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加把劲,抬起来,一,二!嘿!”
恍惚当中,卞世觉得自己耳边有什么动静,但此时的他其实并没有知觉,因此就算听进了耳朵里也没这个脑容量去分析。
“咱去哪?”
“庙堂,走!”
庙堂是小镇发动乡亲开大会的地方,除了日常供奉之外,村民自己举行的“公审”也一般会在这里进行,处理的一般都是些通奸混奸之类的日常琐事,时不时也会有卞世这样的“恶劣事件”出现。但是不管如何,犯人们最后的结局也多半逃不了一个死字,要是真给他们押去庙堂一顿劈头盖脸,那最后不是给丢上山喂了老虎猛兽就是被绑上石头沉了水!
但就在这时候,恭少龙却发话了。
“且慢!这事我做主,不能去庙堂,捉到的不法分子是要上交官家的,不然少龙我也不好交代啊。大家若是信得过的话,他就交给咱了吧。”
另一人好似是笑了笑,直道:
“这话说的……叫个什么事啊?是吧乡亲们?少龙兄的话,难道我们敢不听吗?”
“对对对,要不是少龙兄,我们现在多半还被这小杂种蒙在鼓里呢!”
恭少龙的声音渐渐安心下来,只听他开口道:
“如此这般,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这叫什么事情?卞家是个黑心户,以后还多半要靠少爷把持照顾一下了,只求不要恶了少爷的脾气!”
“哪里的话!乡亲们素来与我恭少龙无仇无怨,咱们照常往来便是,至于照顾一二,少龙也只能尽量。”
“唉……能有少龙这句话,我等也算是走时运了罢……”
一晃,一颠,仿佛妖精的琴弦,荡漾着人生的青葱岁月。
好人做了坏事,那就是天大的恶人,恶人做了好事,那就是天大的善人……诡辩当作道理,真理却反而听不懂。跳出一步的算是天才,跳出两步的就只能是疯子。群众的眼神从来就不是雪亮的,毕竟人类的本质就只是一台没有思想的复读机……
一晃,一颠,好似山上的流泉,收纳着人世的污秽垢结……
“送到我这里便可以了!后面的事情,我自有人来安排。”不知晃悠了多久,恭少龙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突然响起,脚下人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又移动了起来。
“好嘞!”有人大喊了一声。
可就在人群要继续前进的时候,负责抬人的那几个人脚下好像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哎呦!”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卞世的身体整个朝着左边歪了下去,好几只手伸出来想把他托住,却反而是帮了倒忙,一阵巨力传来,卞世的重力朝向开始天旋地转——
“稳住!快稳住!”
“哎呀!”
“啊——!”
“别慌!快稳住!快稳……哎呀!”
“噗通!”
……
“怎么回事!”恭少龙跑下山道,满脸焦灼。在他面前,浑身湿漉漉的把式们刚从水里爬上来,活像是一群落汤鸡。
“我们也不知道怎的,脚下突然就绊了一脚。”一个人低着头打理着自己的衣服,支支吾吾道。
恭少龙瞪了他们一眼,道:
“人呢?人哪去了?”
众人转头,这才在水面上看到了一串白白的泡沫,挤开了淡绿色的藻类。至于泡沫的主人,肯定就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
“这……少爷,要不就直接算了?反正到了官府也多半就是一个秋后问斩的惯例……现在也省事嘛……”
“你们懂个屁……”恭少龙狠狠一跺脚,神色甚是焦虑。
然而在场谁也没有看出,恭少龙的这丝焦虑中蕴含的却不是奖赏消失而感到的懊恼,却反而更多是一种……做了错事的良心不安,或者说,“受怕”?
……与此同时,水下……
冰凉的冲击迎面袭来,卞世只一瞬间就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他本能般地大吸一口气,却只吞进了一肚子混着奇怪藻类的臭水——
是池塘,他掉进小镇旁边的那个大池塘里了!
因为某些特殊的地理原因,小镇的外面存了一个个头颇大的土坑,最近几年本地大涝,大雨久日不停,也便给这里蓄上了水。卞世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到了这里来,又是怎么落了水,但他的记忆却是出不了问题的,这股臭味分明就是那个大池塘里的水质,绝不会错!
水面上方还有的落水声,这说明附近还有其他人在,卞世茫然的脑海顿时被强烈的求生欲填满,他将身子用力一抖。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恢复了平衡上去呼吸再说!
然而他这一抖马上就发现不对劲了——似乎是为了防止他挣脱,卞世的手脚似乎完全被捆到了一起,现在的他简直就和一只大虾一样挺着肚子沉在水里,却又动弹不得!
“咕!”又一口呛在了喉咙里。卞世只觉得有一根根尖针从鼻孔里钻上来,直接刺到他的大脑里,他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却又呛了好几口水——
混账东西……想都不用想,这群畜生肯定是给我沉水里了!
卞世心头气急败坏,但缺氧的大脑却是无比清明,他冷静下来,努力想为自己思考出一条对策来。
不能慌……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慌!
卞世的小镇位处地理偏南,这边用来绑人的绳结多半就是他身上这种把手脚绑在一起的死结,大家称之为“活鱼扣”,因为这种办法一开始是用来绑鱼的……但是虽然这种绳结是死结,但卞世其实是再闲着无聊的时候研究过的,只要想办法把手上的绳头盘在什么东西上——一般来说,盘在犯人身上的那个大石头最合适——然后再随便打个活扣,这个死结就能直接变成活结,卞世也就得以挣脱出来!
但是现在,很严肃的问题又出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群人竟然没给他绑石头!
这该如何是好?
卞世咬了咬牙,决定用自己的拳头代替石头的工作!
这很不容易,因为绳结很紧,想盘个几圈的话是一定会给那个被当作踏板的物体带来很大的压力的,绳结还没打到一半,卞世自己的拳头就已经被勒出了血!
该死,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啊!
然而就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一口腥臭的绿水顺着他的意志渗进了他的鼻腔,伴随着肺部的一阵猛烈抽搐,卞世的意识就仿佛要顺着那些泡沫飘走一般,直接涣散了出去!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已经……不想再用力了。
过往的人生开始在眼前缓缓流淌,卞世第一次感到一股空前的空虚和无助,这种感觉及其恐怖,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卞世既感到了一股强烈的逃避意愿,却又想迫不及待地去迎接它。他地大脑在尖叫着一千万亿个“不想死”,却又找不出能支撑他,就仿佛……他自己也不是自己,而也不知道他自己想干什么了一般。
我是谁?
我想做什么?
这个人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世,爹要走了……照顾好卞家。”
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卞世眼前,那是他的阿爸,他的父亲,他那个为了卞家的一世光明正大操劳了一辈子的老阿豆,卞禄喜。
行善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老爷靠着一颗黑心打下了这秋水城的半壁江山,但是为了一个“心正”,这半壁江山的当铺到了他爹手上,竟然就只剩了这偏僻小镇的一家小店。其它的东西要么是亏掉了,要么是被其它同行逼着挤兑掉了,为了一个“心正”,他们卞家甚至从一方富贾落成了小康之家,从亿万富翁变成了百万富翁……但就算是维持这样的一家偏僻小店,他们卞家都已经是操碎了心。
自从老爷死了以后,他们卞家就好像是中了邪一样不断地遭难,他们刚刚放弃哪里的产业,大灾和大荒就栽到他们家剩下的产业上,周转,运营,奔波,劳累……十几年的运营,十几年的操劳,十几年的旧疾已病复发,卞世的老爹就此一病不起,连带着汤药、郎中,他们花了大半辈子积累下来的东西又是一并打了水漂,看护的操劳甚至还带走了娘……
老爷死的时候,卞世还没出生,等他懂事的时候老豆已经在床上了。卞世一岁说话两岁算术三岁经营四岁知人间冷暖,六岁就能代着爹爹四处游说奔波……可就算是这样,他却依旧嫌弃自己不够聪明,他还远远不够聪明……不够聪明到能代替他爹爹出去说话,不够聪明到能从阴司手里抢下他爹爹的命……
“阿世,不要哭。”床上的老爹好像看到了卞世眼中的泪滴,微笑道,“爹拿了你的字号,光给你一个‘世’字,就是要你心存世人,心存世人啊……守住咱家的招牌,守住这方世人!”
他爹说完这句话就死了,他爹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三岁,可他死的时候,脸上却苍老得像是一百三十三岁。
“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他什么都没能守住,招牌也好,世人也好,他什么都没守住,什么都没守住……
好累……好痛苦。
为什么,非要这么辛苦不可呢?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呢?现在思考这些也没用了,卞世的生命,已经不多了……
我来了,爹……
但是时间突然停止了。
这种形容很奇怪,但在卞世看来,这确实就好像是整个世界的时间都停止了一般——四周的景物凝结成灰色,水中荡漾的波纹都停在了空中,而卞世,竟然还可以在这片停滞的时空中自由行动!
呼吸……通畅了。
身体突然一轻,卞世顺着大坑的坡度滑到了大坑的坑底,就好像他并不是在水里,而是在空气里一般,又或者更严谨点说——他已经不处在水塘的这片时空当中了。
一团诡异的黑雾,正在卞世的眼前缓缓成型。
“是来接我的阴司大人吗……”卞世静静地凝视着那团黑雾,双眼无神,面带死志。
“不是,而且正相反,你复活了。”那黑雾的声音显得十分低沉而富有磁性,而且很有力量感,就仿佛一位威严的帝王在和他说话,但无论是对这道声音的音色本身还是对他所说的内容,卞世都提不起一点兴趣。
“那就快滚。”
卞世心里感到厌恶,尽管这世界上有太多的神奇,但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因为他心中已有死志。
我连死都不怕,怕那些鬼神作什么?
黑雾游动了一下,仿佛勾起了一个笑容:
“那要是我说……你是我杀掉的呢?”
“又或者说……你们一家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我在从中作梗!”
卞世无神的双眼,开始缓缓聚焦。
第四章 死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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