀里全身发热的女子,纵然坚强执拗得不愿被人庇佑,可她自始至终都是需要他人保护的对象。
“阿弦,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了。”
管家听到了急切的叩门声,前来开门时却看见自家公子抱着一个已是昏迷多时的姑娘。他只着单衣,全身不住地往下淌水,轻薄的衣物被水浸透紧贴皮肤,水滴顺着发梢滑进脖领。
“哎呀,公子,您这是……”
“我没事。”周瑜唤来两个侍女,将怀中的司马弦交到她们手上:“辛苦你们去给姑娘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客房。”
他又吩咐管家去找医生来给她看病。虽是已将呛进去的水吐了出来,可这浑身发热的症状说轻也是不轻,倘若当寻常病症拖着,恐怕久了便无力回天也是有的。
管家领命正欲前去,又听得周瑜在身后说道:“届时抓完药便煎好给我,这位姑娘由我亲自照拂。”
“使不得,使不得啊公子!且不说您现在也需要休养……这外来的女子由公子亲自照拂,若传出去恐是有损公子声誉啊!”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周瑜怒而一拂袖,沉重的袖子浸满冷水,几滴水珠愠怒地飞溅在管家的脸上。这位打从周瑜父亲年少时便随侍其身旁的管家分明看见,公子一贯平静如水的眼中此刻却跳跃着雄浑炽烈的火光。
整个舒县的人都知道,周家公子一向是最好脾气的。
“现今父亲不在家,周家上下我说了算;我若不在,那便是孙策公子和司马姑娘说了算!”
“自今日起,周府全家上上下下都视司马姑娘为亲主,见了姑娘便是见了我周公瑾。主命在此,我看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他走上台阶,头也不回地向整个周府宣告着。大堂的门檐将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熠熠的眸子仍在燎燃。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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