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县令转过头,怔愣地看着走来的两人。
那着飞鹤官服的公子自然就是叶京华了。
待看到他走出来,众人似乎才终于有了实感,那位宰相之子,宸贵妃之弟,当朝皇帝的妻弟——竟然真的来了青州当知府。
他不消开口,通身气魄和璨燃眉眼已然让众人了然了他的身份。
诸县令中在京中稍有人脉者,都曾听闻过此子美名。
京城中曾有言,高门贵女千万,一半望东宫,一半倾午门。
东宫自然指的是先太子,而叶府本家正位于南午门外。
而那宠冠六宫的宸贵妃娘娘,更是尚在闺阁之中便有美名。叶京华真人貌比潘安,并不出乎他们的意料。真正在在场众人的心落到谷底的,是这位叶二公子待赵宝珠亲近的态度。
只见两人并肩走出,叶京华朝高堂上去,临别之际手在那着县令官服的少年身后微微一带,是个礼貌又亲近的姿势。
众县令的心中登时如重石坠下。
所有人瞪着赵宝珠,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脸皮,看看这俊秀儿郎皮下是何等妖孽,凭什么能让叶京华如此以礼相待——难不成就是这小子长得白净些?
另外几个县令皆近而立之年,见状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揪掉。
众人看着叶京华到高堂上端坐,而赵宝珠则走到下首,直直往左侧最上首那个座位走去。众人转过目光,换成瞪着他,表情都不太好看——他们是说为什么堂上几张桌子,就唯有上首的没放茶水,原道是给这赵县令留着的!
赵宝珠普一落座,阿隆立即上前,为他斟上茶水。
众县令继续瞪眼,见赵宝珠竟然一点儿要起身与他们见礼的意思都没有,脸色登时更难看。
虽他们与赵宝珠都同是七品官职,但按资历,赵宝珠初来乍到,按年龄,他们一个两个都大赵宝珠至少一轮儿往上,按礼应是赵宝珠主动向他们见礼才是。没成想这人一屁股就坐下了,还坐在他们上首。
然而众县令虽觉被下了面子,却都未开口斥责。他们现在都心虚着呢,生怕叶京华一开口就治他们一个同党之罪,让他们跟那已下了大牢的陈斯作伴。
其中最为心虚的资县县令更是主动向赵宝珠搭话,颇有些讨好地笑了笑:“这位就是赵大人吧,我们同僚一场,没成想现在才相见,赵大人真是一表人才——”
然而赵宝珠根本没理会他。
只见着半旧仆雀官服的少年抬着瘦削的下巴,端着茶,转过眼珠,目光在他脸上一剜,随即转回去,竟是个连半个字都不愿跟他说的高傲模样。
资县县令脸上的神情凝固,眉尾抽了抽,似乎没想到赵宝珠会这么不给他面子。
他虽是心虚,却亦是在资县掌权十数年的老县令了,这会儿被赵宝珠这样甩脸子,再好的心态也有些不稳,脸色黑沉下来。然而还没等他能怎么样,赵宝珠便冷哼一声,接着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到了桌上。
茶盏与桌面相击,’咚’的一声。
资县县令为之一震,心下的火忽然熄了——因为他察觉到赵宝珠心里的气比他更大。看那架势,若不是桌子是上好木材制成的,说不定刚才那一下就得将桌面磕破了。
堂下一时无话。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再触赵宝珠的霉头。
此时,上首的叶京华自赵宝珠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众人,淡声道:“今日召诸位前来,事出紧急,还请见谅。”
叶京华一发话,众人皆抬起头来,当然没人敢接这个话,纷纷站起来一阵推诿。
然而叶京华也就是说说罢了,他抬着眼,静静看着众人说场面话。
在场县令虽为官多年,但到底只是地方官,从未见过什么大阵仗,看着叶京华的脸色,竟然连场面话都不太说的下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出几息,堂上便重新安静下来。
待众人都讪讪坐了回去,叶京华才敛下眼,微微向后靠在座上,平静道:“今日为何召你们前来,诸位应该心里清楚。”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众县令本就心虚,听了这样没头没尾、冷冷淡淡的一句话,更加惴惴不安。坐的最远、也是资历最老的安县县令站起来,朝叶京华拱手道:“知府大人召我们前来,想必是为了罪人陈斯一事。”
现今陈斯只是被监禁,尚未被判罪,然而他一开口就将陈斯打成了罪人,对叶京华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叶京华闻言,并未说好与不好,只是道:“继续说。”
庆县县令小心抬眸看了一眼,未从叶京华脸上看出喜怒,将身子俯地更深了些,极尽谦卑道:“今尤家勾结官府,兼并土地,强取民财,贪赃贿赂,草菅人命——等等罪行大白于天下,我等皆震撼惊愕。知府大人亲临,雷霆手段扣下陈氏罪人,我等皆欢欣鼓舞。此事生于青州,我等愚人却并未察觉,实有失察之罪,还请大人责罚。”
他这一番话先赞美了叶京华,又贬低了自身,听起来很妥当。然而细想便知他是用一个’失察之罪’将在场众人都摘了出去。只要叶京华开口应下来,照着这个责罚,就相当于是承认了他们只是失察,而不是陈斯同党。
叶京华没说话。
庆县县令弯着腰,拱着手,几息过去,额头泌出冷汗。
他说到这儿,另一边的岐县县令忽然站起来,朝赵宝珠俯身作揖:“我等也得向赵大人道喜!幸亏有赵大人明察秋毫,刚正不阿,以雷霆手段捉拿了那尤氏一族,肃清贼乱,才有现今真相大白之日——”
由他带头,众县令皆站起来,纷纷朝赵宝珠道谢。
若换个面皮浅的,见这么多’官场前辈’都拉下脸来如此谦卑地道歉,也许就禁不住脸软应下来了。可惜赵宝珠对外从来都是铁面无私,脸硬心烈,他冷眼看着众人急于巴结的嘴脸,眼眸逐渐透出怒色来——
这些老匹夫!真是个个都狡猾如千年狐狸,姿态放得如此低,说的话看似真诚,却都是在打边鼓,一点儿没往正事上说——
赵宝珠心头窜火,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有点儿想直接冲面前这人头上扔过去。
然而他到底还存着一丝理智,知道朝廷命官打不得,至少不能在明面儿上打。
赵宝珠心里的怒火水涨船高,压着没发火,憋得眉尾直跳。
幸好叶京华清泉一般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行了。”
众人行礼的动作一下子停住,齐齐看向叶京华。只见他侧过头,召来侍候在一边的阿隆,将一叠公文递给他,低声吩咐:“将这些交给各位大人。”
阿隆乖顺地应下,走下高台,将手里的公文一本本分给各位县令。
人手各个一本,只除却资县县令。
见阿隆递出去最后一本,资县县令登时面若金纸。
不过拿到了的也没好到哪去——几个县令翻开一看,只见上面逐条列出了各县往前十五年的生丝税收缴纳实辆,何人查收,又是何人签字画押,运往京城,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若说之前只是不安,现在他们则是真的自觉大难临头,面色灰白下来。
他们原先虽也想过叶京华是否会查到生丝这上头来,可却实在没想到叶京华动作会这么快,要知道这些生丝税务乃是陈年旧账,青州一州之地,各类账册如何繁杂。而上任县令陈斯为了受贿而从中作梗,糊弄添减之事也颇多。叶京华上任才几天?竟然就把数目都给全数理清了出来——
不仅是各县县令,连赵宝珠见状都暗暗吃了一惊。叶京华这几日都跟他在一处,连州府衙门都未回过,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工夫?
不过这事发生在叶京华身上,倒似乎也不稀奇了。少爷向来是这般运筹帷幄,望情知事,不必亲临,便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赵宝珠在这边儿想得出神,另一边儿,各县令却是方寸大乱,顿时跪作一团,磕头如捣蒜。
他们算看清楚了,叶京华此次是有备而来,此刻再不求饶,估计明日这些罪证就能递到巡抚大人案上。更有甚者,若是叶京华直接交给他那个宰相老爹,那说不得他们就要掉脑袋了!!
“求知府大人恕罪!”
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个个都鬼哭狼嚎、涕泗横流,场面很是滑稽。
赵宝珠在旁边儿看着,忍不住落井下石:“现在不说不知了?我还当您们诸位年老体虚,该忘的都忘了呢。”
众人闻言哭声一滞,脸色一阵青白。赵宝珠这话说得太损,是在讽刺他们方才还在说什么不知之罪,现今看到罪证又麻溜磕头求饶,被这么个小后生如此讽刺,众人皆是心肝抽疼。
叶京华也听见了,看了赵宝珠一眼,接着收回目光,道:“都起来吧。”
众县令闻言,还不敢起来,待叶京华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略一顿,这才麻溜地一个个爬起来。
待人都站起来了,叶京华才淡声道:
“我初来乍到,于政务不熟,才疏学浅,若有错漏之处,还请诸位多担待。”
众人一听这话,皆是一懵,茫然地看向叶京华——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若说新科状元,世代书香门第的叶京华才疏学浅,但这天下恐怕没人敢说自己识字了!
然而接着,他们便听到叶京华接着道:“虽我德行尚浅,但身负皇恩,做事不可不谨慎,往后于生丝税赋一事,还得按律法行事,以免有所错漏。”
听了这话,众人才恍然大悟,岐县县令反应最快,立即符合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此事本就该按照律典而来,往日里是我等做事疏漏,今后由大人当政,我们必定恪守历律,不敢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