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事情波澜壮大,举朝震惊。皇帝甚至下令限制官员嫖娼活动,一时间澹京城内的青楼楚馆忽然萧条许多。
杜鹤是个闲散爵爷,因擅长书画而混得几分薄名,往常总有人以得他赠画为荣,偶尔还会吹嘘炫耀,如今是越看越晦气,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杜飞廉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像是阴沟里翻了船,浑身都给腌臭了。那些曾经对他有许多赞赏的长辈们,现下都言知人知面难知心。
师诤言曾在家中受他这虚来名头欺压许久,这下癞皮狗被打,他在他爹面前也硬气许多。
此案重大,黄庆忙前忙后,终于在月底下了判决。
杜飞廉虐戮孩童,杖杀证人,掩埋罪证;杜鹤不知感恩,残害幼女,教子无方。父子二人皆藐视任命,罪无可恕,判死刑,秋后问斩。
杜家抄没家产,贬为庶民,男子送往采石场服苦役,女子则没入教坊司后院,无赦不得擅动。
按本朝律例,父子二人手上何止二十条人命,此刻仅以两条性命作为相抵,这判决实在算不上公允,一时民怨四起。
朝中给出的解释是太皇太后孝期未尽,不得大开杀戒。然而明眼人都知道,宫里有位貌美的杜贤妃,最是会吹耳旁风。叁言两语保住这一家人性命,也并非不可能。
最后是朝廷碍于情面,为这二十副骸骨修了座小祠堂,以正风气,并警告其他官员慎用权力。
这顶多算得上事后安抚,完全没起到惩戒作用。班媱虽有不满,却别无他法。
这些日子,她再未上过青林寺,教坊司和关雎阁也去得少,不是在家里待着看看话本,便是陪师诤言打马球。半月下来,他二人出双入对的传言也散播开来。
有日她在街上撞见池见知,他也提起这一茬。
班媱只好解释:“京中无好友,唯他一人算得上性情相合。”
池见知有分寸,没有追问下去。当然,这话也不是只有池见知一人问过。
她有日在小茶馆内听说书时,郑暄也问过。当时她回答的可不是这样,知晓了他和傅九渊的关系,她便故意不去撇清关系。
“小侯爷英姿飒爽,能与他传点什么,那是我之荣幸。”
郑暄心思奇巧,自然不信。他知道,班媱对那日他带清歌去指证杜家的事仍旧介怀,可傅九渊本人都未尝做辩解,他也就懒得插手管这二人的闲事。
回避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便出言向班媱坦诚自己的立场。
“郡主,我是商人,唯利是图,不可能瞻前顾后。有些心狠,是应该的。”
班媱当然知道他这么做无可厚非,其实傅九渊这样的做法也无可厚非。
与他不相关的性命,他没有必要去大费周章地关切,从而扰乱了最重要的计划。只是,她难免失落。好像她总坚信的她们之间的心心相印,成了一个她的自作多情。
若是当真如此,那她又当如何自处呢?作壁上观?还是牺牲原则?
她无法做出抉择,心里只响起一个声音:“刀,自然是要磨得锋利,才叫做刀。”
那日,她久违地去了教坊司。
清歌已经开始接客,状态也自然许多,抚琴前甚至会主动闲聊。
可班媱能察觉出她的反常。对于清歌这样内敛的人而言,往往表面愈是平静,心中愈是汹涌。
大案已有定论,事情也差不多算是翻篇,班媱不愿重提旧事,惹人伤心。还是清歌率先打破这莫须有的平静。
“郡主还在想那日公堂之上的事吗?”
琴音刚落,她抚平琴弦,也抚平自己的心绪。
“其实不必如此为我担忧,不过就是在众人跟前脱几件衣服罢了。清歌本就是青楼女子,被人看了身子也没什么。”
她努力释怀,声无波澜,好像认了这低贱的命,班媱却抓住其中她不想曳露的苦涩。
“郑暄怎么劝你去的?”她不去看她,敛眸抚摸酒杯。
清歌愣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其实他不来劝我,或许我也会去。那些孩子遇事的年龄,与我进教坊司的年纪相差无几。我若是早点站了出来,或许也能救下一二性命。”
“清歌,你是受害者,不是那加害别人的恶人,你有你的苦衷。”
“谢郡主关心。我起初也是这么想,可是郑公子跟我说,旁观,也是一种恶。我不能因为拉不下脸,就放弃能够还他们清白的机会。他们是死于杜家之手,可杜家的恶也得揭露得干净,他们才算真正地没有冤屈。”
善恶难厘清,旁观是恶,可叫心碎之人去袒露痛苦,又何尝不是?
班媱细细品味着她的话,不愿再劝。
包括班媱自己在内,总是希望世事能有个尽善尽美的结局,可又哪有那么简单。想要更大的善,总是要用一些更小的善作为祭品。这两者,或许本来就不能共存的。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事情发生在清歌身上,而供奉祭品的又是傅九渊时,她关心则乱。
放下杯盏,班媱低声:“那你——还承受得住吗?”
从事实上断定,清歌也是受害者。可是从世俗看,或许就未必。
人人都有双蒙尘的眼睛,看待女子时格外严苛,看待青楼女子时更是如此。
黄庆从杜飞廉的私宅内搜出来的银针有多细多长,班媱不知道。可她知道,针针入肤必然不会好受。如千万只蝼蚁啮咬过每一寸的痛苦有多可怕呢?一针针或许不仅是扎在后背,也在每个深夜扎进清歌的心。
只有玩物会被如此亵弄,清歌入红尘,却从未为此折腰。
那天无意中从杜飞廉手中救下清歌,她就知道,这种不能相告的苦楚,必定藏着许多碎裂的自尊。一旦和盘托出,那颗心怕也是再难缝合。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对郑暄、对傅九渊如此生气。
清歌与她接触过的诸多青楼女子不同,她又清醒又执拗,班媱喜欢她同样也心疼她。
这一局舍小为大,在旁人看来大概相当划算,在她眼中却是兵行险招后的错棋。
没来教坊司的日子里,她也派人打听过清歌的消息。
如今人人都知杜飞廉是个大恶棍,却也人人都记得他有一手妙笔丹青。
在无数个擦肩而过中,他们总要投去眼光看看清歌。那是一柄虚无却锋利的刀,每一次注视,便是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
班媱静幽幽地叹气,生怕清歌这么自尊又刚烈之人会做出什么举动。
清歌却是满脸平静:“郡主无需担心,清歌尚且还应付得来。”
是吗,清歌?
她的裙钗整齐,脸上也不曾看见任何困扰神色。班媱只当自己是想多了,此事就此揭过,再不要去提起了。
只有问春,沉默着红眼。她不可说,亦是不能说。
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班媱自己都觉得低估了清歌的坚强,半月后,她听见她的死讯。
她几乎是在得到死讯的第一刻,就赶去了教坊司。
清歌是自刎而亡的,在最深最冷的夜里。直到清晨,才被清扫庭院的婢女发现。
隔了一夜,她的身体已经冷如冰柱。脖子上的刀痕明显,血污也弥漫至腰间,淌湿了一地。她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好像每个冷夜班媱醒过来时就能看见的熟睡的她。
此刻,却是再也叫不醒。再也不会在她回去之前,心领神会地送上一颗解救丸。
问春在一旁哭得伤心,什么也说不出来。
“问春,她不是好好的吗?”班媱低吼着质问。
问春说不上话,嘤嘤哭着就递上一封信。是清歌的手书,上头写着“郡主亲启”。
班媱颤抖着拆开,她的音容笑貌便随着文字,再度浮现在眼前。仿佛不是在读信,而是她重新醒来与她对话:
“郡主,
我自幼家教严苛,习的是君子之礼,修的是闺秀之德,后来蒙难,没入教坊司。常言道,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我虽非当世君子,却也不愿因境遇改变而辱没了礼节。身处教坊司的这些年,我始终坚持本心,从无逾矩。
无奈飞来横祸,乱我心志。恐贼人脱罪,我请缨上堂,为的是护佑稚子清白。可惜我未曾算到,世间恶念丛生,纵使我矢志不渝,也敌不过风言风语。
清歌此生不悔,唯愧对郡主真心。若郡主得见此心,我必已离去人间,魂飞魄散。
世间清苦,得遇贵人,乃为我幸。
望郡主此生得偿所愿,珍重,再珍重。
故人清歌上”
她的书信情深意切,到了都未曾提及这叫她绝了念想的风言风语。
班媱捏着边角,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胸中波澜四起,想要询问事端时发现,问春已经皱眉蹲在她身边。她比划着,也书写着。那些杂乱无章的闲言碎语被她串成一条锋利的线,割痛她自己,也割痛班媱。
其实自从京兆衙门回来,清歌就一直有心事。
教坊司严苛,即便是有班媱相护,也不能一直不去接客。
众人都知清歌在扳倒杜飞廉的事上,出了大力气。一方面感慨她勇气非常,另一方面,则也对那背上传得玄之又玄的画感到好奇。他们便去扒衣服,清歌不肯,便是一顿殴打。
掌事的自然不会因为清歌受苦而放弃赚钱的机会,反而瞄准了这其中的商机,将她的价格往上提,对于想要一探究竟画作的人则是顺其自然。
如今朝廷管得严,这皮肉生意不好做,只要钱到手,一切都好说。
清歌好不容易从杜飞廉的手中逃脱出来,却又落入另一群“杜飞廉”手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是看客,也是杀手。她是供人观赏的牡丹,更是任人宰割的玩物。
她想过很多次要不要告诉班媱,却也清楚地明白。以官家身份没入教坊司的获罪之人,若是没有得到官家准允,死也会死在这院墙烟柳之中。
班媱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苦果已经长出,只等她吃下。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发现自己永远也逃不出去时,选择了主动离开。
班媱神思怅惘,转头就去看那把清歌最常抚摸的古筝。
音如翠竹,悠扬自然。清歌手下的声音如她本人一样,婉转灵毓,也不折不屈。班媱默默地盯着那把琴看了好久,问春不敢打扰,哭得无声。
门外守候着的掌事更是怕她怪罪,不敢近身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班媱才起身,目若深渊,走向掌事,带着不容拒绝的神情:“她人已经死了,我能带走她吗?”
掌事见她没有找事,自然点头如捣蒜,答应得痛快,直接命人帮班媱把人抬去她说好的地方。
那是城东叁十里的一处清潭小山,四处无人,安静悠然。
清歌曾经告诉她,幼时父亲与小弟最爱在此处垂钓,她与母亲则是闲坐在一旁玩笑。那时她是最清白无忧的姑娘,亲友俱在,未来坦荡。
落叶归根,她的父母兄弟都已散落天涯,听闻已经死在他乡。班媱与她相识一场,不愿也魂飞魄散,游荡在这乱世,不如轻轻地将她送来这里。
一抔黄土,一潭清泉,一座小山,一场故梦,一回人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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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游、空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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