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把大火后的第三天,元光进举家搬迁,不知所踪。半个月后,黄素和元光宗和离,然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嘉宁。再过一天,元光宗窃盗之事败露,彻底没了翻身指望。
又半个多月,元光耀卖掉了宅院,不久后他的调任书和元光宗的免职书也随之抵达。能留的都留下了,他带着儿女仆从轻装上阵,向长安进发——
当知道老夫人死于火灾这个消息之后,他愣了半天,然后就吩咐元信去置办孝服等物。人死如灯灭,较劲也失去了意义。而三房悄无声息地搬走、二房彻底败落,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彻底麻木了。
他不想再说什么,也如同他已经什么都不想。没有了爱,也就无所谓恨。那些他本很在意的事情,现在就如同云烟一般,风吹过就散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远远抛开;在他们面前的,正是一条崭新大道!
至于顾东隅,他的调令也发到了嘉宁。胡县令一看,本来该发到钦州的东西却在他这里(明显知道顾东隅并不在钦州),顿时就明白人家上头有人,做事当然更加痛快。
就这样,一行人踏上了和贬谪时一样的漫漫长路。不过好在心中有希望,足以支撑他们克服各种艰难险阻。
现在,眼看着离长安只剩一日路程,谁人不激动?
别说水碧和谷蓝按捺不住欣喜之情,就连元光耀,这一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他忍不住披衣而起,去外头看看月色。
无独有偶,顾东隅也没睡。听到外头的声响,他也起了身。
在顾东隅推开房门时,元光耀听见声音,便回头去看。等人走到身侧,他才道:“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咱们现在这样吧?”
顾东隅没肯定也没否定。“没什么可怕的,”他低声道,“左右最坏的已经尝过了。”
元光耀刚才的那点苦笑慢慢地消失,最后无影无踪。“你想到谁了?”他同样低声问。
“三年时间,还不够我想的吗?”顾东隅道,语气略有嘲讽。“我知道,你也想到了,只是你从来不说。”
元光耀转头看他,同时慢慢地出了口气,不答反问:“你想怎么做?”
“这话应该我问你。”顾东隅接得很快,“毕竟是我这里被人钻了空子,才连累到……”
元光耀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但这次他打断了,语气难得强硬。“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这话不要再说了。”
顾东隅笑了笑,果真换了话题,回答元光耀之前的问句。“反正无论如何,这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一人三年,便是六年。加上利息,我要他们全部还回来!”
这狠绝的语气,元光耀极少听到顾东隅说。但就算顾东隅用平淡的语气,他也知道,这事儿没完。“要怎么做,你和我说。”
话很简单,但内容却不是一般人能保证的。只不过,现在说这话的是言出必行的元光耀,那可靠性就是百分之二百。
可顾东隅并没有喜形于色。相反地,他仔细地打量元光耀,似乎之前从未见过对方。最后,他下了个结论:“你变了。”
元光耀毫不在意。“人都是会变的,”他哼笑一声,“不过多和少的区别而已。”
顾东隅没立刻接话,显然觉得是多。同时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变化会更适应长安的诡谲局势。“这么说来,我倒是要感谢你那一帮亲属了?”
元光耀依然在笑,但眼睛里一点波动都没有。“那种亲属,我可没有。”
“是我说错话了。”顾东隅立刻改正。“不过,如果这样的话,你府里是不是有空出来的地方?”
元光耀是被贬谪又不是被抄家,长安的元府自然好端端的。去岭南前住了三户,回来时只剩一户,空间立时就显得大了。
“是有,但……”元光耀头点到一半,忽而明白了什么:“你不回去?”
“回去做什么?”顾东隅反问,“他们也不想见到我好端端地回来吧?”他冷笑了一声,“那又何必相看两相厌?”
元光耀一时无言。不过推己及人,他很能理解老友的想法。“我这里自然没问题,但你真的这么做了,他们岂不是很没面子?”
“更腌臜的事情都做了,还要什么面子?”顾东隅继续冷笑,“不过是我现在看明白了而已。有些东西,本就虚的,再怎么挽救也是浪费。”
“你自己想清楚就行。”元光耀也不多说。顾东隅的头脑好使得很,他相信对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这么说,以后我可以随时找你喝酒了?”
这次顾东隅的笑容变成了真心的。“你说过我的酒钱都归你了,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元光耀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笑了。“自然!”
☆、6559㊣
过了两天,在太极殿的早朝过后,皇帝点了几个人,进了两仪殿。这通常意味着,皇帝有些事情要和专门负责的大臣议事,俗称内朝。同时也不得不说,这在某种方面代表着皇帝的重视和臣下的殊荣。
参加这次内朝的人,包括皇帝本身,也就七个人。其中,被点名的郑珣毓品级是最低的,但他没什么特殊表情。因为内朝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而且,他确定,正是因为他在早朝上的汇报,皇帝才要举行这次内朝。
事实也正是如此。等大家各自就位,皇帝便先开了口:“众卿都知道,今日要议的是什么吧?”
座下的六个人一起点头。太子萧旦借着这机会扫了对面的萧欥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对方脸上依旧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说赏赐吧,赏赐迟迟不见影儿;说未成年皇子不管事儿吧,又偏偏把人拉进朝议里来……
不是他疑心病太重,实在是皇帝的内心太飘忽!
这种若有似无的视线,萧欥当然察觉得到。但他没有反应,就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事实上,除非皇帝亲口问他,否则他绝不主动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就算他开口,大都也是“嗯”“好”“不错”“xx说得对”以及“听凭陛下吩咐”,简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典范。
然而萧旦依旧忌惮他,程度甚至比之前更深。五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对兄弟亲情深信不疑的小男孩,太子也更加深藏不露,面上比过去更和气。
所以表面上,两人还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鉴于萧欥刚回到长安没多久就受到了可以上朝的特批,其他大臣在惊讶过后也就接受了。毕竟萧欥劳苦功高,皇帝不适时安抚下,总让人怀疑有卸磨杀驴的可能。虽然因为某些缘故,没人会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臣确实有些猜想,陛下。”首先打破平静的是魏群玉。他是门下省侍中,岁数直逼耳顺之年,是在座之中年纪最大的。
皇帝一看是他接话,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来。“老师请讲。”
没错,魏群玉当年做过太子太傅,而且是教导皇帝年限最长的老师。他本就是先皇的心腹重臣,于当今皇帝也是这样——就凭他告老还乡后又被皇帝起复,就知道此言非虚。
至于皇帝的无奈,那也是没办法。因为魏群玉的脾气实在臭,比郑珣毓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时还好,若是被惹毛,那是什么犯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自己也知道这点,更是先把话撂出来——
臣做的都是该做的!若是皇帝陛下您老有哪里不满意,大可以砍了臣的头,臣绝不反抗!
先皇对魏群玉这脾气又爱又恨,可最终还是没砍了他的头,遗命还让他好好辅佐当今皇帝。而当今皇帝虽然风评过于平庸,但距离纣王还远着,对上魏群玉也只能老实听话。
顺提,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郑珣毓是他的伴读。可想而知,那种臭脾气到底还是传染了下去。
放着两个这样的人在身边,每每想起来,皇帝就觉得自己真是耐性绝佳,而且绝对超过了先皇。
幸而今天魏群玉心情还算不错,并没打算炮轰谁的样子。“刚才朝上,郑尚书递了一份折子,说是所有入流官员都已经回到长安,并且在吏部报到了。陛下所言,可是这个?”
此话一出,他对面的李庭眸中就闪了闪,但没说话。
“正是为此。”皇帝点头肯定。“别的不提,这五品以上的,让他们安置好后先来见朕。”
这明显是在对郑珣毓说话。“谨遵旨意,陛下。”
皇帝又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他不发话,没人会枉测圣意。所以停顿了小半晌,他也只得说了:“相关官员的名单和任职,在座的都知道了吧?可有什么疑义?”
此言一出,李庭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通常情况,三品以上的官员提拔需要皇帝亲自点名,而五品以上的官员提拔则是由宰相提名。李庭自然不可能提名元光耀和顾东隅,但问题在于宰相并不止他一个。比如说魏群玉,他就绝不能左右对方的意见。更甚者,假使郑珣毓或者其他人想要借魏群玉的手推人上去,他也管不了——
魏群玉真是一块太硬的骨头,啃不动!
想到这里,李庭用眼角余光瞅了瞅身侧的人。德王萧欥依旧不动如山,而中书令赵岷是他的人,此时正一声不吭地等着他的暗中指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庭想,继续听其他人的对话。疑义他自然是有的,而且大了去了,但绝不该在第一个提。至于后面如何,就要看发展情况了。
殿上一片沉默,皇帝的目光在底下六人脸上逡巡。
萧旦微微敛眉,似乎正在努力思考。萧欥似乎在看上头、又似乎只是定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李庭和赵岷好像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说话,魏群玉小幅度地捻着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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