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乐逸垂头想了一下,额发遮住他杏圆的眼睛。
“还是听听他要干什么,把话说清楚吧。我才不是不讲理的人。”
“那好,我去外面院子看看。”
秋华年起身来到大门口,一夜未眠的郁闽看见他愣了一下,移开视线。
“秋乡君,我想见一见乐逸。”
秋华年看不出他要说什么。
“跟我来吧。”
秋华年把郁闽领到客房,闵乐逸在里面坐着。
“你们说吧,我就在院里。”
秋华年离开后,郁闽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小心放在闵乐逸手边。
闵乐逸把手收了回去。
郁闽鼓足勇气问,“乐逸,我来给你送药,能让我看看手吗?”
闵乐逸把手藏进袖子,“已经换过药包好了。”
“……”郁闽沉默了一会儿。
“乐逸,我想了一晚上,我想问你,你能不能等一等我?”
“等你?”闵乐逸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如果这届,不成就下届,等我考上进士做了官,我带你去外地赴任,就不用守家里的规矩了。”
郁闽说完这话,心跳如擂鼓,忐忑地等待闵乐逸的回答。
许久的沉默之后,闵乐逸用气声笑了一下。
“如果这届不成,下届也不成呢?一届就是三年,要等多久,谁能算出来?”
“况且你就算做了官,难道还能不认郁氏,还能永不回家?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等你,谁来等我的一辈子呢?”
“……”郁闽无言以对。
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他只是不甘心放弃,少年情谊因慕色而起,即将破裂之时,反而令他抓心挠肝起来。
闵乐逸低着头,下了逐客令。
“你如果只说这个,就走吧。伤药也拿走,我已经有了。”
“逸哥儿——”
“别这么叫我了。”闵乐逸短促地吸了下鼻子,“只有我家里人和好朋友才能叫。”
“我的话昨晚就说了,不会变的。”
郁闽想起闵乐逸昨晚的话。
——“我不嫁了”。
他如遭雷击,浑浑噩噩地拿起药瓶,一步一步离开了屋子。
穿过院子,他没听见秋华年的声音,也没看见金三等人,像是只剩下行走的本能。
郁闽一路回到清风书院,在暑气里满头大汗,看着紧闭的山门,才发觉自己已经回来了。
他是天刚一亮就匆匆下山的,没有告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正是上课时候,他被关在了门外。
郁闽正待叫门,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竟不在书院,而在外头。
郁闽不敢看他,不敢看对自己谆谆教诲的恩师。
闵太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跟我来。”
郁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来到隔壁的闵府。
闵府的大门开着,几个下人还在收拾东西,像是刚送走了什么人。
闵太康开口,“我让那嬷嬷走了,你自己写信给郁氏一族的宗妇说明吧。”
郁闽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一路随闵太康来到书房。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闵乐逸,是在这个书房,但闵乐逸没看见他。
隔日放纸鸢时,他不知怎么想的,故意靠近了闵府的院子,纸鸢线还真的断了,一头砸进了院子里。
他隔着墙听见闵乐逸的声音,先是被吓到,又脆生生地喊谁放的纸鸢来暗算人。
他便找了个花朝节的机会上门讨要。
……
郁闽回神时,他眼前已经放好了纸笔。
“写吧。”
“写什么?”
闵太康单手扣着桌面,“我来念,你来写。”
郁闽润好笔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提笔。
“贵府世代官宦,乃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太康亦为两榜进士,为官屡评优绩,治学桃李满园,故交遍布,浅有学名。”
“太康有小儿天真烂漫、赤子心肠。原见弟子郁闽有意于小儿,思其才思敏捷,且与我有师徒之名,堪为良配,故试与贵府结缘。”
“不料贵府心口不一、口蜜腹剑——”
郁闽笔锋停顿,墨在纸上洇出一团污渍。
闵太康皱眉教训,“你连抄写都做不好,日后乡试如何能过?”
郁闽告罪,重取了一张纸,屏息凝神又抄了一遍。
闵太康继续说道,“——巧言戏耍于我,名为推荐宫中嬷嬷教导小儿,实为磋磨打压,乃至损伤身体。”
“太康虽出身寒微,不比郁氏权势浩荡,但一片爱子心肠,怎能容忍此事继续发生?”
“结亲之意,自此收回,望贵府自重,秉持门风,日后少行此等罪人之事。”
“清风书院,闵太康。”
正经科举出身的文人,不可能不会犀利的言辞。闵太康短短数句话,毫不留情地将郁氏一族指责了一遍。
反正这事只要闵太康计较,肯定是郁氏一族理亏。以闵太康的文名、弟子和故交,也不怕郁氏翻脸报复。
待郁闽落下最后一个字,闵太康嘱咐道,“把你要说的也写下来,一起封好,立即送去。”
在闵太康的注视下,郁闽不敢耽搁,简单写了几句叙述事情经过,便放在一边等待晾干了。
郁闽垂手而立,低头认错,“老师,是我让乐逸委屈了。”
闵太康淡淡道,“不,你与他非亲非故,毫无干系,如何能委屈他?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在我眼皮底下遭了这样的罪。”
郁闽无地自容。
闵太康喟叹,“我时常说是家中老母纵坏了他,可他来辽州数月,每次出门玩耍,我都未认真阻止,闯了祸事,也不狠心惩治。我自己又何尝不纵着他呢?”
“我怕他的性子吃亏,又不忍管教。想你与我有师徒之名,自古师徒如父子,欺师乃无立足之处的大罪,有这一层关系,你日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他不好。”
“谁知竟是我这心思,让他受了最重的管教。”
“……”郁闽心中羞愧之余亦有疑惑,“老师是如何得知——”
“逸哥儿昨日回来神思不宁,捂着手不让任何人看,在外头山上的亭子待了许久,我怎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那么待着。”
郁闽羞愧难当,无颜再说什么。
闵太康淡淡道,“你回去继续读书吧,乡试在即,莫要误了前程。”
“……弟子遵命。”
闵太康看着郁闽的背影,缓缓摇头。
此事虽然大错不在郁闽,但他心里还是留了痕迹,日后怕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无私教导郁闽了。
……
闵乐逸早上见过郁闽后,便开始找事情做。
一会儿和奶霜玩一玩,一会儿看秋华年蒸花露、做清凉油,一会儿又去荡秋千,手握不住秋千绳,只能坐在上面,用脚尖点着地前后晃荡。
秋华年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心里还是藏着事。
他把新做的一大批清凉油分装好,对闵乐逸说,“外面太阳热起来了,快进来,想想中午吃什么。”
“要吃酥山!”闵乐逸馋这个好久了,自从那嬷嬷来了,他就没吃到过。
“酥山是冷饮,想个正经的饭。”
“天气太热了,不想吃热的、油腻的。索性炖一道山药排骨汤,拌些凉粉和时蔬吃吧。”
“你倒是好养活。”
闵乐逸笑了,“我祖母也爱这么说。”
“嗯?”
“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逗趣了几句,闵乐逸放松了些,进屋坐在散发着寒气的冰盆旁边。
“我这跑出来,自己是爽快了,就是又要让我父亲操心了。明明之前还在心里立誓这次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让他为我劳神的。”
秋华年拍了下他的头,“你懂事孝顺父亲是好的,但若为此瞒着他,不叫他知道你受的委屈,日后他发现了岂不更心疼?”
“要换成我家九九或者春生,我能气到晚上睡不着觉。”
闵乐逸低头嗯了一声,像是想明白了点。
秋华年本打算找机会劝闵乐逸去和闵太康聊一聊,谁知中午金婆子的饭还没做好,闵太康便来了。
闵乐逸没想到自己会惊动事务繁忙的父亲亲自过来,看见闵太康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闵太康和秋华年问了好,让闵乐逸坐着。
他过来要看闵乐逸的手,闵乐逸藏了一下,乖乖伸出来了。
闵乐逸的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正好差不多该换药了,闵太康帮他把纱布取下来。
随着一层层白纱解开,结着血痂红肿尚未褪去的手露了出来。
闵太康长须抖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父亲。”闵乐逸小心地抬眼看他,眼神湿漉漉的。
闵太康叹气,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是父亲不好,让我们逸哥儿受苦了。”
“那嬷嬷我已经打发了,郁氏的亲我们也不结了,逸哥儿不用怕了。”
闵乐逸鼻子一酸,没忍住扑进父亲怀里,抱着他的腰撒娇。
“都是郁氏的人坏!才不是父亲不好呢。”
闵太康失笑,“你都这么大了,还和当初从我身边离开时一样。也不怕秋乡君看了笑话。”
闵乐逸眼珠转动,看了一眼旁边带着笑意的秋华年。
“你们好好聊,我去厨房看看,让金婆子添几道菜。”
秋华年出门后,闵乐逸还是没有松手,闵太康拍了拍他的背。
“这事也有我太过贪心的原因。嘴上说着你的不是,心里却总觉得自家哥儿哪儿都好,该配一个家世才学样貌俱全的,才不算辜负。”
“结果挑来挑去,挑中了个——唉!”
第89章 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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