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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入寝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若不是路上不时见到被狂风掰断的青郁树枝,不时听见路旁沟壑里雨水汹汹奔涌,任谁都会忘记昨夜郢都经历过一场狂风暴雨。

    工尹刀很早就起了床,昨夜,春申君的门客朱观急忙来见,和他商量了一晚上所谓的‘应对之策’,目的,当然是要阻止大王让王子荆主持水车制造。王子荆能三百钱造水车,造府也能三百钱造——三百钱肯定不够,可为了争太子之位,往里面垫钱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楚国之富,富在封君、大臣,也富在各级官吏,造十万部水车需要垫一万多金,这已经相当于全国一年农税的一大半了。可钱多也没办法,真要让王子荆造出三百钱的水车,大家就等着丢官吧。左徒昭黍这些老公族,纪陵君那些可怜的无地封君,肯定会挑唆继位为王的王子荆夺了大家的好处,现在不出钱,以后想出钱都没机会了。

    车驾缓缓而行,工尹刀对朝议有些迫不及待,他觉得今天肯定能报当年春申君之恩,让昭黍等人彻底失算。然而,等他赶到茅门大廷时,忽然发现很不对劲:历来早到的左徒昭黍居然不在,子莫、淖狡也不在,还有春申君、还有老臣宋玉……,这些人全然不见。

    难道大王今天不早朝吗?等候开朝的朝臣也发现了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为何如此。工尹刀只好一个人在心里嘀咕,然后再看了几眼玉笏上写的东西:单人水车三百五十钱,双人水车四百二十钱,牛拉水车六百一十五钱。这是昨夜紧急核算商量好的价钱,也是报给大王、防止王子荆负责水车制造的价钱,更是一部水车要大家垫一千多钱的价钱。

    “时至,入——朝!”茅门已经打开了,傧者调子拖的奇长。重臣不在,最先入朝的是工尹刀、太府伯南、司会石尪几个,然后才是茅门右侧的封君大夫。

    “令尹何在?”朝堂内,趁着大家还未按班站定,司会石尪低声相问。

    司会是核算全国财政的总会计,太府与隶属楚王内廷的高府相对,是统筹令尹府下全国物资的总仓管,他们的重要性都没有工尹高。工尹是全国百工之长,可工尹地位不是因为管理百工,而是因为工尹要随大军出征,工尹刀以职为姓,其祖不少都死在战场。

    “左徒、司马亦不在,宫中必有大事。”工尹刀不想还好,一想吓了一跳:大王难道……

    “大王视朝乎?”太府伯南看着那扇闱门,目光有些呆滞。

    “不知。”工尹刀心不在焉。大王如果真的薨了,那谁将为太子?子歇会如何应对?自己又要如何应对?

    朝堂里人越聚越多,工尹刀则感觉越来越冷。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出来,这本是大王视朝的时间,闱门傧者出人意料的毫无声息,又苦等一会,大家终于有些慌了——宫中肯定出了大事。

    正朝开始慌乱,路门之内的燕朝却安安静静。

    左徒昭黍、箴尹子莫、大司马淖狡、太卜观季、太宰沈尹鼯、左尹蒙正禽、老臣宋玉、荆王子之傅鶡冠子……朝中重臣全跪于席上。只是,本该坐于燕朝正中的大王不见踪影,本该坐于大王左下首的令尹黄歇也不见踪影。

    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昨夜,大王病急,宫中谒者以三节相召,昭黍和子莫战战兢兢,担心大王薨落。太子未立,此时薨落说不定真会发生鶡冠子说的先共五王子之乱,万幸的是神灵的保佑下大王熬过了后半夜,风雨将停的时候,他沉沉睡着,刚刚,又召令尹黄歇入寝。

    在座的除了太卜观季、左尹蒙正禽之外都是荆党,大王和黄歇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还活着,大王还活着,自己这边方能从容造势布局,荆王子即位只是时间问题。

    昭黍的目光与鶡冠子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两人想法虽同,可都不想与对方过多交流,目光一触即避。子莫倒对鶡冠子微笑,似乎是在为昨晚的事致歉。

    “召——左徒、大司马、宋大夫入寝。”正仆长姜的声音从东面的寝室传过来,这边的傧者当即向昭黍等人相告,“大王召三位贵人,请。”

    “嗯。”昭黍嗯了一声,起身后正襟抚冠,又摸了摸左边的佩玉——君在不佩玉,不是要解下腰带上的佩玉,而是说要把左边的佩玉结起来,这才和大司马淖狡、老臣宋玉趋步行向寝室。

    寝室昏暗,地上铺着的红色蒻席有些发黑。行过数重帷幕,昭黍方见楚王斜靠在床,身上半盖着一条龙凤对纹的黄色绢丝大衾。床的一侧站着躬着身子的正仆长姜;另一侧,是身着缁衣目光木然的熊荆。令尹黄歇跪立在床前,神情肃穆。

    “臣昭黍、淖狡、宋玉拜见大王。”昭黍、淖狡、宋玉齐声而拜,这似乎是大王终前托孤。

    “免礼。”熊元的声音很小,很疲惫,但很清晰。

    “寡人欲立荆儿为大子…咳……”熊元看着昭黍和淖狡,似乎是说的太急,当即咳了一记,好在他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吐了口气才接道:“欲以宋大夫为傅,以尔等为保,可乎?”

    “臣……敬受命。”昭黍看了黄歇一眼,见其依旧肃穆,稽首伏拜。

    “臣敬受命。”宋玉、淖狡没有昭黍那么多顾虑,一边领命一边伏拜。

    “善。”见三人领命,熊元像是松了口气。“寡人墓之木生矣。昔宠爱李妃,欲立悍儿,然我楚国凋敝如斯、外患愈烈,悍儿天真,无以为一国之王,不可成社稷之主。荆儿聪慧知礼,胸中自有治国韬略,寡人惜其年幼,故请子歇、宋大夫、鶡冠子为其傅,又请尔等、荀卿为其保……”

    熊元说得很慢,好在口齿清楚。淖狡对谁为太子傅、谁为太子保无所谓,昭黍心里却在想太子傅、太子保的人选。黄歇身为令尹,为太子傅并不奇怪,三老臣宋玉学识渊博,亦可为傅,但以荀卿为太子保……,怕是黄歇的主意了。

    先惠王之后,列国皆言变法。变法实质,不过是弱封君之势、削重臣之权,以强国君。法如何变、结果又会如何,昭黍并不在乎,但昭氏曾经的一个门客总结出一条规律:那便是列国主持变法的皆为外臣:

    李俚,卫国人,于魏国变法;

    吴起,卫国人,于楚国变法;

    商鞅,卫国人,于秦国变法;

    申不害,郑国人,于韩国变法;

    邹忌,邾国人,于齐国变法;

    乐毅,中山国人,于燕国变法;

    为何如此?难道是诸国没有变法的人才?不是,不是诸国没有变法的人才,而是诸国士人对本国贵人难以痛下杀手;而国君也需要一个外臣来推卸责任,事后以平国人之怒,变法最成功的秦国,不正是车裂商鞅以泄诸人之怒吗?

    太子傅保中,鶡冠子也好、荀卿也好,都是赵人,都想在楚国实施变法,一展胸中抱负。以后是驱逐他们、还是车裂他们不得而知,那是后来的事情,昭黍真正担心的是楚国公族恐又要遭吴起之难了,难道,不被秦国所灭的唯一办法就是变成另一个秦国吗?

    思虑百转,熊元缓慢的话语中,昭黍心有惴惴,不过他担心的事情并未只此一件。只听楚王缓缓说道:“大子未冠前,令尹府由子歇执掌……高府仍托于子黍。”

    按照楚国惯例,加冠需二十岁,也就是黄歇还要做十多年令尹。十多年后黄歇已经百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而这,是黄歇同意大王立荆王子为太子的条件吗?

    “大王,若有人行不义事,若之何?”昭黍直言不讳,诸人脸色一紧,黄歇特意看了昭黍一眼,然后头才转了回去。

    “呵呵……咳咳…”熊元笑了。“子莫言荆儿生而知之,寡人信也。荆儿昨日言秦王加冠之日,即为长信侯叛乱之时。嫪毐诛、秦相免,秦王独掌大权,赵国……咳咳……赵国之亡,不过十数载矣。”

    生而知之是子莫的夸张之辞,即使昭黍,也未必将此当真,可大王信之。这时昭黍、淖狡、宋玉皆看向熊荆,黄歇也看向熊荆。秦王加冠是上个月的事情,消息传来需一个多月,也就是说,十多日之后便可知此言是真是假。

    真是这样吗?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真是圣王降于楚国、大楚必兴吗?

    四位重臣注视自己,熊荆依旧木然。

    事情来得很急很急,一夜功夫被立为太子,最多一年之后就即位为王。

    虽然以前常和鶡冠子推演楚国纵横之策,那仅仅是庙算,纸上谈兵当不得真。现在好了,成为一个有八百年历史王国的国王,肩负脉系久远熊氏一族的荣辱,左右三百多万国人的命运……

    但,坑爹的是他此前忘了这个时代的国君需加冠成年才能执政;坑爹的是他虽然懂一些近代热兵器战争的皮毛,现在打得却是一场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冷兵器战争;坑爹的是他要率领这个羸弱的国家去抵抗善战、野蛮,集天下之力而来的强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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