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却没有回。
信号时断时续,半天才来了第二条:“好多野味,袍子、野兔、鹿肉,都挺好吃的。那个鱼也不错,他们说是冰窟隆里现凿的……”
方思慎心想,错别字真多。还是没有回。
过一会儿,又来了第三条:“靠,那个汤味道真是绝了!叫什么飞龙,这才是真正的山珍海味啊,听说国宴上都没得吃了,你吃过没……”
方思慎忍不住回复道:“这是保护动物,快灭绝了。”
“啊?!那……已经吃上了,怎么办?”
于此同时,图安最高档最豪华的饭店里,杜焕新找来的陪客正向洪家少爷热情介绍吃飞龙的讲究。正所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指的就是这飞龙鸟,只须一瓢水,一撮盐,即成人间美味。过去只有皇帝吃得上,故而又称“岁贡鸟”……
洪鑫问:“这玩意儿是保护动物?”
杜焕新哈哈一乐,不掩自豪:“原先是二级,吃成一级了。”
第六四章
洪玉兰有孕在身,吃完饭提前回家,剩了一帮子男人吃喝玩闹。酒酣耳热之际,洪鑫向姐夫问起进林子打猎的事。
“想打猎?”杜焕新微微皱眉,“明儿初八,开张上班,我得下去放鞭子派红包,恐怕没工夫陪你……”
见小舅子露出失望神色,挥挥手:“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靠得住的人,再加一台车,你先自己随便玩玩?实在是赶巧了,过两天,过两天姐夫一定亲自陪你溜溜。”老婆怀了孩子,生意也正是借重洪家资金的时候,招待好小舅子自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洪鑫巴不得他主动说没空陪,赶紧道:“姐夫你忙你的,正事要紧,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打发时间更痛快。”
杜焕新邪兮兮一笑:“你坐着老子派的车,这辽州伍盟哪里去不得?可别玩得太花,回头你姐该叨咕我了。”
洪鑫也笑,赶紧表态:“姐夫放心,真的就是打猎玩玩。”又问,“不知道也里古涅离这里远不远?我有个大学同学家在那儿,想顺便过去看看。”
“也里古涅?不近。一天没法往返,怎么着也得住一宿。”望着小舅子眼中隐含的热切,杜焕新脑子一转,口气暧昧起来:“大学同学?什么关系的同学?”
洪大少十分淡定:“好朋友。”
其他人都反应过来,起哄:“哈哈,好朋友呢!洪少,你们家跟咱这青丘白水还真有缘哪!……”
杜焕新指着他:“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还说来看姐姐姐夫!你那没出世的外甥都替你臊得慌!”
洪大少一脸无辜:“我就这么一问。”
杜焕新哈哈道:“好事!咱这旮瘩妞儿好啊,热情奔放,身材火辣,心眼儿实在,姐夫支持你!”
洪鑫斜乜他一眼:“我要真过去待两天,麻烦姐夫在我姐面前遮遮。你刚才那句热情奔放,身材火辣什么的,我也就不转告了。”
众人又是一番笑闹。一顿饭吃到深夜,没再张罗别的娱乐便散了。洪鑫想给方思慎打电话,看看时间,实在太晚,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杜焕新果真介绍了两个人来。
“这是小刘,负责开车。这是老林,负责引路,打猎也是一把好手。”杜焕新知道自家小舅子年纪虽轻,处事却老练,平素打交道,丝毫看不出岁数比自己小一截。不过还是多叮嘱一句:“路上有什么事,都听老林的,他经验丰富。”
小刘年纪比洪鑫大不了多少,老林三十多岁的样子。看两人站得笔直,洪鑫便知道从部队里来的。只是没穿军装,不知道什么级别。洪家自他上数两代皆行伍出身,对军人天然感觉亲切,笑着点点头:“麻烦二位了。”
杜焕新拍拍他肩膀,对那两人道:“这是我小舅子,老洪家的独苗。你俩替我看好了。玩得痛快虽然重要,安全更重要。别的规矩你们都懂,不用多说了吧?”
二人一齐应声:“您放心。”又向洪鑫打招呼,“洪少好。”
洪鑫心头一阵激动。这可是真正的兵,那派头,那气势,跟领一群混混打手天壤之别。
洪玉兰把皮衣皮帽塞进弟弟包里,嘟囔归嘟囔,却也没有正经反对。毕竟不可能拘着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陪自己在家养胎。杜焕新派的两个人她都认识,确实算得上稳重可靠。当然,她以为只是在图安附近树林转转,晚上在农家乐吃个野味烧烤,并不知道宝贝弟弟要去往六个小时车程之外的林间小城。
洪鑫望见那辆灰白迷彩的“雪豹”越野军车,兴奋得吹了声口哨:“太酷了!”
坐在车里,司机小刘按下一个纽。洪鑫问:“这是什么?”
“换个迷彩罩。”小刘严肃到有点儿木讷,说到车话却不由自主多起来,“灰白迷彩最适合冬天,但是咱们不是军事行动,所以换用颜色醒目的迷彩罩,这样容易被路上别的车发现,更安全。”
他说得跟背书似的,洪大少完全不在意,透过后视镜发现车身果然变了棕红迷彩,又惊又喜:“这车简直酷毙了!”
说了一番车的话题,又问起打猎的事,老林道:“也里古涅虽然远点,论打猎真比图安有意思。他们专门圈了一片林子,就在市区边上,很有老林子的味道,又比真进老林子方便安全些,这几年玩儿这个的都喜欢上那儿去。”
洪大少一听就懂,问:“图安怎不也弄一个?”
老林比小刘世故得多,笑道:“图安周边哪里还有老林子,再说毕竟是首府,做什么都要上头审批才行。”看看表,征求意见,“车里带了点吃的,一会儿中午饿了垫一口,等下车再好好吃一顿。晚上就在市里转转,会朋友也方便,明儿清早进林子打猎,洪少您看咋样?”
洪鑫被他提醒,想起正事:“我先打个电话。”
连着拨了两次,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对不起,刚才有事。”
“你今天回也里古涅吗?”
“嗯……可能明天回。”方思慎想,既然许多林场工人搬到也里古涅市去了,也许可以再去那边问问,于是道,“我坐后天早上的车去图安。”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也里古涅?”
“不一定。”
“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你干脆早点过来呗!”
那边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打算祭拜一下养父和我母亲,可能会耽误点时间。”
洪鑫大惊。接着又听那边道:“见面再聊吧,我这里还有事。”
他一把捏紧了手机,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对方挂断:“我过去陪你!”
“不用。”似乎意识到拒绝得太急,方思慎放缓语气,“真的不用。太远了,条件也不好,而且温度比市里还低……”
“我这就过去,你听着,我已经到……”
“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洪鑫一句话卡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对不起。还有,谢谢。我答应你了,肯定去图安找你。”
电话断了,洪鑫怔怔地发着愣。
老林觉得事关隐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谁知洪小少爷突然问:“林大哥,阿赫拉远不远?”
“阿赫拉?那地儿离也里古涅至少还有仨钟头。洪少怎么问这个?”
“我那朋友去阿赫拉了,想麻烦二位陪我跑一趟。”
“这……阿赫拉有点偏,路上不见得好走,而且那地儿啥都没有……小刘,你跑过阿赫拉没有?”
“跑过一次。”
老林赶紧接着道:“像这种偏僻地儿,一般都是本地司机跑,冬天路不熟容易出事……”
洪鑫想起方思慎那句“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拿不准到底该去还是不该去。感觉那话里含着的意思就跟车窗上蒙着的白霜似的:稀薄朦胧,呵口气擦擦就散,可真摸上去吧,却又冷冰冰冻得手指头发疼。不由自主要去担心他,同时隐隐有些失落郁闷。转念一想,一心要来个惊喜,回头弄成惊扰惊吓,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不再坚持:“我问问朋友再说。真要去我会跟姐夫打招呼,不叫林大哥和刘哥难做。”
老林松口气:“谢谢洪少。就是真去,今儿也来不及了,走夜路太危险。”
洪鑫点点头,靠在椅背上,慢慢琢磨书呆子的事。原本确实想趁此机会顺便打打猎玩个新鲜,这时候心思一下子淡了。洪大少这两年被操练得越来越成熟,惜乎修的基本属于厚黑学里的硬功。唯独这份能伸能屈的水磨耐性软功夫,大半得归功于方思慎。他一边思量电话里透露出的点滴信息,一边盘算自己上场的最佳时机,那股焦躁担忧逐渐平息下去。
方思慎挂断电话,望着那栋灰白色政务府小楼,心里充满了沮丧、愤懑、挫败、忧虑……各种负面情绪。
斜对面有个小卖部,上午过来时孟大爷特地指给自己。他忽然很后悔,没有听从人家劝告,买齐香烟酒水登门办事。这会儿补救,恐怕不管用了。何况他非常明白自己,既没有那张脸皮,更没有那份交际本事,最后多半依然落个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所有的情绪化做一丝苦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否低头折腰,不见得关乎品质。
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关于连叔的确切消息呢?那办事员恶劣刻薄的言辞间,到底有几分实情?
原来昨晚方思慎与出租车司机投宿在他表叔家,这位孟大爷自己虽不是林场工人,却是阿赫拉的老住户。子女曾经在芒干道工作,如今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嫌路远,过年也没回来。听方思慎说找连富海,一开始也摇头,吃完饭却神秘兮兮把他叫到里屋:“小伙子,你要找的这人,我老觉着有点耳熟,想来想去,前几年闹得挺凶的上首府告状的事,为头的那个工人,好像就叫这名儿。”
方思慎一惊:“真的?您确定?”
“好几年的事了,因为连年的拖欠工资,一帮子人跑到图安去告状,牵头那个是叫连什么海吧,老婆子?”
孟大娘忿忿道:“告状告状,幸亏咱家大民没去!最后告穿了没有?听说每户还摊了二百块状子钱,差点打起来。不说凡是去了的,回来都换了岗,压根儿没开支,逼得人走的走,散的散。这不,赶上棚区改造,这帮人全没份!”
方思慎问:“您知不知道如今留在镇上的还有谁清楚这事?”
老俩口突然不说话了。半晌,孟大爷期期艾艾道:“这么久了,要不是你打听,还真想不起来。因为这事,那帮人遭老罪了,能走的都走了。那为头的后来再也没听说,搞不好蹲班房去了也不一定。还有谁清楚?要说清楚,谁也没林管所的人清楚。”
方思慎不甘心,多问几句,老俩口却再没有别的话,心里明白他们这是怕惹事上身,很理解,也很无奈。
孟大娘看他的样子,安慰道:“就是蹲了班房,也该让人去看。明儿你上林管所问问,总有个准信儿。”
一夜无话。初八上午,出租车回也里古涅,约好等方思慎电话,看明天什么时候来接。
方思慎再次进了灰白小楼,找到林管所,被一个工作人员冷着脸盘问半天,得到一句:“管档案的还没来,等会儿吧。”
枯坐到十点多,终于来了,是个横眉竖眼的年轻女人。
“你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我们只对公,不对私!这又不是收容所,都像你一样,找个人就上这来,我们还干不干工作了?找人你上巡检所去!要不上街里贴几张寻人启事!脖子上顶个球干什么用的?!……”
方思慎竭尽所能挤出笑脸说好话,那女人要过他身份证看了半天,大概瞧在京城户籍加模样周正态度良好的面子上,终于不情不愿松了口,把他关在门外,自己进办公室查找。
过一会儿,打开门:“没这人。”
“您说……没这人,是什么意思?”
“没这人就是没这人!听不懂夏语啊?”大概觉得方思慎实在是笨,女人来脾气了, “电脑里没有,那就是机构改革以后不在林业单位;老档案里也没有,可能早就去了别的单位,连档案一起调走了。懂不懂?”
方思慎看她样子,大概根本不知道前几年的告状事件。当然,也可能孟大爷的信息并不可靠。
试着问:“那……能不能麻烦您查查,调到哪里去了?”
“调到哪里去了?没有档案,怎么查?你有没有脑子?”
方思慎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悖论。望着对方鄙夷的神情,匆忙说声谢谢离开。
走出大门,心里想着下一步怎么办。茫然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无论如何,去拜一拜何慎思与母亲的坟。正在愣神之际,摸到了口袋里震个不停的电话。
肚子有点饿,早上没心思吃饭,只喝了碗大渣子。冬天本地人一般吃两顿,这个点儿回去没饭吃。走到小卖部,敲开窗板,要了两包饼干。灵光闪过,又买了一沓信纸,一根圆珠笔,一瓶浆糊。手套也不脱,就着窗台写起寻人启事来。一口气写了二十来张,怕浆糊冻上,飞快地拍上沿途泥墙木板和电线杆子。
回到孟大爷家,拿出一百块钱,请他帮忙雇辆马爬犁,走河面进林子给父母上坟。
听说干这个,老头挺爽快地答应了,还问要不要买纸钱。
方思慎摇头:“不了,万一着火呢。”
“也是。”老头点头往邻居家去。方思慎不再提找人的事,他无端放了心。看样子这出手大方的小伙子还得在自家待一天,不觉十分高兴。
隔壁男主人出十五才去打工,正好闲在家,立刻接下这桩生意。套好爬犁出发,快到政务府小楼,几个人正站路上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人眼尖,认出方思慎:“就是他!就是坐在后头那男的!”方思慎也认出了这位管档案的办事员。刚下爬犁,中间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就迎上来:“您好您好!请原谅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能好好接待京里来的客人,抱歉,实在抱歉!”
旁边另一人道:“所长,外边冷,请客人进办公室谈吧。”
“对对对,咱们进里边谈。”
赶爬犁的看这架势,连忙道:“你跟领导谈话去吧,我在对面铺子等会儿。”
于是方思慎就被不由分说拖进了灰白小楼。那姓曹的林管所副所长热情洋溢,与他亲切聊天。绕来绕去,方思慎渐渐领悟,对话始终围绕着自己身份以及与连富海的关系打转。他不由得想起孟大娘关于连富海蹲班房的猜测,莫非当真如此?
因为阿赫拉太过偏远,属于中层干部降职发配和挂职锻炼的首选之地,故而领导变动频繁。方思慎坦白告知父亲是大改造中芒干道垦林的学生,连富海当年于自己家人有恩。那曹副所长并不熟悉这些事,然而听了他的话,神情间渐渐露出不经意的轻松姿态来。
方思慎想知道连富海的确切下落,曹副所长诚恳道:“连富海同志前几年买断工龄,办了内退,这事许多老同志都知道。之后林业系统机构改革,对这部分人员的档案进行了统一清理。我们这新来的小姑娘不清楚情况,所以才会产生误会。至于他脱离单位后去了哪里,这是公民的个人自由,我们可就真不知道了。”
话说到这,等于断了所有线索。方思慎只觉许多可疑之处,偏又问不出什么。
“我们所长跟镇长到市里开会去了,所里只剩了一辆吉普,司机常跑也里古涅,很稳当的,千万别嫌弃……”
方思慎听出来竟是要派车送自己。他知道地方接待难免大惊小怪,可也搞不懂为何对一个无关的偶然来客如此隆重。诡异之感愈发鲜明,马上推辞道:“谢谢您,有劳费心。我想下午祭拜一下父母,明天回也里古涅,已经定好出租车,就不麻烦您了。”
“这样啊……不知道你父母的坟在什么地方?”
“在芒干道往上,河左岸桦树林里。这么久了,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就是去附近看一眼,了个心愿。”
曹副所长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方思慎等他出去接完电话进来,立刻告辞。他倒没再嗦,彬彬有礼地送出办公室。
重新坐上爬犁,方思慎心中莫名忐忑。蓝天白雪上下混同,天地间呈现出一片苍凉的青灰色,仿佛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忧伤。
第六五章
刚出镇口,路边一个人叫道:“大力,借你家爬犁给叔使使,拉点子。”
“于叔,我这载着客呢……”
“上哪?顺便帮你跑一趟不完了。”
“不近,顺河道走,芒干道还得往上。你不用当班?”
“河道我熟哇!正好捡点儿柴。今儿头天上班,谁守到下黑?都走了!”
方思慎接收到老于头递过来的眼神,脑筋还没转明白,嘴里却福至心灵般道:“那就谢谢于叔了。”
赶爬犁的见这俩像是熟人,自己不用出力,白赚一百块,爽快地答应了。
老于头把式极好,鞭子轻抖,一声吆喝,马便自动往前跑。
“小伙子,叫啥名?”
方思慎直觉他的出现是个重大转机,按捺住心头激动:“姓方,名字是方思慎。”想想,又补充道,“这是回京后改的名字,过去跟养父姓何,叫何致柔。养父的名字是何慎思,共和26年来芒干道垦林,大改造结束也没走,一直住在林场,直到48年去世。小时候,我们家跟连富海连叔是邻居……”
老于头点点头,语气却有些不善:“年轻人做事就是拗,这么些年没音讯,各过各的日子不挺好?非折腾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的?还贴什么寻人启事,我看你有钱烧的吧?”
方思慎问:“您看见我贴的寻人启事了?”他那启事上写的是,提供线索者,验证属实即酬谢五百元。
“都叫姓曹的派人撕了。”
方思慎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自然是怕你真找着人。”
方思慎大喜:“您知道连叔在哪里?”
爬犁已经上了河道,冰面平坦,马跑得飞快。他这一兴奋,说得有些急,立刻被风呛了嗓子,咳个不停。
等不再咳嗽,又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于头回话。
“于叔?”
“别心急,到地头再说。”扔下这么硬邦邦一句,一路沉默到底。
爬犁在冰面上行进速度极快,个多小时后,岸边树林越来越密,渐渐深入芒干道内部。被冰雪裹覆的森林纯洁璀璨,真正当得上玉树琼枝。
方思慎想起冬季伐木时节河边热火朝天的景象。幼小的自己最喜欢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四肢并用,千辛万苦爬到山坡顶上,看大树顺坡滑倒,嗤啦嗤啦滑落冰面,带起一蓬蓬雪花飞雾,跟人工降雪似的,十分有趣。然后再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树,猛地跳下,一屁股出溜到河边,满身满脸都是白雪。
当年砍伐下来的树会用大爬犁拖到林场附近河岸,然后直接装车。如今两岸补种的树苗都已长成幼林,密密匝匝,再看不见供爬犁卡车出入的宽阔道路。
那些幼林看上去都差不多,幸亏地貌没有大变,第三个起伏的山头出现在视野中,方思慎一下绷直了脊背,身子向前倾斜。
就是那里,那片林子里,掩埋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骨灰。
作为终身支边垦林的被改造对象,自当坚决贯彻殡葬新风尚。蒋晓岚、何慎思死后,不仅没有使用棺木,连墓碑也没立。挖个坑埋下骨灰坛,移植了几棵落叶松在上边,作为辨认记号。
“于叔,我妈妈和养父……就埋在那里。”
“想去看看?”
“想。”
爬犁靠近些,方思慎看清楚了,顿时一阵透心的凄凉。那分明是一片新植的桦树松树混交林,看大小树龄不到十年。
“于叔,这片林子里的老树……都伐了?”
“都伐了。稍微成材的,一棵也没落下。”
“要进去吗?”
方思慎摇头:“不了……就在这里看一眼吧。”
等他发够了呆,转过身来,老于头忽问:“你既然跟姓连的很熟,应该知道三中队原先的老驻地?”
方思慎心中狂跳:“知道。”
老于头嗯一声,又不说话了。再往前走一段,停在树林边上。
“我在这等你一个钟头。找不着,就赶紧出来。一个钟头没出来,就当你找着了,不多等。”
“谢谢,谢谢您……”
老于头看着他:“既然是林子里长大的,帐篷过夜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好,你一个钟头没出来,我就明儿晌午再来接一趟。记住了,我只送你来拜父母。”
“记住了,谢谢您!”
老于头板着脸:“那是个死脑筋,你也是个死脑筋。不怕南墙硬,只怕死脑筋。抓紧时间,看你运气吧。”
方思慎再次道谢,跳下爬犁,扎紧鞋带裤腿,拾了根粗细均匀的树枝当路杖,迈步往林中走去。
并不是所有砍伐过后的森林都有人力和资金补种树苗。这片林子就长满了肆虐横生的野灌木。虽然走得费劲些,好在灌木高度有限,不必担心大型野兽藏匿其间。方思慎仔细分辨方位,向记忆中的伐木队驻地前进。年后一直没有下大雪,但先前的积雪依然厚过膝盖。因为心情激动,加上熟悉的环境引发许多回忆,倒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前方一丛草木明显低矮些,方思慎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到了。因为曾经长期驻扎帐篷,加上生火烧炉子,这块地上的植物长得比其他区域更加矮小稀疏。四面张望,心不由得一点点沉下来。听老于头的意思,这里应该还有帐篷才对,为什么空荡荡毫无人烟?
忽然两声犬吠,方思慎吓了一跳,立刻循声找过去。一只大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灌木丛中,灰黑相间的毛色,又精神又漂亮。
“你……是连叔的狗?”
“汪!汪!”那狗又叫了几声。方思慎试着靠过去,大狗却猛地转身跑了,腾挪纵跃,倏忽远去。
“哎!你别跑!别跑啊!”
林间雪地,人哪里跑得过狗。方思慎知道线索就在这狗身上,咬紧牙关拼了命地追,也不知追出多远,眼看那灰黑相间的影子消失在树丛后,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雪里,喘得胸口发痛。
“说!你是谁?干什么的?”低沉的嗓音在前方响起。
方思慎缓缓抬头,一个人端着猎枪指着自己,身形魁梧,面容沧桑,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掩不住犀利的目光。
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连叔,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阿致,老何家的阿致,你还记得不?”
入夜,连富海的小帐篷里,方思慎坐在火炉前烘烤鞋子衣服。“啊啾!”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叔给你整点姜汤,要不肯定感冒。”连富海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块干姜,直接对着水壶削进去煮。
帐篷一边堆着许多树桩子,凳子、桌子、砧板、柴禾……都是它们。另一边码着土豆、粉条、挂面……顶上还挂了几只风干的兔子。方思慎坐的是整块羊皮缝的大袍子,既当衣服又当床。
“连叔,你这里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哈哈,可不是,冬暖夏凉,吃穿不愁!让我就这么在林子里住一辈子,也没啥不好。”
叔侄二人已经交流过许多近况,方思慎看连富海故作豁达,重新涌起满腹辛酸愤慨,无从发泄。
“连叔,跟我回京城吧。”
“算了。他们扣了我的户籍卡、身份证,出了林子,就是寸步难行。只要在这林子里,叔就是老大,谁也不怕。你这份心意叔领了,明儿一早,你就回去吧。”
“连叔……”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叔也就安心了。如今我也看开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螳螂挡不住板车。民不与官斗,人不与天斗,斗了就是自寻死路。活一天赚一天吧。”
“我回去想办法,再来接你。”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连富海摆摆手,浑不在意。
方思慎沉默。他知道,自己其实无能为力。
连富海沦落到躲进山林当野人,并不仅仅因为纠集工人追讨工资,赴首府告状一事而已。三年前阿赫拉镇政务府改选,连富海再次上门讨要拖欠的工资,新上任的林管所所长动员他一次买断拿现钱,转眼就把他伐木队副队长的名额安插了别人,再活动一番,调往市里转岗,按月正常领工资。
连富海听说后,愤怒之余,也长了个心眼。当年冬季森林失火――林区几乎每年都得烧几把,正如水乡每年淹几回,只不过规模小的不为大众所知罢了――林管所照例在采伐火烧木时,趁机多伐了几百立方良材。自从全面禁伐之后,名正言顺进林子砍树,唯有采火烧木的机会。趁机偷伐良材,是本地公开的秘密,也是基层官员最重要的灰色收入。
连富海收集了若干有力证据,再次跑到首府告状。州法务裁判所判定他越级告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回了也里古涅市,也里古涅市又发回阿赫拉镇。林管所所长带人去图安抓人,正赶上连富海久等不耐,预备直接上京告御状,堵个正着。
连富海冲方思慎哈哈笑:“话说回来,还有谁揍过林管所的所长?怎的也值了!”
一怒挥拳的结果,就是逃进林子,一躲近三年。过去冬季伐木,动不动驻扎森林几个月,住帐篷对连富海来说,真不算什么辛苦事。给方思慎倒碗姜汤,翻出几张碎皮子铺在火炉另一面,躺下歇息。
“还是念书好啊。你看姓方的念了书,做了大教授。你呢,也念到了博士。你爸妈要是知道,得多高兴呐!”
“连叔……”方思慎不知怎样开口。连富海分明认定了何慎思才是自己亲生父亲。
几番辗转,问:“连叔,你觉得我爸……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犯病吗?”
连富海长叹一口气:“你妈她心里苦哇!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冷不丁被发配到这穷山恶水受冻受累,父母也死了,家也倒了,一辈子回不去。她是觉着没指望才犯的病。”
方思慎想起从前何慎思偶尔牢骚,连富海也这般替蒋晓岚说话。当时不懂,此刻重温,霎时懂了。
“连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连富海一张老脸被炉火映得通红,连胡子都变色了:“阿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妈妈那么漂亮,谁不喜欢?没错,我是喜欢晓岚,可我从来没动过歪心思。自从她跟你爸结婚,我再没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难不成你信不过你连叔?”
“连叔,我信你的。”
沉默许久,方思慎轻轻道:“连叔,你知道么,我爸临终前,跟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连富海猛然坐起,“阿致,你再说一遍,你不是啥?”
“我爸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不可能!”连富海低吼。炉火被他呼出的气息带得乱晃,大狗也吓了一跳,哼哼两声,重新蜷在角落里。
“为什么不可能?”
“你是何慎思的种,你妈亲口说的!”
“连叔,能麻烦你说说当时的情形么?”
连富海毫不犹豫:“你大概不知道,我正是你出生那年到的芒干道。”
接受改造的学生伐木队里,都会配备一定比例的林场正式工人,既当监工,又当指导。共和33年,第三次大改造进入后期,声势渐弱,对学生的监管慢慢松懈,故而连富海这样的新工人也被派过去锻炼。
“那年刚解冻,姓方的就请假回了一趟京,等他再回来,学生们都说他家找了关系,能把他提前弄回去。你妈那时候……死心塌地地喜欢姓方的,那种阴阳怪气假模假式的白面书生,真不知道哪里好……没多久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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