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动了心,打算学而优则仕,往政坛发展。
这时候有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了。方思慎想,等回来再看能不能劝得动吧。
春节期间,京城到图安的飞机增至每日往返各一班:去的中午十一点出发,一点半到,回来的下午五点半出发,晚上八点到。高寒地带,天气恶劣,航班随时可能取消,价钱却比其他城市贵出一半,且分毫折扣也无。
方思慎查完机票价格,本来不想拿父亲留下的现金,也不得不动用了。他手里并非没有足够的钱,华鼎松一个折子,还有课题项目剩余资金,都归他保管,临时挪用一下也没什么。然而若真这么做,那也就不是方思慎了。公事不可暧昧,私事何妨糊涂,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打开电脑桌小抽屉。
先数出三千块,想一想,真要见了连叔,怎么也该表表心意,干脆把五千块都揣进口袋里。
直到坐上飞机,置身于万米高空之上,才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原来不过是买张票出发而已,跟从家坐公车去学校一样容易。两个半小时,就可以回到阔别十三年的青丘白水。为什么过去总觉得那般遥远艰难,从未想过迈开脚步成行?他心里其实明白,并非空间的距离阻碍了自己,而是时间的距离,十三年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叫人望乡情怯。
这是一架小客机,正月初六,返京人多,离京人少,客舱满了三分之一不到。白云从舷窗旁飘过,室外温度虽低,天气却难得地好,连机翼都被阳光镀了一层金,云朵们更是照得莹莹耀目熠熠生辉。方思慎嘴角带了笑,看飞机腾云驾雾般向前行进,心情莫名地轻快起来。这一趟结果会如何,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了,就当是替自己还个愿。
出了图安机场,入眼一片雪白,清新冷冽的空气激得五脏六腑都打了个颤。这里温度比京城低得多,所幸没有起风,又是曾经熟悉的环境,方思慎一点儿也没觉得冷。连着狠吸几口气,仿佛心底所有浑浊混沌都被置换了出去,才从包里掏出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起来。
扫视一圈,居然没有公交车站。几个出租车司机看他这模样,立刻围了上来:“去哪儿?市里三十,拼车十块!”
同行乘客除非有人接,剩下的都在跟出租车司机讲价。这趟航班总共也没多少人,故而抢客抢得厉害。
“我要去也里……”
“也里古涅?嘿,早说啊,三点钟最后一班长途,赶紧走!”那司机拖着方思慎就往车里塞。
“您等等,多少钱?”
“放心吧,不能多要你的!再磨蹭赶不上车,你就得在市里住一晚,一晚上住宿费多少钱呐你说……”
方思慎来不及反对,车已经开出了机场。路边熟悉的景色如梦幻般展开,干脆什么也不说了。车少路滑,司机开得很小心,也没工夫继续聒噪。进入市区,终于陌生起来。记忆中那个灰暗破落的图安不复存在。高低错落的楼房,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满街都是餐馆网吧洗浴房娱乐城,和所有偏远地区的小城市一个样。
最后,那司机到底磨着多要了五块钱,十分积极地给他指示长途车站哪边购票,哪边候车。
把墙上挂着的车次列表来回看了两遍,都只找到“也里古涅市”,却没有“也里古涅右旗”。十三年前离开的时候,除了几个大市镇通长途客车,从也里古涅到图安,只能搭运木头的顺风车。虽说属于同一地区,左右两旗也相距百来公里。方思慎把车次表又看了看,有些地名似曾相识,有些却听都没听说过,可见整体行政区划变化都很大。
低头去问售票员,小姑娘二十出头年纪,口气冲得很:“就这一个也里古涅,哪有什么左啊右的。你搞清楚了再来买票!”
大厅中间虽然立着“服务台”,却没有人。入口处一排摊贩,卖各种少数民族饰品和本地特产,中间夹着一个窄窄的书报摊。眼看就要到三点,方思慎忙跑过去买张地图,拿出乡音问那上了年纪的摊主:“大爷,这也里古涅市是过去的也里古涅右旗么?”
“你问这个,可是问对人了,如今不明白的海了去了。我告你啊,当初撤旗并市的时候,左旗的头头老厉害了,愣把右旗给并到他里边儿去了,左旗政务府直接升了市级……”
“那右旗现在叫什么?有直达车吗?”
“叫什么?改叫阿赫拉,成了市下边一个镇啦。这都十来年了,你没听说?一个镇有什么直达车?你坐到也里古涅再找车过去。哟,马上三点了,赶紧的,就这最后一趟,赶不上就得明儿了!不过你就是赶上了,今儿晚上也别想有车去阿赫拉,还得明儿,要不上对面旅馆住一宿……”
“谢谢您了!”
过年走亲戚串门的不少,方思慎幸运地买到最后一张座票,在检票员的呼喝声中爬上汽车。
这一通折腾,把刚下飞机那点兴奋期待都折腾没了。看看地图,轮廓依旧,却充斥着陌生的地名。再看看窗外,印象中一趟趟围着木栅栏的平房早被砖楼取代。像这个国家每一个飞速发展中的地方一样,历史的痕迹几乎彻底湮灭。方思慎忽然不确定了,自己这样冲动地跑回来,究竟是为了追寻过去,还是为了埋葬过去?
当地人直爽开朗,一路谈笑声不绝于耳。方思慎望着窗外冰雪无垠,顺便竖起耳朵收集信息。
图安作为首府,有长途汽车通往伍盟境内各主要城市,也里古涅算是最远的一个。单程夏天五个小时,冬天六个小时。林区为了运输木材,公路修得早,也修得好,均为国道级别。这里铁路交通曾经非常发达,各林场都设有专线,只不过速度慢,又都是夜车,货运为主,客运顺带而已。封山育林之后,停了货运,客运入不敷出,到如今,除去少数几条线,其余基本荒废。
眼前忽然出现一串碉堡式的建筑,灰色的庞然大物冒着白烟。这一段属于草原地带,没有森林雪山遮挡,那些冒烟的大碉堡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单调的风景中出现变化,孩子们十分兴奋,拍着车窗尖叫。乘客们也议论起这几个新建的发电厂和化工厂来。据说这是盟里好不容易引进的新项目,意在带动地区经济。毕竟,本来靠砍树发展起来的地方,突然树不让砍了,这么多人总得吃饭。
为了保护环境,于是封山育林。为了发展经济,又在这里建造污染严重的工厂。方思慎皱皱眉,他只是个书生,想不通这里边有什么深奥的逻辑。然而一片纯净无瑕冰天雪地里,那些丑陋的建筑真是相当碍眼。
听着乘客们的议论,他想到许多之前根本没有考虑的问题。
方思慎离开青丘白水,是在共和49年春天。当时国家林业政策已经步步紧缩,砍伐指标逐年下降。因为连续多年没涨工资,底下怨声载道,但工人们还不至于失业,表面上也就看不出什么异常。十五岁的何致柔一直跟何慎思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当然不可能关注到时局的微妙变化。
正月初六挤长途车的,自然不会是特权人士,于是发牢骚引起了最大范围的共鸣,路人瞬间成为同仇敌忾的战友,群情激昂,唾沫横飞。
原来曾经独霸一方令人眼热的林业系统,很多基层单位早已揭不开锅了。方思慎忽然意识到:昔日伐木队队长连富海,也许早就失业不知去向了也说不定。事已至此,心里不敢抱什么指望,权且碰碰运气。但觉无限清冷空茫,恰如窗外广阔无边的林海雪原。
有人在大声打电话,他猛然想起自己手机一直没开,赶紧掏出来。
先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方笃之问得细致,方思慎好几次差点露馅。
“我看预报说桂海白天最高5度,连着三天都是雨夹雪,南方这种天气最阴冷不过,你带上羊毛裤了没有?要没带去现买一条,啊?”
“带了,穿着呢。”
“那边口味偏辣,吃不惯别勉强,别怕花钱……”
“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爸,我要上车了,回头再说,您别忘了按时吃药,我挂了,再见。”
连续说谎的感觉非常之糟糕,方思慎握着手机,手心都汗湿了。
提示铃接连响起,是洪鑫的短信。各种东拉西扯,中间夹着一条:“梁子相好找上我,估计把他接走了。万一他找你,你别理,就说不认识。都他妈瞎折腾,一群神经病知道不?”
内容不是很清楚,大概意思却出来了,方思慎这才想起把梁若谷忘了个干净,暗觉惭愧。虽说当事人都已成年,这种矛盾,旁观者无可置喙。但目睹了一方所受的伤害,总担心可能发生什么不幸。若是没离京,他定然忍不住要亲身干涉,这时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回复道:“他还好吗?我出门了,你方不方便请个朋友去看看他?别出什么事才好。”
汽车进入林区深处,手机信号时好时坏,一条信息半天才发送出去。
一会儿回信来了:“你跟谁出门?去哪儿?”
方思慎犹豫一下,决定说实话:“就我自己,回老家办点事。我爸不知道,你帮我保密。”
片刻工夫,手机铃响,这回不再是短信,而是电话。才接通,就听那边嚷道:“回老家?你回哪个老家?怎么突然想起跑那么远回去?你要办什么事?干嘛瞒着你爸?”
信号断了。方思慎正准备发短信,又响了。
再次接通,耳边继续响起连珠炮似的轰炸:“你到哪儿了?刚到图安?你可以啊你,真够意思!我昨儿说想去,你跟我装聋作哑,今天就自己偷偷摸摸跑了,你给我等着……”
又断了。
方思慎一条信息还没编辑完,电话又来了。
“你听着,我明天下午能到。你在什么地方?我找人去接你。你要办什么事,等我到了陪你去……”
方思慎忙道:“你不用特地来,我已经上了长途车,不在图安了。”一阵刺啦杂音,又没了声响。
信息终于编辑完成发送过去,字里行间尽是劝慰解释。洪大少不屈不挠地往这头拨电话,两人在断断续续的拉锯中达成约定:洪鑫明天先去二姐家待着,等方思慎办完事到图安找他,初十一起回京城。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隔着千山万水,旅途都仿佛热闹起来。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甩不脱搓成坨撇不清搅偏浑……方思慎撑着胳膊望向窗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懒得去思量会怎么样。
天色渐暗,由于雪光反射,总也黑不下来,就这么不明不晦地吊着,叫人分不清具体时辰。
六个小时的车程,中途有一次短暂修整。
方思慎下车,看见那笼在昏黄电灯光里的小木屋,脸上顿时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这么多年过去,总有些东西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化。这小小的国道休息站,跟自己当年搭乘运木头的红星大卡车离开时一模一样。整齐的圆木,参差的篱笆,就连那狂吠的黑狗,他都觉得还是当年那一只。
说是休息站,其实就是个小卖部加公共厕所。厕所仅供女士使用,男人们一律到路边林子里解决。马路上的雪被车碾化了,林子里却积了至少膝盖那么高。有那懒得走的,转个身扯开裤子就放水。像方思慎这样斯文些的,会多走两步。积雪又厚又软,摔倒了也无所谓。只是零下三四十度,动作必须迅速,否则现场自制冰棍这种传奇,很有可能会变成现实。
如此幕天席地解放身心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没有水洗手,就从树枝上抓一把雪搓搓。方思慎觉得自己这种撒泡尿也忍不住要怀旧的心情有些难以言说,忍不住要笑。又想幸亏不是白天,否则真不好意思。
女人们都在厕所外排队,冻得直跺脚。方思慎瞥一眼,便知道还是过去那种旧式茅坑:地上挖个洞或挖条沟,架两块木板踏脚,围一圈木板当墙,为防止人掉下去,再钉几根木桩子当扶手。林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厕所,头顶星光,四面通透,充分体现天人合一的理念。
他记得那个时候,唯有自己家里的厕所与众不同。
木板锯得整整齐齐,不但盖了顶,还挂了一层油毡子挡风。当然,毡子挂在里边,省得惹人注意。地上铺着红砖,坑内砌了个斜坡,同样铺上砖头,便于清洁打扫。池子挖在厕所外边,盖上盖。这样即使夏天,里面也不怎么臭。唯一闹心的是,太方便别人偷肥。有时一觉醒来,准备兑肥浇菜,满池子大粪不翼而飞,令人哭笑不得。
进到小卖部,一堆人围在柜台前买罗刹国大咧巴。方思慎还是上午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白天没什么心思,倒也不觉得饿,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于是挤进去买了一个抓在手里,五块钱。他记得很清楚,十三年前是五毛钱加半斤粮票,等闲舍不得吃。咬一口,似乎跟记忆里的味道很不一样。正饿得厉害,也顾不上多加分辨。
汽车重新启动,许多人都捧着跟脸一样大的咧巴啃咬。再有两个半小时,就能抵达青丘白水最深处,位于莫尼乌拉群山中,也里古涅河下游的也里古涅市。而阿赫拉镇,即昔日也里古涅右旗,须往东北再走一百多公里。至于芒干道,在也里古涅右旗东北二十公里外。
第六三章
前方出现一片密集的灯光,目的地也里古涅市终于到了。
也里古涅左旗从前方思慎来过一次。大约十岁左右,地区开运动会,他跟何慎思一起来瞧热闹。
透过车窗望去,雪光灯影中的城市精巧美丽,市中心建筑物最高不过三层,造型比首府图安新颖别致许多。一些尖顶小木屋点缀其间,宛如西人童话世界。要不是广告牌上四处可见的“也里古涅”字样,方思慎会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夜里气温更低,路面已经上冻,一脚落地,差点滑倒。赶忙稳住身形,站到旁边。其余乘客皆有去处,很快散了个干净,剩下他一人在车站前马路边踯躅。
城市极小,一条主街从车站就能望到头。这里本是因林业开发而形成的聚居点,“也里古涅”翻译成夏语,意思是“最深的森林”。林业局进驻以前,除了少数民族猎户光临,根本没有固定居民。近年林业衰落,常住人口急剧下降,周边镇子都加上,也不过两三万。
车站旁有几家小旅馆,“十元一晚”的牌子挂在门口。挑了家字迹周正些的,推门进去。
老板娘从里边出来:“住店?身份证有吗?”
一边抄身份证号一边搭话:“京城来的?来走亲戚还是来玩儿啊?”
“去阿赫拉走亲戚。”
“你家亲戚住阿赫拉啊?是本来就住那儿还是这边棚区搬去的?”
方思慎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答道:“本来就住那儿。”顺便打听,“请问您去阿赫拉有公车吗?在哪儿坐?”
“汽车站就有车去,不过不好等。总得凑够人才走,凑不够就不走了。你不如找个出租,两三百块的事儿,送到地儿。”
登记完毕,跟着老板娘进房间。屋子小极了,也没有窗,好在暖气充足,被褥看上去也勉强干净。
没法洗澡,方思慎凑合收拾一下,正准备躺下,老板娘又敲门进来,一脸暧昧讨好的笑。
方思慎心里有些警惕:“您还有什么事?”
“那个……贵姓方哈,就称一声小方,你打京城来,亲戚家条件应该不错?”
方思慎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一般吧……”
“阿赫拉都快没人住了,有没有意思在这边买房啊?像你们从京里回来,有套房子避暑正好……”
“谢谢,不用了。”
“棚区改造的房子,质量绝对靠得住,地段也好,六百块钱一平,怎么样?多合算哪……”
方思慎听明白几分,不禁好奇:“棚区改造的房子,不应该是棚区居民去住吗?”
那老板娘嗤道:“棚区几家不是穷得叮当烂响?别说六百块,就是三百块他也买不起!再说了,咱这地儿一年八个月取暖期,楼房没法自己烧炕,光暖气费多少钱?他就是买下来他也住不起呐!不如卖掉,拿这笔钱上沟里盖平房去,夏天还能养点种点啥,不比住楼强多了?”
老板娘不愧是开店的,颇有见识:“你们大城市来的,当然不在乎这点钱。这一套房子钱,搁你们那儿不就买半拉厕所?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怎么样?来一套吧?……”
就算方思慎有心问点什么,也不敢再搭茬。老板娘聒噪许久,看确实说不动他,才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去车站咨询。人说等十点再来,够十个人就发车。公车只要四十块,出租要三百。方思慎有点舍不得,决定街头溜达两个小时再去车站看看。
白天光线好,才发现那些夜里看起来精致又漂亮的建筑,内部多数空荡荡的,有的瓷砖掉了,有的玻璃碎了,明显无人打理。车站不远即是商业区,店铺摊贩林立。然而逛一会儿就能感觉出来,卖的人多,买的人少,热闹底下隐藏着萧条。菜肉包子一块五一个,跟京城一个价。方思慎非常理解。也里古涅漫长的冬季中,蔬菜只有两种:窖藏的白菜和土豆。其他品种都必须从遥远的内地千辛万苦运进来,价钱有时比肉还贵。
倒是牛羊肉一如既往的实惠。方思慎坐在路边小店要了两张牛肉馅饼,一个酸菜豆腐砂锅,吃得浑身暖洋洋的。最后买了两个包子当干粮带着。
回到车站,零零星星几个人在大厅闲聊。过了十点,统共才有五六个乘客。售票员吆喝一声:“今儿只跑市里,不到阿赫拉!”有两个原本要去阿赫拉的,嘻嘻哈哈悠悠闲闲走了,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方思慎却没法不着急,他的时间太紧迫。走出车站,挡了一辆出租车,谈好价钱,直奔目的地。
路上洪鑫来了一次电话,道是马上动身,下午一点多就能到图安。出了市区,信号变得很弱。打不通的时候,总觉得话没说清楚事没谈妥当,偶尔通了,又不知到底问哪一点才好。这种拉拉扯扯的牵挂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新的体验,等最后挂断,两头都不上不下地悬着心,惦记里夹杂担忧,些微惶惶然的甜蜜。
司机是典型的本地人,开朗豪放,一路高谈阔论,抨击时弊兼赞美家乡。一会儿劝方思慎多回来住住,一会儿又跟他打听京城出租车好不好干。
方思慎这才知道市里那些漂亮的建筑源于上任地方官旅游开发方面的重大政绩。因为配套设施跟不上,没几年就荒废了。他听得多,说得少,越听心里越沉重。撇开大局变化不提,随着时过境迁,不仅昔日热火朝天的芒干道林场几乎废弃,就连一度跟也里古涅左旗规模差不多的右旗,即如今的阿赫拉镇,人口也越来越稀少,很可能面临撤销行政区级别的命运。
“不过你也别说,这棚区一改造,反倒逼得不少人搬到阿赫拉去了。住的人多了,政务府没准就不撤了。这么些口子,总得有人管对吧?唉,这地上的还没整明白呢,说是又要把山上的、林子里的猎户全迁出来。那些个h、室韦、女真人,除了打猎,还能干啥?硬把人迁出来,拖家带口的吃啥?尽他妈瞎整!……”
路边树木减少,视野渐渐开阔,房子也多起来。参差的木板栅栏,低矮的板夹泥平房,仅供一辆车单行的狭窄道路……跟十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不少房子半边倒塌,街面寂静无人,入眼一片颓败。
“上哪一家?”司机问。
“麻烦您去林管所。”方思慎指指岔口右边,“应该是这条路。”
“林管所?本来就没剩几个人,今儿才初七,可不一定有人值班,你还是直接家里去靠得住些。”
方思慎看看表,午后一点多。想想,对司机道:“您这车要是今天包下来,多少钱?”
司机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来看亲戚的吗?这大老远来,都不留你住几天?”
“我好些年没回来,亲戚原先是芒干道林场的。我想先去林管所问问,您等等我,说不定还得麻烦您跑一趟芒干道。”
司机吃了一惊:“你要去芒干道?除了护林队的轮番过去待一待,如今哪里还有人住?早都搬出来了。赶紧上林管所找人打听打听,我等着你。”
车子停在一栋二层楼房门口。这栋砖楼是整个镇子最好的建筑,大门两侧灰白色的水泥墙上并列挂了十来块木牌:“……阿赫拉镇党务委员会、阿赫拉镇人民政务府、阿赫拉镇人民武装委员会、阿赫拉镇法务裁判所……”,最外边一块是“阿赫拉镇林业管理所”。
方思慎站在楼前,望着台阶上厚厚的积雪,没有一个脚印,心里不敢抱任何希望。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信号比路上好得多。
“我到了,正上我姐家去。你呢?”
“我在阿赫拉。”
洪鑫只知道他去找一个亲戚。书呆子离开老家这么多年,忽然闷不吭声瞒着他爸跑回去找人办事,怎么看怎么透着奇怪。一直不方便细问,干脆先不问,争取尽快找到他,见了面再说。
“你什么时候过来?”
方思慎沉吟着:“还不能确定……太久没回来,都变样了,不好找人,可能得初十下午……”
也里古涅到图安的长途最早八点发车,下午两点钟到。而图安至京城的返程飞机五点半起飞,正好衔接上。只是如此一来,留不下一点两人单独走走看看的时间,方思慎不由有些歉疚,“你在你姐家玩两天,我事情办完了马上告诉你。”
“那你初十前就在阿赫拉待着?”
“不会。初九先回也里古涅,阿赫拉没有车去图安。”
“万一……找不着你那亲戚……”
方思慎没有犹豫:“不管找不找得着,我初十都得赶回去。”
“那你自己注意点。我要下车了,不说了啊。”洪大少在那边呵气,“靠,怎么这么冷!”明知这里是他老家,怎么也比自己这个外来的熟,还是忍不住嗦,“你衣服穿够了没有?”
“够了。我不怕冷,习惯了。”方思慎想他有姐姐姐夫照应,不必担心,依然叮嘱一句,“你也注意点。”
走上台阶,大门上挂着锁,小门一推就开。里边陈旧黯淡,四处静悄悄的。
“请问有人吗?”声音在楼里回荡,嗡嗡地震动许久。
穿过大厅,推开后门,后边有个院子。方思慎又试着嚷了两声,一个老头披件褪色的军大衣,从角落处锅炉房里跑出来。
“这儿呢,这儿呢!谁呀?”
“叔,今儿林管所没人值班吗?”
老头呲牙一乐:“党政军所有单位,春节期间我一人包干。嘛事?”
“我从外地回来的,想找一个人,是原来芒干道林场的工人。”
“你想找谁?芒干道林场没有我老于头不认识的。”
“连富海,原先是第三中队副队长。”
老头脸上表情一变:“谁?你找谁?”
方思慎满怀期待:“伐木大队第三中队副队长,连富海,您认识不?”
老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淡下来,一脸戒备:“你打哪儿来的?上这儿干嘛来了?”
方思慎以为他怀疑自己,认真解释道:“我从京城来的,小时候就在林场长大,很多年没回来,这次是特地回来看看。听说芒干道已经没人了,您知道连富海连叔如今住哪里吗?”
老头猛地不耐烦起来:“不知道!什么连富海,没听说过。你回去吧,这儿没这人。”
“您真的没听说过?我是共和49年走的,那之前他一直在伐木队待着。您是最近这些年来的吗?”
老头一个劲儿摆手:“我老于头在林管所待了一辈子,谁不认识?说没有就是没有!”
方思慎不甘心,才开口就被对方打断:“压根儿没这人,听懂了没?你个小年轻咋就这么拎不清呢?走吧走吧,别搁着这儿耽误工夫!”老头说完。几步进了锅炉房,“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要真是林管所的老工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连富海?方思慎猜也许是别的管区中途调来的。不敢再惹脾气暴躁的老人家,慢慢退出来。
出租车如约等在门外。司机见他神情失落,安慰道:“明儿初八正式上班,怎么着也该有人了,让管事儿的帮你查查,这屁大点儿地方,谁不认识谁?总有人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明儿要再来,买一条烟,拿两瓶酒,不用太好,一两百块钱就行,大过年的,让人乐呵乐呵,才好办事。”
“您说的是,谢谢。”
“芒干道还去不?”
方思慎望望天色,又望望四周:“您知道阿赫拉哪里能住宿吗?”
司机摇摇头:“原先有个招待所,早黄摊了。”
方思慎不禁为了难。若回也里古涅住宿,剩下这点时间恐怕不够跑一趟芒干道,更不方便明天再来林管所打听消息。事前怎能料想,往昔堪称热闹繁华的林业据点,今天连家旅馆都找不到。
司机又把他看了看,最后道:“我有个表叔住这儿,你要是信我,今晚介绍你去他家对付一宿,费用嘛,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旅馆都没有的镇子,自然没有外人,而本地住户又以林业工人为主。方思慎点点头,笑道:“我信您,谢谢您也信我。”
司机哈哈一笑,拉着他开到一户人家,却只有老太婆在,道是老头拖子去了。约好当晚过来吃饭借宿,继续往芒干道行进。
走不多远,司机下车给轮子装防滑链。最近天气不错,并没有下大雪,但往来芒干道的车实在太少,冰雪化得太慢,加上路面起伏,不提防不行。
“唉,链子伤轮胎啊,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我也不加你钱了。”
一路行来,跟司机已然混熟。方思慎笑着道了谢,望着远处的森林:“感觉比小时候矮了好多。”
“这都后来补种的,才长几年?别的不说,原先到处都是水洼子,现如今可全是干树叶,打个雷就着火……”
路况不好,须集中精力开车,司机自动消音。二十多公里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大路尽头就是林场。当年这条专为运输木材而修建的公路,起点即芒干道储木场。
方思慎还记得从前木头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景象,眼前却只余枯草灌木顶着白雪的大片空地。
司机小心翼翼往里开,实在开不动了:“得,你自个儿走几步吧。别待太久,咱争取早点赶回去。”
方思慎想看的,是储木场后边的工人住宅区。芒干道储木场面积相当大,曾经可供十数台红星卡车同时作业。他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早被雪水浸透,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站在了一片破败不堪人迹罕至的平房前。
一路饱受冲击,真正到了面对的这一刻,心情反而平静了。与时代潮流相比,个人命运实在太过渺小。那些属于自己的经历、感受、愿望、期待……当世界抹杀了它们存在的凭证,已叫人不知该如何去珍惜。
昨天出发,今天抵达,一个昼夜,两千公里,埋葬十五年光阴。
没有悲伤,只有无奈。
住宅区凡是能用的都被扒走了,惟余零落的土砖残坯。把头一栋屋子维持得较好,门口挂着“芒干道护林大队”的牌子。门没锁,炉子也没熄,却不见人。方思慎进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值班的护林工,又出来就近转了转,依然不见人影。
曾经的家,在这片住宅区最偏僻处。翘首眺望,没有任何一座院落还能被称为“房子”。算算时间,今天来不及去看了。似乎,也没有必要去看了。
回程路上,天色昏黑,司机小心开车,方思慎情绪低落,一路无话。
忽然来了一条短信:“正吃晚饭,你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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