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朝坐在出租车里,窗外还在下雨。
他手里有两部车,一部是任令曦见过的cyberstan2077,开到任家显然有些太高调,更容易让任毅起疑心;一部是通常出勤或者做任务时的越野车,但今晚他刚刚使用过,不想把可能被盯上的危险带给任家人,所以他最后选择了打车。
[还多久?]
他低头看了眼之前的消息。
十分钟前他告诉她:[快了,我打车回来,不会打扰到伯父伯母,你别锁大门先睡就好。]
他回公寓收拾了一番花了些时间,身上的衣服要换,伤口要清理,总不能一身血迹让她看到。
出租车在小区坡道下的岗亭就停下了,除非有业主登记,否则外来车辆不许入内。
贺云朝没带伞,他拒绝了岗亭保安让等待摆渡车的请求,拉起薄外套的兜帽,步入雨幕里。
雨对贺云朝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他在雨水充沛的多米纳雨林潜伏过数日,也徒步行过雨季的大冶边境沼泽,雨伞雨衣这种累赘,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往往是不存在的,淋雨比曝晒温柔得多。
他并不是很在意被雨水淋湿的感觉,相反,在雨中行走的时候,很清净,他会感觉所有烦心琐事都被摒弃在自己的世界之外,雨会很一视同仁地,洗刷掉他身上所有的那些不堪和沉重,涤荡他的心。
贺云朝在雨中懒倦漫步,坡道不高,走了没两分钟就能看到别墅区的正式入口,第二座岗亭旁有个观景台,从这里能看到小山丘脚下的万家灯火。
而此刻,现在,观景台的屋檐下,坐着一个人。
贺云朝将睫毛上挂着的雨珠抹去,焦距重新定格,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在她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心上短暂地空了一瞬。
临近午夜的骤雨让任令曦看着窗外失神了好一会儿,后来她拿上伞出了门。
她知道出租车夜里上不来,原打算到坡下去等的念头,在她一路走到观景台时作罢。
她干嘛要对他那么好,他们什么关系都不是,所以点到为止就够了。
虽然是夏天,但半夜下着雨,任令曦只穿了一件短裤背心加上开襟罩衣,一双腿光溜溜吹着凉夜风雨,雨珠打在小腿,潮气沿着脚踝爬上来,她不由得并拢双腿蹭了蹭取暖。
等没多久有别墅车摆渡车上来,任令曦坐直身子,却只看到几个瘫坐在摆渡车上交谈正欢的男女,没有她想见的人,摆渡车进了小区,观景台重归于静,唯有雨声不知疲倦地重播。
在她打算掏出手机再给他打个电话的时候,目光不经意瞥见坡道上孤零零上行的人影。
从黑暗中走进炽白路灯下,他被笼罩在斜风细雨中。
兜帽遮住了他的脸,尽管如此,那颀长的身段还是一下子暴露了他,任令曦坐在椅凳上,两人闯入了彼此的视野,一时间都开启了不言不语的默契。
雨滴溅在她身前的小水洼里,荡开圈圈涟漪。
“还要淋到什么时候?”她远远问他。
他站雨幕里不动好半晌了。
贺云朝这才好像被人按下开关,朝着她不紧不慢走过来。
任令曦也不给反应,十几二十米的距离,任他花了半分钟才走到她身前。
虽然雨不大,但他在雨里走了许久,身上滴滴答答淌落的都是雨水。
站在她跟前微微低头,水珠就顺着被打湿的刘海往下坠。
可能是淋了太久,他脸上也有雨的湿气,苍白了一些,显得有几分破碎感的脆弱。
“你来接我?”
明知故问。
任令曦:“我正好没什么睡意,出来散散步。”
她知道自己的借口很拙劣,也没期待他会相信,然而要她当面承认,她也不想。
“我说你今晚……”
她话没讲完,贺云朝忽然往前跨了一步,一把将她抱住。
这个高度,她只能靠上他的小腹,任令曦偏过头,有些别扭。
“贺云朝,你身上好湿。”
他好像没听懂她要他放开的意思,还是一动不动把她抱着。
“就一会儿。”他闷声道。
任令曦感受到他衣服下透来的湿热。
和自己此时的心境一样,潮湿,憋闷,却是暖的。
那,就一会儿。
容许她也小小地放任自己一会儿,不去想这个人到底是谁,不去想之后会不会在一起,不去想他为什么不愿意转变这段关系。
他慢慢朝她倾身,像一片芭蕉叶罩下来,为她遮挡住风雨。
这一次她听见了他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鲜活炙热的一颗心,怦咚怦咚在耳旁作响,好近。
“你换了一套衣服。”
即使被雨水浸润,她依然能闻到这一身新衣上柔顺剂的香味。
“嗯,来之前回去了一趟公寓。”
“那你还……回来。”
“你在这儿。”
她的心跳已经和他一样快。
感觉后背的手臂再度收紧,同样被他攥紧的,还有她的心脏。
“还要赶我走么?”
贺云朝这个混蛋。
就算她真有这个心思,此刻又怎么说得出口?
任令曦把脸埋进他怀里,燥闷低哼。
是他先止步不前的,却还总对她示弱,这样一卖可怜,好像犯错的是她。
任令曦反手抱住贺云朝,可是手臂贴上他的腰侧,本想沿着腰际往上摩挲,却感应到湿漉漉贴身的单薄布料下,一块奇怪的异物。
“是什么?”她仰头问。
贺云朝的神色不太自然,“一个小伤口。”
令曦眉心轻蹙,她可记得,今天白天贺云朝身上没有这处伤口,那也就是晚上出去之后的新伤。
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给我看看。”
“不用,小伤。”
“小伤我不能看?”
“……”
贺云朝习惯了受伤这回事,也从没料想过,有一天自己需要刻意在他人面前展示伤口。以前大多数时候身边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大家习以为常。
任令曦径自翻开了他的衣服下摆,露出他窄瘦的腰腹,皮肤上一块纯白的急救纱布对比鲜明,但是纱布里面红色的血迹已经被打湿洇开——红得完全不符合她印象中“小伤”的定义。
而且,不止这里,腰腹附近还有其他的擦伤和淤青,有的青紫色淤青甚至严重到这样昏昏路灯下都能清晰分辨出截然不同的两块肤色。
任令曦继续掀他的衣物,这样的伤还有几处。光是仍在流血的,就有两个地方,这还是她只看了小半身体的情况下。
“你要在这里把我扒光么?”贺云朝被她略带微凉的手指摸得生痒,刀枪伤痛都不外露的男人,竟然因为区区皮肤抚触,生了退缩之意。
他按住令曦的肩,“咳咳,收敛一点。”
岗亭里还有保安,即使有一段距离,他们两人在寂寥的夜色里依然突兀。
可是平日脸皮比他薄的令曦,眼下却又不在乎了,一只手伸进他衣服里,尝试用指尖去探索更多包扎后的痕迹,一边问他:“你这是去和帮派斗殴了吗?”
以他的身手,就算酒吧里和一群人打起来,都不应该是这种结果。
贺云朝沉思了一下,“也算?”
“满嘴没一句真话。”任令曦气得不想理他,抽回手下意识拍他一掌。
贺云朝咬牙低嘶了一声。
任令曦微顿。
“我才不会可怜你,你活该。”
话末,她局促地撇过头。
雨声渐渐大起来,敲打在观景台的玻璃顶上。
“是,我活该。”
贺云朝整个身子倏而再度沉下来,受了伤的巨大野兽困住她,不过贪恋在她身上觅得的一息安稳。
“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可怜。”
他不是在说反话刺激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对她陈述一个事实。
他以为的事实。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太忘乎所以……”
“我差点就忘了。”
他再一次轻声重复着。
“不值得。”
“曦曦。”
低喃温如絮语。
“不值得。”
酸涩感随着他说的话从任令曦的心口钻出来,空落落的,像挤了柠檬的酸,一滴渗入血液,五脏六腑仿佛都停摆。
任令曦被他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眼前所见,只有那尚未完全放下的衣物下沿,急救纱布渗出的一抹血迹。
任令曦:“你还在流血,我们回家再说。”
静待了好半晌,他终于松开对她的桎梏。
任令曦站起身,忽然踮起了脚尖。
贺云朝毫无任何准备,那抹熟悉的柔软就贴上来,他一时错愕。
她的双臂交迭到他颈后,他也下意识搂上她的腰,却只感触到一记稍纵即逝的蝶吻。
任令曦退开几寸,拖鞋重新踩实地面,目光也下滑,跟着热息烫在他锁骨。
“贺云朝。”
他低下头,眸底的瞳光闪烁。
“值不值得,应该当事人说了算唔——”
呼吸重重一落,贺云朝蓦地沉首,强势而迫切地吻去那以后的所有言语。
他老喜欢用吻来和她沟通。
一吻,又一吻,或者都是同样一个未曾彻底分开的湿吻。
从一开始的被动承受,到后来两个人唇舌勾缠,两人交颈辗转,不知不觉一起迷失在这渐渐瓢泼的大雨里,宛如两条脱水的鱼相濡以沫,不断从对方口中汲取残余的氧气。
明明这个吻比起过去无数次吻都来得缱绻温柔,她依然喘不上气,后仰到脖子发酸,可这一次她没有抵抗,而是任由缠吻延续,两颗交抵的脑袋,过了许久缓缓拉开距离。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启唇低喘。
不发一语对上彼此目光,她下意识抿过被他蹂躏得干涩的唇瓣。
才消停了两秒看着她,贺云朝又禁不住偏首吻过来。
唇珠、唇沿、唇角,一记记落吻。
“血……”她有些挨不住他蛮缠,一边被吻一边提醒:“你还流着血。”
“不重要。”他轻咬她的唇。
她推开他,“怎么不重要,伤口泡着水会烂掉。”
任令曦义正辞严,好像真生气了,于是绵绵不绝的亲吻只得作罢。
任令曦将一把伞塞到他手里。
“走吧。”撑开自己带来的另一把,她的脚步刚踏下观景台,却有人贸然钻入了她伞下。
任令曦没有反应过来,那只手就接过了她手里的伞柄。
她不解问他:“我不是给你伞了?”
两人行走间,贺云朝他把伞面往她的那边倾斜了些。
“一把就够了。”
任令曦看着他正在被雨水打湿的右肩,没有戳穿。
她主动向他靠了一点,挽住他的手臂,将伞柄掰正回去。
有些事情,明明不用委屈谁。
“回去我帮你清理伤口,这方面我还是挺有经验的。”
“好。”
贺云朝不想说,在处理伤口这件事上,论经验,除了专业人士,没几个比得过他,以前的自己就是在大伤小伤里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如果没这两下子,如今也不可能活着站在她面前。
不过这时候他和她争个什么劲,他又不是傻子。
回去的路程步行大概三分钟,不算很长,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着雨,两人走得很拖沓。大雨噼啪打在伞面上,滑落的雨水顺着伞骨凝聚到珠尾,围绕两人挂起了一道剔透的雨帘,世界好像真的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伞下靠近的两个人。
胳膊偎贴,皮肤上传来他的体温,在这夏夜的雨里正正好,不热,也不冷。
“贺云朝你谈过恋爱吗?”
“啊?”
“我有过两任男朋友,一任是在高中,快毕业的时候谈的,他说喜欢我,我也对他有好感,他告白我就答应了,不过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学习没想太多,所以毕业之后他去了国外,我们就分了手,加起来大概也不到一年吧,这段感情可能都说不上什么感情,很像是青春期的懵懵懂懂。”
任令曦的声线不高不低,清清冷冷飘在雨里。
“上警校时我忙着拿第一,没心思谈恋爱,几年又过去了。”
“后来工作时有一个案子,让我遇到了厉恺,当时他是负责给案子里的abo抑制剂做分析报告,我们有了很多交集,一开始是在医院,慢慢地他会约我边吃饭边聊,因为我们的工作都很忙,所以我一度以为那只是为了节省时间,后来我才知道——”
“他那是在追我。”
贺云朝没有作声,静静地听她说。
“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两个人也不用说明白,默默发展成了情侣关系,再然后发生什么你也知道了。所以说,直到现在,我也一直觉得我没有好好谈过恋爱,我不知道怎么样去爱一个人,这比工作难多了,至少工作有一个客观的最终答案,我需要的只是解题思路,而恋爱不是。”
任令曦顿了一下,有点尴尬低哂,“老实说,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贺云朝偏头看着她。
“我现在……”
“诚惶诚恐。”
“患得患失。”
“喜怒无常。”
她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恋爱了。”
她望过来,雨伞遮住了路灯炽白的光,伞下的她却黑眸清亮。
贺云朝不禁凝滞了呼吸,喉间发紧,连握着伞柄的手也在默默收紧。
他的食指在伞柄上不自觉上下摩挲,没有接话。
只是这一刻,往日那双略显多情又薄情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同样是隐在伞下,他的目色沉浸在黑暗里深不见底,像海一样,表面是无垠的寂静,可海面下暗潮涌动,也只有自己知道。
“原本我是怎么都不可能接受一个人有所隐瞒,可后来我才知道,如果在感情中能把控得了自己,那是因为我还没有遇上一个,我愿意为他打破原则的人。”
“我不记得我为他打破了多少原则。”
“我变得不像我。”
“和他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很快乐也很幸福,我的理智战胜不了感情,我还是……”
“有生而为人的局限。”
不断滴落的雨帘映衬着她的侧脸,这一刻,贺云朝眼中的她,有一种雾中苍兰的清透朦胧。
“但那都不重要,认输并不可耻。”
“我想通了,我根本不在乎是谁先开口。”
她纤白的手抬起来,慢慢攀上伞柄。
——直到握住伞柄上,他的手。
“只是不想一件事什么都不做,就让它无疾而终。”
她停下脚步,转身,认真而忐忑地,向他交付自己赤诚的心。
她说。
“贺云朝。”
“在一起吗?”
等待的时分是如此煎熬。
心跳。雨声。虫鸣。呼吸。
每一个声音都在争夺耳中的一席之地。
然而她的目光落在他唇间,只等一个声音给予她回应。
在一起吗?
贺云朝。
她都不知道这么短短的几个字说出口居然还需要勇气,今天之前,她明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现在她却有一点,害怕了。
“对不起。”
他紧抿着唇线,沉默又沉默,终于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第二次说那三个字的时候,有些微不着痕迹的颤音。
“我是要离开的,任令曦。”
他看到她眼里的怔愣,也看到了随之而来的不知所措。
然后那个他眼中美好得不可方物的她,轻轻颔首。
似乎又矛盾地接受了这个答案的意料之中。
她没有眼泪,反而若无其事,偏头笑了——
“我只是,一定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