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郑珣毓迎上了他的视线,随后错开。“臣有话想说。”
“说吧。”有人自告奋勇,皇帝陛下脊背一松,便想靠到后面去。不过想也知道,在魏群玉前面这么做就是找死,他不得不告诫自己,忍住一时。
郑珣毓说话向来单刀直入,就算面对皇帝时也是如此。“其他人暂且不说,元司业可能有些问题。他的夫人汝南县主,现今还在吴王府。而吴王府的事情,至今仍然悬而未决。这样用人,有横生枝节的可能。”
这一番话说得很中肯,可惜李庭不觉得。他微微使了个眼色,赵岷就立刻接口道:“授制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郑尚书。”
所谓授制,就是吏部拟定调任公文再发出去的过程。那时候不说有问题,等人到长安才提,不是在放马后炮吗?
然而郑珣毓就和一点也没听出赵岷话里的火药味一样。“我刚才已经说了,是可能。同样的事实是,在峯州时,元司业确实尽心尽力地教化当地百姓,克己复礼,大公无私,于此并没有冲突。况且,前些日子收到的请愿书也证明了这点。”
这一番话不带一丝烟火气息,也没正面提到赵岷如何,但赵岷只觉得面子被削掉了一大层。
既然觉得无所谓,小可能影响不到大局,就不要提出来啊!就你想得周全,行了吧!
“郑尚书果然算无遗策。”赵岷笑着回答,但心里早把郑珣毓戳了百八十个洞。
皇帝想听的正是这个——不是元光耀,不是汝南县主,而是吴王。“正如郑卿说的这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也从不因噎废食。不过,既然是有可能……”他看了看魏群玉,“众卿觉得,要不要做些预防呢?”
一听这话,李庭就知道,拿元光耀提拔这事说项没用了,就算元光耀是夺情起复也没用。因为照皇帝的意思,他不怀疑元光耀的忠心;吴王会如何反应,就比较难预测了。
这回,魏群玉不负皇帝的期待,先开口回答:“臣以为,此事并无大碍。”
“哦?”皇帝反问,尾调不易察觉地上扬。“说说看?”
魏群玉也没客气。
“这理由嘛,确实不少。首先,距离说吴王有谋反可能到现在,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里,吴王当真是闭门谢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其次,吴王的两个儿子萧芳和萧芸,如今已是西北方面不可或缺的重要将领。吴王并未妄动,儿子浴血拼搏,若是此时想起来严惩,怕是要寒了众人的心。
“最后,退一万步说,那封所谓的、里通外国的信件,也不见得是真的。”
至于建筑逾制,吴王那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没出事前自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与其争辩这个,不如留一半。把逾制的那部分拆除,好显示确实有把皇帝的命令听进去。
反正这事儿就一个重点:绝不能承认谋反!
魏群玉这么说,李庭和赵岷自然不爱听。
尤其是李庭,他和太子站一派,一直想着把各方朝中势力收为己用。但当然,吴王根本不甩他。
如果说这是近怨的话,远仇也没少。当年追求汝南县主萧菡的人能排满整条朱雀街不是夸张的话,其中多的是王公贵族也不是夸张的话。
而不幸的是,李庭的小儿子正是其中一个。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结果摆在眼前,萧菡嫁给了元光耀。
说起十几年前,李庭还没爬到尚书仆射的位置,而只是个礼部侍郎。说起身份地位来,自然没有吴王尊贵。
差距摆在那里,所以虽然李庭很心动,但也没真认为自己家小儿子能娶到萧菡。但萧菡看中元光耀的消息一传出来,他立刻就不平衡了——
一个新科状元而已,在长安没有任何根底,甚至还是个丧父的外地人氏……
逗他玩?他家儿子哪点不如元光耀了?
这么想的人可不止李庭一个。
只不过,在元光耀和萧菡的婚礼后,生米煮成熟饭,大家提起时还有些羡慕嫉妒恨;而等到元光耀节节提拔后,那种羡慕嫉妒恨都没有了——
差距太远,只能膜拜!
然而李庭不然。他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升到侍郎所用的时间比元光耀还多些。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一门心思觉得,这一定是吴王在背后给元光耀撑腰,对方才升迁得这么快!若是他家小儿子娶到萧菡,他也肯定能做到!
最后,还有一条,就是元光耀的态度。元光耀距离恃才傲物还远着,但同样,距离阿谀奉承也远着。对待顶头上司,那是恭敬有余,情绪不足。
用偏色眼镜一看,那种清高的书生正气简直刺得李庭眼睛疼。对方这么一路升迁上来,反衬得他之前用的那些小手段卑劣,感觉那叫一个酸爽。
前后四点加起来,足够李庭不喜欢元光耀了。所幸,虽然礼部隶属于尚书省管,然而元光耀那个礼部侍郎上头还有一个尚书可以使唤,作为尚书省实际长官的李庭便不需要见到元光耀太多次。
只不过,那根刺扎在了心里。平时注意不到,稍微一动,便膈应得慌。
此时,听到魏群玉有给吴王脱罪的意图,李庭老大不高兴。但他沉得住气,依旧让赵岷先上——
“魏侍中,前头的话就算了,最后那点,怕是有待商榷吧?”赵岷反对。
听完对面两人的话,就算是他,也回过味来。特么地这两个家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本质目的还是一样的!不仅同意元光耀做回京官,还想给吴王翻案!
哪有那么好的事!
“白字黑字写着的事情,吴王自己都不能否认,你却说可能不是真的?”
“但吴王也从未承认那封信是他自己写的。”魏群玉什么人,自然同样一句话噎回去。
话里话外,火药味渐浓。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皇帝适时地开了口。“信的事情,争执多次,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暂时搁置。朕就问一句:元司业回了长安,于吴王这件事是好事坏?”
“臣想,那要看元司业自己的态度了。”一直装着作壁上观的李庭终于开了金口。“若元司业记着陛下的恩德,那自然是没有坏的影响。”
嗯?
此言一出,不光赵岷瞪着李庭(不太明显,但确实震惊了一下),魏群玉和郑珣毓都看了李庭一眼。这立场好像站反了吧?还是说,李庭见元光耀回长安这件事板上钉钉,就想着从其他方面突破?
听见岳父表态,萧旦心中一转,便回过味来。“臣以为,李相说得极是。元司业才高八斗,若总是留在岭南,也实在浪费人才。如今入了国子监,便能更好地为国效力了。”
这却是绝口不提吴王了。众人心电急转,都有了计较。太子殿下怕是不想搅合到任何和谋反沾边的事情里去,只想摆出一副任人唯贤的仁慈姿态!
说是征求众人的一件,皇帝心中也自有考量。如今,一圈人都表过态,就差萧欥一个,他便把目光投了过去。
萧欥张了张嘴。他本来想说臣不敢妄议,然而见到皇帝认真的神色,就知道今天没法这么蒙混过关。“吴王一事发生时,臣已离开长安前往西北,实在不太清楚。如今之事,自然也不能妄下决断。”
虽说这种实际上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感觉像是推太极,但合情合理,就连皇帝也挑不出错。“也是。”他重新转向其他五人,“那你们的意见统一了?”
几个人扫了扫周围人的神色,都点头,虽然赵岷的头点得不是太情愿。
反正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李庭如此想。能左迁一次岭南,难道不能左迁第二次吗?他就不信,下次他们运气还那么好!
事情谈完,几个人鱼贯出了两仪殿。四个大臣走向宫外,而萧欥和萧旦回自己的宫殿。因为萧欥的武德殿就在太子东宫附近,所以两人顺理成章地一起走。
“你刚才说,吴王的事情,你并不清楚?”一出两仪殿的范畴,萧旦就忍不住问。“吴王的两个儿子都在西北,我还以为你肯定有所了解呢!”
“不过点头之交。”萧欥简洁地回答。西北战事常有东奔西跑的时候,他不可能一口否认说没有,那样就显得更可疑。
“哦,这样啊。”萧旦点点头。他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因为下一句他就转移了话题:“其实吧,你刚才应该跟我一样说的。”
萧欥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父皇的意思,一开始不就表明了吗?”萧旦回答,“若父皇的忌惮真有那么大,一开始就不会同意把人调回来。如今人都到了长安,再说都是一个结果。”
“这可不一定。”萧欥冷静道。
萧旦略微诧异地盯了萧欥一眼。“那看来你真不了解两位新上任的国子司业。元顾两人都是聪明的,不然也不能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我觉得他们不会蠢到再给别人抓到把柄。”
“这样吗?”萧欥问。李庭看起来对元顾两人毫无好感,而且很有可能是元顾两人被贬的幕后黑手,但萧旦的语气却是偏向元顾两人……难道是一起演戏?
“‘德贞双璧’这个名号,你以为是开玩笑的?”萧旦乐了。“一个人眼瞎有可能,难道所有人都眼瞎?”
“看起来太……大哥很是看好这两人。”萧欥还是不习惯叫萧旦大哥,话到中间生生改了口。
萧旦点头。“要我说吧,现在国子监的那些人真是有福气。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摊上两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夫子!”
按照惯例,盛朝官员选拔的方式,其一是门荫,其二是杂色入流,其三才是科举。
门荫这种自不用说,家世显贵的一出生就注定能做官了;只需要先入国子监读书再参加科考,或者先去给皇帝太子当侍从再通过兵部的简试。而杂色入流呢,花费的时间要更长,至少十年。清白的平头百姓和五品以下的官员子孙,就只有科举一途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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