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女肖母,妍姐儿从小看着母亲裁衣做裳,拿了碎布头比比划划,两个小人儿把头凑到一处:“我娘还要给宝宝做双云头鞋!”
孙兰娘针线了得,四邻八舍都是知道的,偶有些好布料,全都央了她来裁,妍姐儿给娃娃盖上被子,滑下床榻到柜子边踮脚拿了母亲的针线筐。
红的紫的银灰的牙白的月蓝的,一块块碎布或是整的或是零的,摊在床上满满全是,这东西大人瞧起来不起眼,在蓉姐儿妍姐儿眼里却再漂亮不过。
一个拿了红布说要给瓷美人做个红兜兜,另一个拿了月蓝的说要做条绫纹裙儿,妍姐儿想了一回,举着手指头说:“就像贞娘子那样的!”
贞娘子是大柳枝巷子里嫁出去的,嫁到了江州府,她每回来探亲,都是一车人几车东西的往回拉,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也都穿着细绫裙儿,脸上搽着茉莉花粉儿,嘴唇涂得粉艳艳,妍姐儿见了一回就记住了,瓷娃娃一拿回来,她怎么都要叫它贞娘。
潘氏一路回去都生怕银子露了白,一进家门就急急往秀娘屋里赶,把一包银子放在她手里才拍着心口,顺了好几下才把气儿顺过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秀娘知道是王老爷给的,四郎没出门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被硬推了回去,在他心里哪怕是欠了丽娘的也比欠了王老爷的要强。
潘氏知道王四郎的脾气,啧了一声:“他不该养着你,难道还不该养蓉姐儿?你们娘俩个拿他的钱不比那个烂心烂肠子的东西更应当!”
形势比人强,秀娘不收也要收,那些欠着的银子赶紧填补上要紧。潘氏见女儿收下了,亲亲热热拉发她的手:“喏,妍姐儿的娘莫不是要你也出一注钱凑绸机?”说着瞬瞬眼儿:“我还能不知道她,左不过是这几样心思,也不知道留点儿力气生个男娃。”
秀娘蹙了眉头:“娘,你这话少说罢,我如今家来嫂嫂又是给蓉姐儿裁衣又是做鞋的,一句酸话儿都没说过,便是不易了,那家还有出嫁的女儿再进家门的。”
“吓!她能有甚话说,你爹娘还活着呢。”潘氏初时也怕秀娘回来了街坊说嘴,如今秀娘来了她倒还多了一笔进帐,哪有不乐的,把自家原来那点心思抛到脑后:“若她真有话出来,看我怎么收拾。”
秀娘一直记着要还钱,如今这钱到成了及时雨,她取了两锭出来就要出门,潘氏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这钱赶紧还给姐姐去。”丽娘借她是丽娘的情份,她却不能不还,还了十两,还差十两,总比二十两的债压在头上强得多。
潘氏站起来拿手指头戳女儿的头:“你这个呆子,她那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她都没提,你急个甚,不如拿这个凑了钱买绸机,这都够一张绸机的钱了,你自家置上一台,就算赁出去也能得些银子,织的绸再去贩,又是多少银子!”
前两年沈家欠了帐,好容易还完了,沈老爷死活捏了钱不肯拿出来,说是他的棺材本儿,经不得折腾,家里有绸机也不是一定发达,若是雨多了蚕僵住不吐丝,那这一年的年成都不会好,他将要入土的人,不跟老天争利。
沈大郎没法子只好自家攒钱,他一年能有多少银子,师傅那里要孝敬,拉活也要交际,余下来的又要往家里交上一多半儿,存了两年多还是不够一季的开销。
潘氏还待再说,秀娘却铁了心肠:“这些是定要还的,她也没能自己当家呢,弟妹小姑子紧紧盯着,哪里就得自由,若是被人拿住了话柄,可还怎么作人。”
丽娘已经闷在屋里好几日不出来了,她拿出来的是公中采买货物的钱,乡下的水田才刚开耕,蚕丝都没出,这些钱是进南北货去的,一少二十两,总不是一笔小数目。
当着秀娘的面摆了阔气,过后对不上帐了,夫妻两个又起了争执,秀娘才把银子借走,小姑子高玉苹就伙同着二嫂子郑氏明里暗里来查帐。
高老太太只作听不明白,不管她们怎么挑事儿都不接口,只顾抱了宝贝孙子俊哥儿,连高老太爷也是一样,知道媳妇家里不凑手,可儿子女儿都摆不平,只好装聋作哑,郑氏好几回挑刺儿都被茬了过去。
可高大郎却不是个省心的,银子短了,他的交际却不短,又是十多两的开销,百来两银钱折了小半儿,进的货只能次了一等,被郑氏抓住了痛脚狠踩。
这回高老太爷也不能偏着大儿子,全家人面前说了他两句,丽娘抱了俊哥儿,脸上实在下不去,偷偷掐了他一把,俊哥儿正眯了眼打瞌睡,挨了一下,张开嘴嚎起来,高老太太赶紧接过去又是拍又是哄。
郑氏手里牵着旸哥儿,气得七窍生烟,她也生个儿子,不过晚上半年,高老太太还说什么俊哥儿命里带福,这才把弟弟带了来,只偏疼大房,二房却只能指着公中给的一注银子花销,一样是儿子,又一样生了孙子,偏大房占了个长子嫡孙,他们却只能喝剩下的汤水。
郑氏酸话没少说,高家门里风言风语全是丽娘拿钱贴补了娘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连高大郎都来问她,她原说存的私房是不是也给了娘家。
王老爷的这一注银子正好救了急,秀娘一来高玉苹跟郑氏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丽娘也不拦着,把秀娘还回来的荷包“咚”的一声扔在桌上。
她是拿私房去填的亏空,如今正好补在里头,秀娘拉了姐姐的手:“也难为你,还有十两,我想法儿还上。”
☆、有所求兰娘裁新衣
秀娘家来便看着银子发愁,手上的银子凑一凑也有九两,可这钱是娘儿俩个安身立命的,若还上丽娘那儿,往后这一年又要怎么过活。
她正想得出神,孙兰娘拿了蓉姐儿的裙子过来叩门:“小姑子在呢,这裙儿我做得了,你瞧瞧,可有要改的。”
蓉姐儿拎着裙子在身上比划,长短正合适,孙氏翻了裙边儿给秀娘看:“这里头折上些儿,等她长了便放上一寸。”这一件裙子总好穿个二三年的。
孙兰娘来也是有事相求,她跟沈大郎两个要去看蚕,没个四十来日蚕出不了四眠结不成茧,这四十来日不着家,妍姐儿倒要秀娘看顾。原是交给潘氏的,孙氏怎么也不放心婆婆,正好小姑子家来,她左右一盘算,才应得这样大方。
“嫂嫂将要去看蚕了,最是花费功夫,怎的还急赶着做出来,失了精神可怎么好。”秀娘把裙儿折起来摆在床上,抱了蓉姐儿过来:“你谢过舅妈没有。”
蓉姐儿团起两只手,捏在一处像拜年似的摇上摇下:“谢谢舅妈。”
孙兰娘摸了她的头,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根同花色的发带子,这是拿余下来的布料裹了竹丝儿扎的花,沈大郎绕的竹丝,她裹的布,姐妹两个一般模样。
她把蓉姐儿揽过来在梳头,一边一个扣上花,笑眯眯的看:“咱们蓉姐儿真是俊,你姐姐也有,吵吵着戴上了正比着镜子美呢。”
蓉姐儿歪了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头上的花,手指尖尖一碰大眼睛就弯起来,笑得抿住嘴儿:“找姐姐。”沈氏笑看着女儿做这娇样子,挥手叫她去了。
孙兰娘这才把来意说明:“娘年纪大了,看一个还费力气,看两个旁人倒要说咱们不孝,我想着,叫小姑子给我看看妍姐儿,这四十来日不着家,有蓉姐儿陪着也不会吵着寻咱们。”
上一年看蚕看到一半儿,潘氏便带了妍姐儿找娘来了,把门拍的响,一屋子看蚕的人都拿眼儿直瞪,蚕最是娇贵的,连烟火都不能起,冷锅冷灶的要熬个四十日,一条街都冷清清,家家闭紧了门户,朋友亲眷都要错了这个点儿再上门走动。
也不能全怪着潘氏,她带了妍姐儿还要做家事,挎了篮儿卖花,妍姐儿小小的人哪能跟着她走街串巷子的,这才哭着要找亲娘,潘氏也哄她,拿了吃食花儿给她,可她从来跟潘氏不亲近,呆上四五日还成,四十日哪里肯。
沈大郎跟孙兰娘两个只好轮换着回去,一个带妍姐儿一天,可除了带孩子,一着家潘氏就要她烧灶头做饭,好好的人儿熬蚕下来比别人还多瘦一圈,两边都遭罪,这才想着要秀娘帮忙带孩子。
秀娘一口应承下来:“瞧嫂嫂说的这外道话,我能家来已是不易,看个孩子能费多少功夫,妍姐儿乖的很,我只拿她当蓉姐儿一样待。”
孙兰娘也是不住的道谢,还去屋里把两个小人儿都带了来,告诉妍姐儿,娘不在她就跟妹妹一处睡,妍姐儿闷了脸儿不乐,蓉姐儿便去拉她的小手,歪了脸凑到她面前去,呵呵逗了她笑。
秀娘心里还有主意,嫂子哥哥待她好,她自然要投桃报李,摸了妍姐儿的头:“你娘去得不远,咱们每日都给送饭过去可好?”
原来送饭这活儿是潘氏的,她节俭了惯了,送过去的饭菜里也算有荤,却不过是螺肉虾米仁儿,同素菜一起拿油炒了便算一个荤,吃这些个哪里能有力气整夜整夜的熬蚕。
蚕眠过了就要饲叶,冷不得热不得,一个昼夜到要分四时来算,晨昏时节便处春秋,正午时分如盛夏,子夜就是寒冬,样样离不得人的调配,一夜都睡不到个整觉,再不吃哪里能行。
沈大郎只好自家摸出钱来,到外头街市上买些,回来囫囵吃了图个饱,如今既有秀娘肯做肯送那是再好不过,孙氏这才安下心来回去收拾东西。
哥哥嫂嫂去的头一日,沈氏便早早起来熬了一锅粥,往里头放了菜跟螺肉,这些东西用来下饭不饱,可放进粥里却再鲜美不过,蓉姐儿妍姐儿都跟着吃了一碗,点上几滴香油,配上酥炸猫儿鱼,一大盆带过去,吃得干干净净的送出来。
孙兰娘精神尚好,拿了食盒出来递给沈氏,她这粥熬得厚,不似旁人那般清汤寡水捞不着几粒米,又是肉又是菜,还有炸鱼来配,沈大郎连吃三碗,几个别家的瞧见了,都饶了一碗来吃,吃完抹了嘴儿就商议着往后大家一处吃,每家出个份子钱。
这倒是意外之喜,秀娘如今瞧见了银子就没不赚的道理,她一点头,孙兰娘转进去没一刻功夫就拿了个青布包出来,一间院子统共四户人家,连沈大郎跟孙氏的一共八口人,四十来日的伙食一家给了五钱银子。
秀娘怎么也不肯要沈大郎的这一份:“哪有收钱的道理,若不是嫂嫂,我哪能有这个进项。”回去把菜单子拟了又拟,既收了人的钱便不能吃的差了,只不重样儿便成。
到徐家肉铺子里饶了根猪大骨,本就是无人问津的东西,回家敲断了放进汤锅炖了一下午,把猪下水浸在盐水里泡,把这个卤了,猪肠子配饭配面既便利又开胃。
既知道那条街上都是熬蚕的,秀娘便留了个心眼,她把陈阿婆家的推车借了来,一套家伙事全是齐的,车里垒了灶,添上柴便能煮水下面。
一锅子猪肠倒用了半捏柴,潘氏由不得叽咕了几句,等秀娘推了车出去,一路勉力往蚕儿街推了,她又见不得秀娘那苦力支撑的样子,上去也帮着推,正遇上了娘家侄儿,招手就叫鹏哥儿帮着推,到了蚕儿街把了一碗面与他吃,又给了十几个钱,约定好了明儿还叫他来帮忙。
一家闻见了香味,家家都出来买面,秀娘就占了沈大郎赁来的屋子门前的地头儿做生意,不消半个时辰,一刀刀切好的面卖了个精光,还有人拿碗出来总她饶些汤汁儿,回去好拌饭吃。
给看蚕人做吃食很有赚头,可人数多了也吃不消,秀娘回来便在床上铺了块青布,把匣子里的钱全倒在上面,除了沈大郎一户里的全都付了定,其余全是吃零的,不给整数。
她拿绳儿把这些一文一文的铜板串起来,来回数了好几回,算一算这一日光是卖面倒有四百多文,卖了三十多碗面,一锅猪肠连汤带水卖个精光。
这下她更把绣活儿生意摆到一边,既这活计能做,第二日秀娘又去,潘氏被她拦在门口不叫出门,沈老爹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呆在家里便神仙似的拿了把羽扇,趿着鞋子躺在靠椅上摇晃,再不肯看孩子的,要是二人都离了家,两个娃娃谁来看。
头一日潘氏得了钱,心里不乐也只得坐住了,拿了秀娘买来的丝线绣花儿,妍姐儿蓉姐儿两个便缩在屋子里玩瓷娃娃,不一时陈阿婆把宁姐儿也带了来,托潘氏给看着,她要带着安哥儿往乡间去,给儿子儿媳妇送些家常衣裳。
走水路快的很,早间去晚间就回了,陈阿婆摸摸宁姐儿的头:“今儿就在蓉姐儿家里搭伙。”她蒸了一篮子的包子,肉馅还是秀娘帮着调的,她也知道秀娘每日都往蚕儿街去,挎了篮子便宜夸她:“你是好福气,有这么个能挣的女儿,秀娘真是不易,寻常男人家也没这样的进帐,不若等夏至,跟我一同到南山上去。”
泺水镇人过得比旁地儿富裕,在吃上头也愿花钱,几条商铺街除了南北货成衣店,多数是食铺脚店,卖的细贵酒水各种吃食。
镇上除了年节时分,能赚着钱的就是清明夏至,清明时节南山上的古圣人读生,把酒问明月清风,作几句酸诗,凑两幅对子。
一群人里总有一个牵头的,酒水花果小食全是这人会钞,这些人要脸要面儿,家中又富,被几句一捧便真个觉着自个儿是李杜再世,银子流水一样的花销出去。
再有便是夏至,江州府城豪富人家往泺水南山消夏,呼奴使婢带驾车骑马的往南山上建的别墅里去,小贩货郎这时便担了柴米面油菜蔬鱼肉,一应家常要使的东西坐了船担到南山脚下,在空地儿石台子上叫卖,这些人家的小厮使女总要下来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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