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天下的时机?”陈宣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正是,”张善夫上前一步,“行军计划已经做好,辽宋两国在鄂州打成了僵持之局,只需稍待时日,双方都精疲力尽,房州奇兵突出,与宋国大军前后合击,一举击溃辽军,”他顿了一顿,看着其他几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洛阳其实唾手可得,关中征发二十万大军,步骑并进,可以一举断了辽军的后路。和宋军一起灭了辽国后,步骑大军转而向南,蜀军自长江顺流而下,合击江南,一统汉人江山。”
张善夫言罢,上将军谢元道:“辎重司在关中的仓廪,足可供六十万大军三十日口粮。蜀地进军东南方向,有大江做补给军需的通路,还有福海行召集当地的粮商供给军粮,情况比北方还要好。战事起来后,可向长安市面购买军需,我估计,只要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再筹集半年的军需。打下宋国的地方后,还可以就地征集军需。辽国契丹人在河南河北都大起农庄牧场,顺手从他们手里夺过来就是,赈济饥民也花不了多少粮食。”
“因粮于宋,还要照顾到人心向背,”张善夫皱起眉头,“一开始应该是可行的。毕竟一开始我们和宋是结盟,对付辽国。不过,若是和宋朝开战的话......”他的目光转向军情司上将军吴庭。
“关东人心原来还有些留恋宋朝。”吴庭也道,“但辽宋两国鏖战整年,现在河南河北生灵涂炭,我大军一到,解民倒悬,北方人心归顺无疑。只是东南一带,尚有理社那些士人,还有岳飞、韩世忠,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收拾干净,”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提“赵行德”和“保义军”,继续道,“宋国东南水网密布。从辽国攻宋这几仗来看,要解决东南宋军,恐怕水师必不可缺。可我们现在只有承影军的几条炮船在那边。”
“战事可能绵亘日久,”陈宣低声道,他的脸转向柳毅,“现在这个局势,丞相怎么看?”
柳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陛下,臣当年曾在河中行军,曾经住宿过一户农家。这家的祖父母在威远二十九年从关中迁到河中的。”张善夫听柳毅忽然转过话题,提及河中,脸色微变,柳毅摇了摇头,继续道:“威远二十九年,正是叛乱初平,乱世用重典,对乱民大行‘告奸连坐法’的时候。河中汉人稀少,刚刚大乱过后,到处疫病丛生,不时有逃逸的叛匪、马贼的骚扰,蛮荒可比北疆,遇到疾病饥荒,也不可能像关中那样得到赈济照顾。这家人连生了五儿四女,只活下来三个。两三代人下来,筚路蓝缕,方才在河中扎下了根基。”
陈宣目光微动,谢元和吴庭也若有所思。
柳毅站起身形道:“为何?自开国朝以来,一代一代的百姓从关中、蜀中,不远万里迁移到河中,甘愿冒着被乱贼残杀的风险,开垦拓边,方有如今河中五百万汉民。历朝历代,移民实边,都是国策。但是,到最后往往是天怒人怨,得不偿失。移民实边之策,为何唯独在我朝能大行其道?为何?”他目光在屋内众人脸上扫过,自答道,“为何?从威远朝开始,我朝便以刀剑为藩篱,护我百姓,百姓们这才信得过朝廷,翻山越岭,远赴蛮荒。”他顿了一顿,“这就是我朝在河中,在北疆一直开疆拓土的最大原因,百姓信得过朝廷的刀剑,这才是我朝的根基,敌人残杀我边境百姓,便于我朝成誓不两立之局。我们若坐视无睹,甚至与狄夷虚以逶迤,就会尽失河中民心,自毁根基!”他提高的声音,“我以为,罗姆苏丹国,绝不可以姑息,当尽早发兵讨伐!”
柳毅说完后,屋内一时沉默下来。谢元和吴庭的眼神有些惋惜,但也没有出言反驳。外面校尉们已在议事堂里等候着。杨任已回关中,议事堂里,康德明的声音极大:“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贼寇杀我河中百姓,若不立即讨伐,以血还血,百姓奉养军士何用?”好些校尉也大声附和道:“该打!”“当战便战!”
陈宣点了点头,问谢元:“若河中出兵,囤积在关中的军需能用得上吗?”
谢元皱着眉头,沉吟道:“若要讨伐罗姆苏丹,可由河中全面征召军士,组成大军讨伐。由龟兹、疏勒、于阗出骑兵相助,天山南北收购牲畜制成肉干供给河中市面,平抑因此而涨起来的粮价。关中囤积的军需,则跟着商队徐徐送一部分到天山南北道。”
他下意识地取出一个随身小本,翻开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满了数字,继续道,“芦眉国屡次攻打罗姆苏丹,常常因为粮尽而退。在当地能征发到足够的粮秣之前,辎重司须得维持从河中输送粮秣。河中囤积的军需大多是牛羊肉干、猪油、炒面、花生,每个军士一天军粮只需一斤,加上弹药,至少是二十多万斤。虽然草料比较容易从当地征发,但至少要保证数万匹战马的精料,每天就是三十万斤,要把这五十万斤粮秣从河中腹地运出去,我们尽量走河渠水运,一旦上陆,我们每六十里设一处驿站,驿站两两之间就得用五百辆双马大车,一天车夫的食量一斤,一匹马吃五斤粮食,加起来十一斤。每一段驿站每天维持输送马车要耗用五千多斤粮秣,这些都要加在前面驿站的运量上,这还不算保护输送线所需要的骑兵消耗的草料,”谢元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小本,接着道,“陆路的输送线推进得越远,维持输送需要的粮食就越多,超过两千里,维持输送的粮秣就可能超过供应大军本身的了。所以,大军深入罗姆苏丹国以后,行军司还是要尽快在当地征发粮草。”
“若要就地征集军需,”吴庭点头道,“除了取之于敌之外,用黄金从芦眉买也行。”他顿了一顿,补充道,“粮船走水路,芦眉国送到镇西堡,我们再从镇西堡往南输送给大军。”
“芦眉不是给罗姆苏丹围困了吗?”张善夫皱眉问道。
“是,不过,”吴坚摇头笑道,“是金子就好用,芦眉国和大食的那些诸侯不清不楚的。”
“丞相所言虽然不错,”张善夫也站起身来,和柳毅面对着面,“宋辽两国之战已到最后关头,我朝立国百年,苦苦等候这一击必得二虎的良机就在眼前。陛下,”他脸转向陈宣道,“现在辽军南侵,汴梁陷落,关东赵杞皇位尚还不稳,百姓六千余万都在刀锋之下,我朝大军东进,统一天下指日可待,这时机,难道就这么白白放过不成?万万不可!”
柳毅和张善夫乃是朝中文武之首,他二人意见相左,谢元和吴庭都没有说话。外面议事堂校尉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小屋内安静下来,四位朝廷重臣的目光都看向了陛下。
陈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丞相说的不错,河中的百姓,是我大夏的子民,我们如果连自己的百姓的照顾不好的话,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奢谈统一天下呢?”他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一副囊括了河中、关中、蜀中、北疆、宋辽、罗斯、芦眉的地图,一字一句道,“夏国的百姓,才是我大夏立国的根基。”
陈宣对几位大臣拱了拱手:“众校尉乃国家栋梁,不能让他们久候,这便出去吧。”他站起身来,对屋内的几位大臣道,“还是先解决罗姆突厥人的威胁,稳固河中为要。至于东面的战事,”他看着张善夫,“我的看法,最好先稳一稳,不可让辽国像罗姆突厥这么坐大。等我们收拾了西边,再转头向东。”
张善夫微叹了口气。虽然护国府校尉议决国是,但丞相、诸位上将军,特别是陛下本人,都对护国府校尉有很大的影响力。河中地处四战之地,河中校尉们对狄夷入侵格外敏感。罗姆苏丹围攻细柳州,杀戮数百人的事情虽然确信是苏丹的弟弟擅自所为,但只要苏丹不将连同其亲弟在内的所有凶手头颅送来谢罪,河中的校尉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在这个问题上,北疆的校尉向来都和河中站在一起。若没有陛下出面说服这些校尉,恐怕护国府立刻就会通过讨伐罗姆苏丹的决议。罗姆苏丹是大食诸侯的共主,不开战则已,一开战就要全力以赴,非得将其斩草除根不可。腹背受敌又是兵家大忌,这样一来,关中就不可能动员二十万以上的军队打灭国之战。而只能通过有限兵力,维持辽宋两虎相争的局面,待结束西面的战事后,再挥师东进。
正沉吟间,张善夫忽然觉得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丞相柳毅。
“辽宋不过一隅之争,”柳毅的脸色冷峻,低声道:“我大夏居天下大陆之中,扼守陆路,控御四海,其格局,河中一地,关系甚大。”
章99 辞官不受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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