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是黑暗的世界，黑暗中少不了过往的行人，有的如鱼得水、自得其乐，步伐轻快而矫捷，有的麻木迷惘、萧索孤独，在空旷的街道上独立。

    这世上从来不缺有故事的人，无论故事怎样开始、如何结束，每个人都是自己书里的主角，有的墨迹满篇，疤痕累累，也度过刹那的明光，有的生于辉煌，死于安乐，但也不免片刻的黯然。

    夜阳独自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永夜城没有落雪，可进入漫漫寒冬，白昼的时间却缩短了一小半，才一个多时辰就即将逝去，夕阳拉长了他的身影，堆满大殿的奏折卷宗，其实大部分都经过了李命常的批改，只有少部分极为重要，他不愿意越俎代庖，只能让夜阳亲自动笔。

    今天的李爷爷似乎有些反常，和记忆中那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长得一样，笑得也一样，行为举止一如往常，却让夜阳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怪异，他觉得老人家似乎满满的心事，却不想和人倾诉。

    可追着问了半晌，却只得到李命常一句：时间不多了。什么时间不多了？难道是老人家寿命无多了！这个想法才出来，就被李命常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夜阳疼得冷汗直流，确认了老者的活力满满，才放下心来，可却更疑惑了。

    越是想要去深究，越是毫无思绪，就越是头疼，夜阳甩了甩沉重的大脑，抛开脑子里的一万个为什么，终是好受了些，恢复愉快的心情，快步向夜府之地狂奔。

    青木大门上岁月无声，门槛上青草葱茏，春意盎然，门板上青苔遍布，下方两分，上方一分，左边半分，右边半分，上下的青苔又沿着木纹生长，蔓延出十几条苔痕，延伸到锈迹斑斑的青铜门环上。

    从夜阳开始记事的时候起，这木门上的青苔位置似乎就没有变过，他拉起七分锈的青铜门环，叩响了门板，发出咚咚咚的闷声，等放下铜环的时候，手掌依旧洁白干净。

    “谁呀！”不多时，门内就传出一道清脆的声音，夜阳弯起嘴角，没有答话，依旧是敲了敲门。

    “到底是谁？”门内那人又问了句，大约是觉得有些气恼，把木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眸，精致的小脸，穿着一件夹绒的碎花裙，正气呼呼地往外看来。

    “公子？”望见门前站着的夜阳，她愣了愣，紧接着，小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大眼睛快弯成了月牙，想要冲进他怀里，却又想起芸娘教她的礼仪，只能愁着小脸，款款地向夜阳施了一礼：“殿下您回来了。”

    这丫头正是蝶舞，夜阳本以为她会一上来就给自己一个热烈的熊抱，却看见她这幅心口不一的反应，想起了什么，哭笑不得，只能走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像往常一样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瓜，笑着道：“我回来了。”

    蝶舞又笑了……

    四季常春的风兰苑中，夜阳坐在韩清兰的身边，就像个乖巧的孩子，将这些年出去遇见的有趣事情都一一道来，蝶舞替两人斟茶倒水完，也与韩芸站在另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夜阳。

    韩清兰轻轻抚摸着夜阳的脑袋，美目中满是疼溺与慈爱，夜阳报喜不报忧，遇见的危险都一笔带过，可她自己也能体会其中的万分凶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对夜阳感到心疼不已，也咬牙切齿地在心底把夜长风这不负责任的老爹骂了千百遍，居然把自己的儿子派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听夜阳说起血灵山脉的漫天雪景，带来影音石记录的银装素裹的雪色，又让韩清兰陷入无限的缅怀，她在仙界出生成长，对那里无尽雪山最是记忆犹新，可夜寂山脉虽气候阴冷，却受到生死禁地的规则影响，从来不会落雪。

    韩清兰又早年受过重创，伤及了本源，行动不便，往些年想看雪时，都是夜长风带她去北海游览，这几百年地妖国忙于战事，夜长风身为狼皇，也分身乏术，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冰雪风貌。

    看着韩清兰陷入深思，夜阳握紧了她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到妖界局势彻底平定，一定会带娘去看那北海的万里冰山，韩清兰欣慰地笑了，心中的愁绪也减轻了不少。

    “这猎豹族为娘也听说过一二，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吃人不吐骨头，少阳你这么心思纯净的孩子，又没有什么心眼，一定要当心着点，不要被那些人拐骗，也千万不要跟着他们学坏了！”听见夜阳接收猎豹族，韩清兰的心中倍感担忧，蹙着眉头提醒道。

    “嗯嗯，孩儿会小心提防的，一定不会跟那些人学坏。”夜阳连连点头，十分听话地回道，脸不红心不跳，如果猎牙的人在场，一定会大喊冤枉，化作六月的窦娥，有冤情没地诉，说不定还会冒着皇子殿下的凶威暴起发怒，脸呢？脸呢！

    而又听起夜阳说要去前线转转，韩清兰柳眉蹙得更紧了，满脸都是责备之色：“你个小孩子跑去战场干什么！前线那么危险，你万一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能心安？不行就是不行，娘就是不让你去，韩芸，快去拿绳子来，我看他今天能跑哪儿去？”

    说到最后，韩清兰拿出了夜府主母的风采，准备使用强制手段，把夜阳连捆带绑，拴在夜府里，韩芸笑意盈盈，一点不嫌事乱，素手一挥，就变戏法似的弄出一条棉绳，不怀好意地朝夜阳走来。

    夜阳被韩清兰紧紧抓住双手，不敢有任何的反抗，看着韩芸笑眯眯地走过来，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得哇哇大哭：“芸姐，你是我亲姐啊！咱能不能坐下来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可韩芸只是捂着嘴，轻笑道：“小夜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可姐姐是小女子，不是君子哦……”

    可韩芸还是没有真的绑，因为夜阳传音告诉她等他能炼圣药的时候，帮她炼一颗永葆青春的驻颜圣丹，让她帮着劝劝娘亲。

    于是各怀鬼胎的这两人开始了狼狈为奸，软磨硬泡，苦苦哀求，夜阳再三保证到了前线绝不乱跑，首先确保自己的安全，然而到了最后，韩清兰也没有点头应允，说自己累了要休息，板着脸把夜阳赶出了风兰苑。

    ……

    无可奈何的夜阳回了自己的住处，倒头就睡了三天三夜，美美的一觉醒来，又让蝶舞去幻夜坊买了许许多多的美味佳肴，挑了一部分珍奇可口的，让蝶舞送去给韩清兰，等她回来的时候，两人又大快朵颐，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回到夜府之后就没见到弟弟夜空，他的房间里也不见人，夜阳一直想问，可没找到机会跟韩清兰说，此时问起蝶舞，蝶舞的回答是夜空即将进入冲脉境高阶，在永夜城的修炼圣地炼虚塔里闭关。

    夜阳这才想起，当初他在祸乱境的时候，堂姐夜莹就说夜空在突破冲脉境中阶，这一晃就是快四十年过去，以夜空的资质，稳扎稳打，倒也该是进境的时候。

    炼虚塔是狼族的修炼圣地，据说很久之前有位狼族大帝在星空中炼化了一口黑洞，融入了许多的奇珍异宝，将其封印在了炼虚塔之内，对于修炼暗系属性的人来说，不管是炼化元气或参悟规则，都有难以想象的奇效。

    夜阳尚未掌握黑暗属性，预计是第三转的时候才会修炼暗夜邪典，也就没去过炼虚塔，不过夜空的突破，除了惊喜之外，也给他制造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年轻一辈基本上都迈进了冲脉境高阶，他虽是高阶巅峰，却仍有第三转未修，时不我待！

    “冲脉境高阶巅峰的修为稳固得差不多，是时候该突破，考虑第三转的事情了。”夜阳暗暗握紧了拳头，让蝶舞在门外护法，而他则进入了修炼室。

    夜府作为狼皇的居所，修炼室的规格不说是绝无仅有，也算首屈一指，十丈的方圆，除了中央的聚灵阵，周围还有不少磨练战斗力量的石桩与金属傀儡，养心安神的静室，空气中的妖气元气浓度，高达七成，几乎化作了肉眼可见的烟雾。

    青铜大鼎被放在聚灵阵中央，夜阳取出了血灵山脉中采集的冰露，用火焰融化成大半缸子的沸水，又从琅琊戟空间内取出了各种稀有的药王，都是冰火两种属性，每种大约十来件。

    有条不紊地把各种药王汲取出精华，放进青铜大鼎里，浓郁的药香在房中弥漫，让夜阳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迫不及待地脱下身上的衣物，跳进青铜鼎里打个滚，只冒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冰火变幻，冷热交替，让夜阳的身体表面不断呈现出蓝红两色的光芒，都已到达第二十七层的烈焰涅槃决与寒冰引飞速运转，在大鼎中形成了一个转动的漩涡，他盘坐在这漩涡中央，岿然不动，气定魂闲，身上的气息缓缓上升。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股攀升的气势似乎到达了一个定点，触摸到一道无形的屏障，夜阳周身发出轰鸣的道音，皮肤血肉之下，一道道经络穴道发出莹莹白光，通透无暇。

    四肢上的左手三阴经、右手三阳经，左脚三阴经、右脚三阳经，内关穴对应的任脉、公孙穴对应的督脉、临泣穴对应的冲脉、外关穴对应的带脉、后溪穴对应的阴维脉、申脉穴对应的阳维脉、列缺穴对应的阴跷脉、照海穴对应的阳跷脉。

    遍布着四肢百骸的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经脉，将夜阳周身都包裹，散发出奇妙的韵律，只见他眼耳口鼻心剧震，八窍迸发强光，震得青铜鼎轰鸣，气息剧烈起伏，随着一声仰天长啸，彻底获得升华！

    “哈哈哈哈……”被榨干能量的清澈药水中，夜阳睁开双眼，眼中光华内敛，周身的气息亦是恢复了平静，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他大笑着站起身来，水滴四溅。

    “这么大个人了，注意点影响！”夜阳还沉浸在突破的欢喜中，一道轻描淡写的戏谑，却将他拉回现实，不知什么时候，韩芸居然站在了前方，花颜上带着坏笑，从头到尾地打量着夜阳，眼中说不出的怪异。

    “呃呃……”猛然间，夜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一下子坐进了浅绿色的药水里，双手死死挡住不可见人的部位，俊俏白皙的脸上满是羞怒之色，气鼓鼓地瞪大了双眼，像是受惊的小姑娘，怒道：“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韩芸见他这反应，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涨鼓鼓的胸前起伏不定，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哟哟哟，怎么？小屁孩长大了，见不得人了？姐姐又不是没见过，你小时候我还扯着玩儿来着？”

    “你、你住口！你个女流氓！那都说是小时候了，和现在不一样！”听到这话，少年更来气，目光不善。

    “哦？怎么不一样，是大了还是小了？”女流氓恶趣味地盈盈一笑。

    “当然是大……”少年正要脱口而出，却一下子反应过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夜阳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心头的惊慌压下去，却还是脸色通红，强装着镇定，索性不再遮掩，双手环抱，又站起身来，怒气回道：“大了小了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回轮到韩芸吃不消了，俏脸红扑扑地啐了一口，骂了句小流氓，吓得落荒而逃，只剩下光溜溜的少年哈哈大笑……

    过了许久，夜阳才从修炼室中走出，重新整理好着装，湿漉漉的乌黑长发被一根雪白的丝带扎成一束，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薄唇轻启，面色清冷，亭亭玉立，身上散发出清风霁月的气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不过如此。

    可一看见房中坐着的韩芸，这公子的脸色就黑了下来，身上才营造出的气质轰然倒塌，旁边的蝶舞虽没亲眼所见，但也听见了修炼室里的动静，此时乖乖地站在一旁，小脸上尴尬不已。

    韩芸却深谙流氓之道，面色如常，只是仔细看时，脖子上还有不少红霞，她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地轻笑开口：“你娘亲见你才回来，担心你不能适应永夜城的环境，吃不好睡不好，怕你冷着，差遣我来给送几件火毯。”

    说着取出了一大叠火红色的毛毯，自带暖热之气，让房中都温暖了不少，夜阳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芸干咳了两声，又开口：“我见你精神饱满，活力四射，睡得也好，吃得也好，长得也好，没什么大问题，也要回去给你娘报信了，我，额，你，那个，其实姐姐也没怎么看清，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夜阳又来气了，狠狠瞪了她一眼，韩芸笑了笑，却眼眸一转，道：“唉，都是姐姐的不是，这样吧，那驻颜圣丹我也不要了，至于劝你娘同意你去战场这件事，我一定尽力……”

    “芸姐天生丽质，其实用不用都这么漂亮，驻颜丹只是锦上添花，却也不得不用，刚才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你都见过，以后相见的话，少阳也随时欢迎。”夜阳皮笑肉不笑，挽住韩芸的手臂，一口一个好姐姐。

    韩芸也笑：“这就不用了，咱姐弟两谁跟谁啊，你娘听说你修炼的是寒冰引，正巧姐姐也修炼的是，她让我来指点指点你的修行，等过些时日去她那考验，若是通过了，让她高兴了，咱们再提这件事，说不定就有同意的机会。”

    韩清兰本源收到创伤，即使是众多天材地宝也无法恢复，空有长老巅峰的境界，却没有真正的修为力量，也无法指点夜阳的修行。

    相比之下，韩芸有圣境之上的修为，也有九尾狐族的血脉，修炼了寒冰引，造诣不低，寒冰规则早臻至圆满境界，有她亲自指点夜阳，也比夜阳自己摸索要好得多。

    一个月时间，蝶舞去照顾韩清兰，她则留在夜阳的小院，指点夜阳的修行，无论是寒冰规则，还是寒冰引，不少的弊病之处都被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帮夜阳差补缺漏，夜阳感觉自己的力量又巩固了许多。

    修炼之余，夜阳、韩芸、蝶舞，也带着韩清兰时常出入夜府，把大半个永夜城都逛了一圈，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统统玩了个遍，半家人其乐融融，十分自在，让韩清兰的脸上多了许多笑意。

    等一个月后韩清兰检查成果的时候，夜阳隐藏起烈焰涅槃决，使用纯粹的寒冰引，牵引夜府周围的水系能量，用寒冰规则塑造出漫天的雪景，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将风兰苑渲染成一片冰雪的世界。

    韩清兰对此十分满意，可当夜阳和韩芸提起前往战场的时候，她依旧是沉默不语，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下了逐客令。

    三天后，韩芸带来韩清兰的消息，告诉他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夜阳想要去风兰苑见见韩清兰，可韩芸只是笑着摇头，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长大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的时候，以一人一个热烈的拥抱，拜别了韩芸和蝶舞，韩清兰坐在轮椅上，望着风兰苑的冰天雪地，不曾出现，夜阳孤身离开了夜府，在永夜城外集合起行令司众人，追云飞舟缓缓上升，消失在山脉深处。

    李命常没有来送别，他在皇城的最高处，负手而立，目光望着消失在天际的追云舰，身形愈发显得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