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子,大难来时,让她先逃出去。——滇城旧谚
从西南到内史郡,要走过一段险恶的崇山峻岭。霓汝,垭口,地狱谷,从名字听也能看出此处一片绝地,烟瘴缭绕,徙步难行,红窃脂是土生的西南人,从小在山沟里摸爬滚打,对这条线路的外延熟悉,可让她深入林嶂,她也是不敢的。
裴句小心地纵着马儿跟在她身后,一边低头看路,一边忧心忡忡地汇报:“前些时日,卑职又在军营里发现了好几册的谤书,都是写您的。”
红窃脂:“还是申家那无聊纨绔弄的?”
裴句闷闷地应了声:“嗯。”
红窃脂咧了咧嘴角,感觉牙疼。
三年前天衍改制,行政、军事上下都在大动刀戈。撤销了赤炎兵制,遣散转调麾下旧部,另设地方旗号,太子章华亲手接掌切分军务,内史郡因为地理位置原因需要,是上面钦点的地方兵制改动重点,地方男子二十三到二十五岁,全征做兵源,设与西境交接的戍卒,定岁从军训练,择优进入神京。
此乃酷法苛政。
裴句从渝都陷落后便一直跟着红窃脂在她身边做个亲兵,他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强硬有力,做事不打折扣。地方军事负责人在三川郡会议时,上首高傲的章华太子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他想不到,同样是高辛氏的血脉,陈留王那样温和多情,和他一起长大的另一位居然如此的趾高气昂,裴句自认红窃脂当时带去的都是内史郡精锐,可他只拿他们当无知乡愚,仿若脚下尘泥。
自从炀帝接管天下之后,裴句总觉得要打仗,慌慌难安,今日令男子书年,重建守备城防,明日又开始大规模清查人口,下面被上面折腾得来来回回,好不烦恼。
内史郡的主政郡尉中行沂,是难得的商才,可是让他管兵,一窍不通,裴句怀疑他是耳闻当年东南战场,红窃脂可与飞将军相互配合之英姿,想让她帮着协理军政诸事,才想方设法娶回家中。
裴句以平和心态去评价,只觉得神京政令难行,其新政比较适合东境,不太适合北方、西方、南方等边陲,而内史郡靠近西境,粗豪强硬之百姓,并不乐意买账。
然这不满总要有个出口,红窃脂是女子,又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便也就首当其冲。
裴句:“卑职斗胆,想问将军。”
红窃脂漫不经心:“你说。”
裴句:“那书上所写,是真的嚒?”
红窃脂皱了皱眉头:“真真假假罢,当年的事情,我好多也记不得了。”
裴句不清楚那书是怎么传阅而来的,许多老兵痞并不识字,但是自从扩军之后,识字的人家开始卷来形形色色的物事带进军营,其中就有这本书。
书中写的是个故事,说一名女子在烟花之地一舞献技献媚一名男子,之后男子动心,两人私会数次,亲吻拥抱,不想女子只为从他那里套得无数家族辛密,最后负心别恋,将他整个家族拖入深渊。兵营生活寒苦,一点乐子都是乐子,何况书册还真名真姓,煞有介事,女子用的是红窃脂的名字,那男子的家族是大名鼎鼎的申屠氏,亦是南境申氏。
立意恶毒的书或许不能传世,但是并不妨碍它当世的肆意传阅,裴句三年前在渝都,对申氏落败有所耳闻,知道那这绝非是红窃脂一人可以做到,故而无法想象撰书者该是多么无聊恶毒,居然随手将这么大的罪过丢在红窃脂的身上,以诋毁一位已婚女子的名誉为乐趣。
“我的感情……”
暮光低垂,林间染上苍白寒意,红窃脂声音低回,“跟那个写书的混蛋根本就没有半丝关系。”
很多人看来,一个女子与男子有了亲密的关系又不肯嫁给他,这本身就自带罪过,可凭什么呢?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女子要做道德的被告?
“三年前六月的最后一天,在渝城,我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命令。”
清寂的环境让她忽然生出倾诉的欲望,红窃脂舔了舔嘴唇,缓缓道,“赤炎军当晚忽然下令让我出渝都,采购铜铁,这原不是我的事情,但是掌令很坚持,说是飞将军一力要求的,且是立刻就走……我当时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多问,三天之后我在外地听说渝都被围,我立刻绕路飞回去才知道,小卓死了,墨麒麟死了,原本那天晚上,向繇是要炸了渝都的……”
“可这一切都没完,之后三苗人叛乱,辛鸾被俘,邹吾失联,申豪引兵出征……那段时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大家都很慌,根本来不及反应,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一问飞将军,你最初想站在的是哪一边?若是提前知晓计划,本可以透露给主君,可为什么你不说?既然不告诉主君,那就是与辛鸾为敌,那他有同袍,有红颜知己,有那个不争气的同宗小叔叔,又何必支使我出去避祸?”
“……我没想到他求过赐婚。”
裴句听得好好的,心头一突,没想到忽然这样的转折。
“求的是别的。”
“那姑娘我认识,有交情。有人评价我俩,说她如清湖,我如瀑布,我和她第一面就是那书里说的,在烟花之地跳舞,但有差别,不是献技,是斗舞,我三战三胜,她避退服输。不论身份之说,我一直觉得我比她强,容貌比她美,比她能干,申豪攻打三苗时,她只能在军帐中等他,我却可以提刀上马,配合着他合围包抄,我红窃脂是英雄,此生只爱英雄,也必得英雄所爱……可白骢之后我才知道……”
“原来有些事情……原也不在乎谁输谁赢。”
女人声音怅然,哀伤直触灵魂。
裴句悚然地听着,在这样巨量的消息里,慢慢地转明白过来,原来红窃脂心之所系,不是丈夫中行沂,不是书中大肆渲染的申良弼,居然是飞将军申豪,若不是听她亲口说出,谁能想得到这两个人还有渊源呢?
他很敬重红窃脂,确认这女人有傲视群雄的军事能力,只是无奈在嫁人后于内史郡接了个窝囊差事。此人有才干,辞色锋利,见事一针见血,遇事拔刀相助,有时听她排练军队预估战局,他并不知道如何相信她,但是每每必中,他只能对她的敬意更深一层。
他也很敬重飞将军。自然,许多人都敬重飞将军,天生贵胄,侠肝义胆,救帝子、保渝都、退三苗,他的功勋足以被人后人传唱,天衍十六年,渝都天灾人祸一起爆发,墨麒麟之死让整个南境直接滑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是申豪临危受命,最后攒着南境军支撑到了东南大胜,此一役,他堪称南境干城。
可与飞将军的故事一起传世的女子,名叫白骢,不叫红窃脂。
传说那晚的杏子林,最后举刀与飞将军并肩的,是一位模样清俊的女子。飞将军夺了敌军的兵刃,反手将自己的“苍岳”扔给那女子,牵缰引马,在月夜下一路厮杀,只是最后一层重围里,女子没能跟着一起杀出,将军正欲回身救援,她为了不拖累于人,义无反顾地自刎在宝剑之下。
传说,那是忠贞烈性的女子,血迹已干,芳魂犹在,将来后人为飞将军编撰英雄的风流逸事,讲的也不会是她红窃脂。
裴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最后也只能老生常谈:“将军,斯人已逝,还是看开的好,活着的人总要活着。陈留王乃性情中人,他对那五人未必不恨,想来应该是有他自己的方略筹谋,您为了这个与他闹伤了感情,不是让亲痛仇快嚒?”
红窃脂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裴句,你是我亲卫,这话我只对你说。”
“将军您讲。”
“其实我并不知道,飞将军的死,到底背后有多少凶手。”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裴句稍稍一思,背后便滚下层层冷汗来。
“我三年前的确愤怒,我从渝都赶回前线知道申豪已经走了,沿着路去寻他,最后寻到满地血腥……我一直想知道杀了他是哪些人,辛涧将杀人凶手公之于众,我稍一查,居然是神京大户人家马夫、扈从之流,因为擅长拳脚被辛襄征召,陪着主子出生入死,因悬赏而奋勇拼杀……他们算什么东西?给人提鞋踩背的货色,他们杀了他……”
“辛鸾自己心里没有一杆秤嚒?他不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申豪嚒?他都知道,飞将军建功而不居功,负责而不越位,不喜政治,不忘乎所以,邹吾在侧,他的确不是他最好的将军,但是他已经足够好,那一日申豪为什么身边只有数十人,这其中原委,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仅是死在那五人手里,他还死在自己人手里……”
阴暗粘稠的猜忌,背叛之痛,直痛骨髓。
这世上最难过的事情,是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去怪谁。
“其实他很久都没有跟我说重要的事情了,我知道,他疏远了我,权利逐渐放在庄珺、徐守文他们身上,只把我当姐姐。”
红窃脂知趣,她知道辛鸾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再需要他们这样的人了,他的班底在变强大,不再需要快意恩仇、天真纯粹之人了,申豪死了,卓吾死了,自己被驱出核心,辛鸾亲手将那个热血、梦幻的英雄时代扼杀,换上一个个谨慎稳妥、老谋深算之人,看起来是他温柔多情依旧,可骨子里,早不同了。
“帝王之路,道阻且长……”红窃脂纵着马驹,于暮色苍茫中轻轻喟叹:“回首往事,一路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