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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谓,合群

    不过幸好,卞世的支持者似乎也并不是一无所有。
    “别说了!俺相信卞老板!”
    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众人定睛望去,发现那是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正裹着一条围裙大声嚷嚷。察觉到众人的视线,那妇人显得很是保守地畏缩了一下,但还是继续道:
    “你们好好想想啊,卞老板什么样的人,俺们平时难道还不清楚么!咱们这里谁没个遭难的时候?哪一次又不是卞家的当铺在帮忙周转?要是换了别人开当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给那些奸商吃得骨头都不剩呀!”
    一番感慨之后,那妇人高声喊道:
    “不管怎么着,反正俺就是站小老板一边!你们说什么账本什么资金,俺一个妇人家听不懂,但俺只知道一个——那就是卞老板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骗咱们!”
    听了中年妇女的发言,乡亲们一阵颔首,扪心自问,却发现过往事实还真如她所说——的确如此。
    这么多年来,洪灾涝灾,大荒大旱,哪次不是卞家的当铺在苦苦经营,帮着大家挺过去?灾荒年代,当铺的当价一般都要凭空跌个好几番,可唯独卞家的当铺还维持着平日的价格。这等大恩,他们怎能忘怀?
    “是啊,要不是卞家,咱们哪有今天啊?”
    “恭少龙地痞无赖,能信吗!”
    “没错!卞老板,我们支持你!”
    听到乡亲们的支持,卞世心头也是不由一阵暖意翻涌。
    没错,大家还是在支持我的!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这股暖意却又几乎是瞬间冷却了下来。
    乡亲们现在是支持他的,没错,但是归根到底,这种支持终究不是基于“道理”上的支持,而是处于对卞世“人格”的信任。乡亲们为什么相信卞世?其中的原有,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仅仅是按照一种几乎玄思的方式本能觉得“就是该这么做”而已。那么既然他们的信任根本就没有道理作为依据,他们又凭什么不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倒戈到恭少龙那边呢?
    毕竟若是一个人敢下功夫去“骗”的话,取信一帮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不是什么难事呢……
    “大家再听我说两句吧!”恭少龙看到民心重新倒向卞世那边,脸上并不气恼,直接道,“我记得,你是韩老二家的郭老娘,没错吧?”
    “俺便是!怎得了!”人称郭老娘的妇人脖子一梗,硬气道。
    恭少龙表面不动声色,一心只道:“郭老娘,你可还记得你走丢的三儿吗?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家的三儿是怎么没的吗?”
    名叫郭老娘的妇人是韩家买来的童养媳,但旧时代的童养媳,其实说起来就和奴隶没什么区别。她的生活是无比艰苦的,能支撑着她不上吊自尽的恐怕也就剩她早先怀的那个大儿子,三儿了。那小东西虎头虎脑,煞是惹人喜爱,然而就是在哪个谁也记不清的日子里,这个可爱的儿子竟是走丢了!
    没了精神支柱的郭氏哭、闹,用脑袋撞墙,用绳子上吊。要不是韩家人及时给她捆了起来关了半把个月,这镇子上恐怕就又要多出一条人命来。虽然郭氏最后也算是挺了过来,但这个大儿子也就成了她永远的心病。如今听到恭少龙再提,郭老娘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
    但她终究是没能来得及,因为恭少龙把那账本往她面前一推,指着某一页嘀咕了些什么,后者的脸色马上就僵硬下来了,然后只瞬间又转成了无边的愤怒——
    卞世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连忙开口:
    “大家不要听信恭少龙的鬼话!账本是被他做了手脚的,信不——”
    最后一个“得”字没能说完,卞世的声音就被噎住了。因为在他的面前,郭老娘野兽般的眼睛已经死死盯住了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赤红,却又碧绿,中间混杂着令人窒息的愤怒和仇恨。若是这道目光有实质,卞世早就被这妇人肢解到普朗克尺度了!
    “姓卞的!我和你没完!”
    一声暴喝,郭老娘提着菜刀就冲了上来,要不是有人在旁边拦着,卞世怕不已经是横死当场!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要和这个挨阉刨坟的烂种拼个你死我活!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你们放开!放开!”
    但大家不放。
    “你冷静点!冷静点!”韩家的男人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差点没把她拖住。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还扯着嗓子,对着卞世大喊大叫:
    “卞老板!你自己也解释一下这事是怎么回事!我们家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卞世手脚冰凉,差点就要瘫在地上。
    事已至此,卞世哪里还不知道恭少龙做了什么?他肯定时在自己家的账本上写了些什么压根就不存在的东西,骗郭老娘把自己认作了什么道貌岸然的人牙人贩!
    这已经不是刻意在坑他害他了,是干脆要砸他们卞家的招牌,要谋他们卞家的性命,是要他们卞家绝后啊!
    郭老娘虽是暴怒,但她一个妇人家的力气怎么比得上一帮大粗汉子?最后的一丝力气也泄了个精光,只见她瘫坐在地上,眼眶一红就开始哭
    “我的三儿……我的三儿啊……你死得好惨啊……娘没能给你报仇,没能给你报仇啊……”
    这哭声悲恸至极,闻者动人,见者落泪,看到一个妇人家都被逼得如此凄惨,乡亲们望向卞世的眼神中也不由多带了几分怒意,
    “卞老板!你到底做了甚么!能把一个妇人家逼成这样!”
    “卞老板!快解释解释啊!难道说这事真是你做的不成?”
    卞世勉强振作,却只得沙哑道:“大家不要给他骗了……我卞家行事光明磊落,一心一意都是在为乡亲们着想,怎么干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不要忘了,那本账薄上的白底黑字到底是真是假可还没个着落呢,恭少龙的话万万信不得啊!”
    “恭少龙是在离间咱们!大家要信我,信我卞家的信誉啊!”
    但恭少龙冷笑一声,却道:“卞老板,你卞家祖上的破事,这里难道还有人不清楚的么?”
    此言一出,卞世瞳孔骤缩。
    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在早些时候,却是一代不折不扣的“黑牌”!早在四十多年前,卞世的爷爷发家致富时靠的手段可不是别的,正是和其它奸商一样的“坑蒙拐骗”、“欺善怕恶”,直到他爷爷死后大儿子继承家业,卞家当铺的风评猜逐渐好转起来,乃至形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但是不管后面人再怎么善良,他爷爷在卞家的招牌上涂的这笔黑历史可是怎么也都抹不掉的!
    恭少龙道:“真是没想到啊,当年鼎鼎大名的黑牌大户,竟然也能鼓着胆子说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了?要是让当年的卞家老爷子听了,他会怎么想啊?”
    卞世双目赤红,脖颈鼓胀,破口大骂:“恭少龙!他是他的事情,我们父子二人是我们父子的事情!你休要再混淆人视听……”
    气急攻心之下,卞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逐渐微弱,刚才的一股逆血返佣而上,差点没呛得他背过气来!
    天下人只知道当年的是卞家是黑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商家,可他们却不知道,直到弥留之际还要叮嘱儿孙们“多行善事”“莫亏乡邻”的那位却正好是那当年的黑心老爷,卞家卞世尊!
    这世上谁不想做个好人啊?可是官场商场鱼龙混杂,其他人容得你做好人么?没办法,为了先保住自家人的衣食无忧,老爷子只好自己先做这个恶人,再叫儿孙们把招牌洗白!也正是因为要震慑其它的宵小,老爷子才到死掉的那天都没洗脱自己身上的黑锅!
    这样的一个人,恭少龙竟敢……他竟敢……
    “恭少龙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我们卞家亏欠了你什么,你竟要如此苦苦相逼啊!”再也按耐不住心口的,卞世一口污血喷出,仰面倒下!
    “卞老板!”有人去搀,其他人也是急了眼,直对恭少龙叫道:
    “你也太过分了!”
    但恭少龙却只是冷笑,仍然穷追不舍:
    “卞老板!事已至此,你还要装病假(借)死,卖可怜么?”
    他转向众人,抬手抱拳,只道:“诸位父老,实不相瞒,少龙此次乃是尽叔侄情分,带命打剿地方伪绅劣豪来的。而且就在调查当中,我们发现卞家的卞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信乡亲们刻意想想——卞家卞世,平日里在乡亲们那里可是口碑甚好,可为什么这次我带着重金过来请他抬我家兄弟们一手,他却又偏偏不肯了呢?郭老娘的事情也是白底黑字记在账上的,他们卞家分明就是个赖户,却要装作白面书生,愚弄乡里百姓!为了揪出这么一号人手出来,官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啊乡亲们!”
    官家说法,有得错吗?
    就算有错,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啊!
    卞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说话,他不说话不行。再不解释两句,他就真的变成千古罪人了!
    “大家听我说,恭少龙的所说所言,全都是建立在那本账薄上的,可是那本账薄的真假现在还不知道呢,他的话不就全是在诡辩吗?乡亲们信我啊……那些事情咱卞家不会做啊……”
    但不想,恭少龙却是立马怒目圆瞪,暴喝出声:“卞世!你休要再狡辩放屁!”
    这事恭少龙第一次在第二人称中直呼卞世大名,语气中带着不可忤逆的尊严。
    “你先前一再质疑小爷信誉,我忍一时也就忍了,但你三番五次要说我污你清白,我凭什么污你清白?白底黑字的证据都在这里,你却要说我在污蔑你,陷害你!我放你的狗屁!你一个黑牌门市,居然还想给自己翻身!”
    人群沉寂了下来,就连一开始托着卞世脑袋的人也缓缓松开了手,任由他孤苦伶仃地靠在墙根上,好似一只快要病死的小鸡。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身旁响起:
    “少龙兄如此义气,想必也不太会说谎吧。”
    卞世顿时如入冰窖。
    “你们……”
    卞世想解释,可是解释有用吗?只要恭少龙稍稍断言他是在“狡辩”,是在“放屁”,他的解释就一点作用都没有了。道理和逻辑都在卞世这里,但是偏偏,大家根本就不用和他讲道理!
    多年后,当已然功成身就的卞世重新回想这段往事的时候,他的日记上是这么写的:
    “……当时的我就好像是那被绑在审判庭上的哥白尼,任凭我如何说‘上帝的宽容应当降临在宇宙的每一处角落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地球’,任凭我如何竭尽全力地想要用他们能听懂地方式阐述我的道理,可教皇最终都只是和一台复读机一般重复着一句同样而仿佛很有道理的话:‘认错,否则你有罪’。我这时候才意识到‘道理’一词于他们来说的无用和荒谬——在你和他们讲道理的时候他们会和你谈伦理,当你和他们谈伦理的时候他们和你玩诡辩,而当你和他们玩起诡辩来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用道理来凌驾你。道理叫做狡辩,诡辩却成了道理。真理道理,对他们来说都没有用,而我,只不过是碰巧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上而已。”
    这种人不少——讲道理的时候扯伦理,扯伦理的时候玩诡辩,就好比是二战某希姓奥地利传令兵,和武器专家谈军事,和军事专家谈政治,和政治专家谈技术,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好像总能有话可说,而且总能让人“不明觉厉”,然后让一群人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同时还能让他的敌人无话可说。而对于这种人,我们一般将其称之为——
    合群
    而恭少龙,想必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合群”的人。
    “卞老板,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这笔生意你是做,还是不做?”恭少龙望着地上的卞世,冷脸道。
    要是卞世敢说一个“不”字。他的信任顿时就会跌到谷底——因为这正好应了恭少龙口中的“伪善”,这样一来的话,他就会直接成为乡亲们眼中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是,他能不说这个“不”字吗?
    这批货是他们家最后的箱底,是他们卞家最后的希望,没了这批货,他们卞家的当铺……就完了。
    卞世几乎嘶吼出声:
    “我……不做!”
    恭少龙脸上古井无波,他仅仅是一抱拳,一抬手,一张嘴,然后道:
    “乡亲们听好,这生意,可是他自己不做的。”
    说罢,恭少龙转身前行,目标却是卞家的当铺。
    “送给你的钱,你尽管不要,但是这批货,我必须要拿走!”
    卞世一下子,就爬起来了,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爬起来了。他想追上去,他要去阻止恭少龙!
    但是在他前面,一个粗壮的汉子却是必他更快一步拦在了他前面。
    “卞老板,你让让。”
    卞世没有理他,甚至没来得及看那是谁,他的眼里只有恭少龙朝着当铺走去的身影,只有他们三代人的家产!
    卞世两个假动作闪过了面前的汉子,但是面前却又出现了另一个人,那汉子同样张张嘴,口中同样道:
    “卞老板,你让让罢!”
    更多的人影站出来,拦在卞世面前,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让他再也躲闪不开了。一张张面孔,好似佛堂的怒目金刚,高大威武,怒目圆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被他们反复传颂的佛经分明是——
    “卞老板,你让让罢!”
    该让的……是你们!
    “滚开!”卞世暴喝一声,猛虎气势拔地而起,一搡就推开了面前的人墙——有钱人家习武尚武,卞世也不外乎此,虽说他没有修真天赋,但对付庄稼把式却是手到擒来!
    但卞世是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动武,却实属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
    “他动手了!”不知道谁人叫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和潮水一般拥挤了过去。卞世拨开人群穿梭,人们却揪着他的衣领拉扯拽,纵然卞世得以挣脱其中的一两只手,但他面前的人潮却是无穷无尽!
    先天强者都要畏惧的人潮,一个15岁的少年怎么挣脱得开?没过几秒钟,卞世就被人群按在了地上,庄稼把式也好,伶人工匠也好,百十个拳头,一同在他身上炸开了花!
    “动手!你这厮竟还敢动手!”
    “心狠手辣,果然是个黑户的杂种!诓骗了俺们这么多年!”
    “杂种!打死他!打死他!”
    恭少龙的身影,逐渐在卞世泥尘混杂的泪眼中模糊。
    就因为,我们家是好人吗?
    就因为是好人……所以哪怕一个“不”字都说不得吗!
    一个坏人只要做了一件好事,大家就会觉得这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坏,可只要一个好人做了哪怕一件坏事,他就会马上被人描绘成伪君子和卑鄙小人!
    没由来的,卞世想起自己家的老爷来了,响起那个为了让子孙享誉万世称赞、不惜让一身恶名陪着自己下地狱的大恶人来了……
    早知道这群傻瓜这么天真的话,你又干什么要死那么潇洒啊!
    突然间,卞世的脑海一片清明,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什么事情——
    啊……是了,要不是这群傻瓜这么天真的话,我们家又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洗白”啊?
    这群……愚昧而麻木的傻子……
    一击闷棍在脑后炸响,卞世的意识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渊。
    ——————
    主角的外挂已经续费了!奇遇正在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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