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青青 作者:蟋蟀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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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起兆秋息看他的最后一眼,那种似乎早有预料而终究成真的绝望的眼神……
夜哇扑落落地穿叶而过,李沉舟从梦中惊醒,颈背上一片汗湿。一侧头,看见在其怀里沉沉而睡的兆秋息,谢天谢地,带着余悸亲在小宝宝的额发上。然后便对着天花板发怔,怔了一会儿,去看守夜灯。荧荧的光线中,石英钟正指向凌晨五点。
☆、新的印象(中)
接下来的几日,李沉舟颇为忙碌。凡是需要出街的事,都被他揽下来,经常一天出去好几趟,采买布衣蔬食、家用零碎。又跟牛奶铺的老板打了招呼,约定每隔几日派伙计送牛奶上门。牛奶铺的老板是昆明的老居民,铺子里的伙计就是自家的外甥,李沉舟常来买牛奶,跟他们已是很熟。如此他主外,那三个孩子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团团只在小吉坡的院里消磨。说是消磨,其实可做的事很多,大大小小,从物具修缮料理驴马,到烧茶煮饭扫洒庭院,就算三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苦干,也未必能面面俱到处处收拾得利落。何况柳横波是个光吃不做的,顶多算半个人力,最轻松的活儿派给他,也是干上一会儿,便神游天外,不是拖着扫帚摘了缅桂花在那儿左比右比,看戴在身上哪处最好,就是抹布压在肘下,伏在桌角上就睡了过去。知他性子如此,秦楼月兆秋息早就对他不强求,两个人里里外外,担责起所有的活计——不是非干不可,就是不愿闲着。大概人总是需要活动的,门既出不了,便在院里多做事来弥补弥补,当然同时也是为了减轻李沉舟的负担。于是李沉舟有时买菜回来,一把洋花萝卜和几个小南瓜把袋子坠得直往下沉,袋绳子在他手上勾下深印。刚走上最上一级台阶,门便开了,好孩子微笑着迎接他,接他手里的东西,“等你好久!”李沉舟立时也笑了,交过半手东西,先不急走,胳膊把人一拽,搂抱着小宝宝亲几口。哎,小宝宝若是红泥苗圃里的小花草,那他便是执着花锄花铲的老花匠;花匠不一定爱花,对小草许更有感情。“小老板们在做什么?”这样问他的可爱的小草。兆秋息拉着他,两人转过照壁,兜眼见着院里的一幕:秦楼月高挑着胡萝卜,在最前头走,后面徐徐地跟着那头大青驴。大青驴继承了屈寒山岿然的尊严,虽依了驴性对胡萝卜的诱惑难以抵制,亦步亦趋跟得非常坚定,那步伐却是嗒嗒有声,一下一下不慌也不忙。一双沉着的大眸子近视一般对上橙艳的胡萝卜,像是发了研究,又像是看顾着心魂所系的珍物,不去争抢,但也不容撒手。驴背上坐着小妮子,驴后头紧趋着那头叫“好孩子”的小驹子——如今算不得小驹子了,差不多能做成年公马来使用了,兆秋息舍不得,总是叫它“小驹子”,除了偶尔拖煤派上它,其余一概让它歇着,棚里棚外好玩耍。驹子精力既旺,无处宣泄,过了冬天也盯着同一檐下大青驴的后股闻嗅,样子收敛些而已。像今儿个这回,秦楼月想牵它们绕院遛腿,小公马本不听使唤的。非要秦楼月洗了胡萝卜,引大青驴先出棚子,柳横波趁机爬上去了,那私情萌动的“好孩子”才一下着急,吁吁地轻唤着谁似的,不用人催,自个儿寻着大青驴黑尾一悠一荡的大臀部,亲热地追来了。故秦楼月走慢,大青驴走慢,小公马也走慢;秦楼月走快了,大青驴走快,小公马也走快。只听那柳横波跨坐在驴背上,手里掰了根玉米棒子般的小棍,嘴里念念有词:“如驴似马,如驴似马……”李沉舟转过照壁,见到的便是这副盎然生趣的图景,心下一乐,并肩的小宝宝也忍不住微笑。李沉舟看了一会儿,说道:“为什么是如驴似马,而不是如小佩剑?”兆秋息还在笑,眼睑掠了下去,耳珠子却凝上些可疑的淡粉色了。
于是一天天地,日子并无什么两样。本来由李沉舟的话生出的一些惊弓之鸟的想象——一只带着煞气的嗜血的猎豹,入侵了宁静的芳草地,将住在草地上的可爱的食草动物们,一一追逐厮杀,还将爱护它们的老狮子咬伤了;清幽的草香被腥血漫盖,触目的是一汪汪殷红,狼藉的是一簇簇草屑……然而随着日历牌几张薄纸的撕落,想象中的恶兽没有出现,草地上的小动物们——主要是柳横波,先行呆不住,小腿一尥一尥的,忍不住要出洞了,不几日就跟在李沉舟耳边喃喃,“哪里有坏蛋五爷?李大哥莫不是眼花瞧错了罢?”李沉舟就失笑,有这种眼花法儿的麽!不好与小妮子说,只是一把拉过始终在院门处转转悠悠的小妮子,拍他两下小屁股,“阿柳去西屋陪陪师哥!帮阿秦做点儿事!”柳横波一手捂臀,一嘴拱撅,由被李沉舟拍这两下屁股中觅得一种肉体上的奇异的愉悦。他保持着某种蚕行叶上的姿势,羞扭地向西屋去,口中却是要抱怨两句的,“李大哥又嫌我赶我!李大哥有了兆哥哥,不要小阿柳啦!”蠕蠕地走远。李沉舟站在后面看,啼笑皆非,自回东屋寻好孩子。好孩子正在南厢叠衣服,被李沉舟进去张臂抱住,两个人贴合着微微摇晃。兆秋息停了手,很安静地被李沉舟拥抱着,半晌谁也不说话。
“这几天,五爷没有来呢!”突然,好孩子这么道。
李沉舟不适应在此刻听到这两个字,拿手拨着好孩子的鬓发,“你希望他来?”胸间的重量迅速回来。
兆秋息垂眼片刻,“自然不希望。但他人既已到了,上了门,总归是要来的。眼下他不出现,我们的心就一直悬着,想着以后会是个什么样,是好是坏,有多坏,总也不安稳。不如就这么来吧,给一个答案,心就无需悬着,好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沉舟心里想,柳五一来,心也许不用悬着,却大概要苦着了。便知道兆秋息还是忧虑的,又隐隐猜出他忧虑的根源,于是跟着想起那日凌晨的梦,那个让他好一会儿都余悸渺渺的可怕的梦。梦境不是无缘无故幻变的,它一定已经映证了心底深处的某些秘曲。什么样的秘曲呢?李沉舟不敢探想。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一切,这话原是不错的;一个人即便不现身,却能叫他人颤颤惴惴,这话也是成真了。日子的平静一旦被打破,心境的安详也不复存在,他和好孩子(还有小老板们)成了枝头的鸟雀,专等着猎人的枪响,而无力防卫。生活本是不易过的,这点李沉舟很早就知晓,但是一点点走到如今,不想还要经受这种刀俎鱼肉的割磨,被抑制着的自尊心就不免产生些怒气来——
“没什么怎么办的,他要是长驻,我们必定迁走,不管他做不做些什么。”李沉舟摸着好孩子的头发,“柳五——他不太正常的,他不是个能跟人好好相处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可能是天性,又可能是吃得太多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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