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却难。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贤名,可那时候是无处可贪、无利可图,凄风苦雨地过了一段艰难岁月,熬过先帝在位的十几年,我才知道,原来只要我动动手指,就有这么多的金银流泄进我手中
董灵鹫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道:我以为您会知道、会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养出来的。有些人则是被逼出来的。臣在朝时,只要稍稍享用富贵,就会被御史私下议论,稍稍放纵私欲,就会被学生登门进谏,我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被捧着、要求着站得那么高的。
董灵鹫摩挲着发冷的棋子,一言不发。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选,老臣希望跟先圣人一样,在熙宁故年时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伟大的事实。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董灵鹫低声吟了句诗,只觉得万分荒唐。
李酌道:太后娘娘。
他突然恭谨,抬手向董灵鹫行礼,而后道:老臣最后只有一愿相请。请娘娘处死臣之前,让一概罪状、证据、供词,交由皇帝整理。
董灵鹫道:他没有能力救你。
自然,李酌望着她道,可太后娘娘想一辈子护他在羽翼之下吗?让陛下也睁眼看看吧,看看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伪善的小人,看看人的立场有多么复杂,什么是为家、什么又是为国,什么只是为了他自己。
李酌当了孟诚的老师,自然知晓新帝的心性如何。
董灵鹫怔了一下。
人的品质如何,不能以区区好坏来定义。李酌笑呵呵地看着她,你没有教会陛下的事情,让我这个失职的老师,最后来尽尽心吧。
董灵鹫心情极复杂地叹了口气,道:实际账本在世伯的府中吗?
已经焚毁了。他道,其实在做此事之后,我就日夜悬心,唯恐它被揭露,为此不惜做下种种残酷布置,但后悔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因为无论再怎么懊悔,当他发现凭借自己的身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批军饷截下,偷梁换柱、中饱私囊的时候,他面对那个庞大的数字心动了,也那么做了。
就算他做对了九百九十九件事,这最后的一件,就足以满盘皆输。
这世上的真君子没有那么多,他指了指董灵鹫,檀娘你、和你父亲,都算是真君子。剩下的人连先帝都有过虚伪的时候。
或许是死之将至,李酌竟然纵情提起往事。
当年那些属国进献的珍珠,被淑妃缝制成了彩衣其实檀娘你也喜欢吧?那样匀称、润泽的一斛珠,京城的高门贵妇,有谁不喜欢?只是先帝知道你深明大义,所以没有考虑过给你。
董灵鹫道:我已经不喜欢了。
这话说得不知道是那件彩衣,还是他口中的先帝。
这只是很多尘封旧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件。
李酌真心实意地说:你为后时,是全天下的表率。如今
他的目光忽然穿过董灵鹫的肩膀,望向她身后的郑玉衡,视线在这位郑太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要是这孩子能够照顾你,那也很好。他当是你这殿中最名贵的一件爱物。
比起董灵鹫所想的爱物二字,李酌的形容似乎更偏近于物。他跟所有朝臣一样,以为郑太医是太后为了缅怀先帝,寻到的一件宝贵之物。
再珍贵的纪念品,也只是物品而已。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董灵鹫却轻轻蹙眉。
但她没有表露真心,只是跟李酌静静地下完了这局棋。到了官子之时,李酌仅以一目半之差输掉棋局,他起身行礼,董灵鹫辞而不受,只淡淡道:承让。
李酌的身后,几名内侍一直守候在他身侧,随时观察着他的动向。天际泛起一丝微白,四周还隐隐响起麒麟卫碰撞的甲胄声,在紧紧闭合的殿门之外。
李酌站起身,辞别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即便这位昔年廊下听书的好友之女,已在世事的磨练下坐到了这个位置。她站得那么高,依然为众生而垂悯低头。
他走了出去。
外面的光华只映照出来一息,月色褪尽,稚嫩的朝阳泼进一捧霞光,又随着内侍闭阖宫门而消散而尽。
董灵鹫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局棋。
她起身,如李酌所言,命人在书案上将一概证据汇集成册,送到归元宫,并要求皇帝发布相应的决策诏令,让圣旨传进中书门下、六科,乃至整个京华。
李酌漫长的、桃李芬芳的一生,即将在今日结束。
从此以后,他的一生只有真伪君子的这两种辩题。将会有无数的后人,在青史洪流里为他厮杀一场,对这个功亏一篑的人生,产生无数地感想、疑窦、和迷思。
但此时此刻,董灵鹫都不想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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