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萱儿年纪越大,越发明白自己做得是一件错事,她无数次和我说过想要放弃,可我总是用眼泪和承诺将她说服。萱儿还太小,如何能和我多年筹谋的心思抗争。但我每次看见她眼中流露出无措和惶恐,都会觉得心中隐隐有些抽痛,就像那年我看见她不小心在树丛中摔倒,举目却找不到一个人来帮她,那时,她是无人可信,这次,她却是信错了人。
于是我在心中暗自发誓,总有一日,娘会补偿你,会把所欠得全部还给你。这辈子,欠了我的人太多,而我所亏欠得只有一个萱儿。
所有的变故都是从小侯爷娶妻那一日开始得,我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看得出很多事开始不一样了。萱儿告诉我,她很喜欢这个大嫂,绝不忍心去害她。真是个傻丫头,我怎么有这个胆子去动侯府的新夫人,可我知道,有人在暗处偷偷盯着她,除了不甘丑事败露的王淑瑶还有其他的人,可我不敢去深究,因为我隐约觉得有些事、有些人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触碰得。
后来,王姨娘败了,而且败得彻底,败在她本以为会最为辉煌的时刻。那时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她歇斯底里、癫狂怒骂,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也许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因为不甘,只能一世被人牵扯操纵,可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都斗不过身后的那根丝线,挣不脱被随意丢弃的命运。
王姨娘的死,让我有了兔死狗烹的危机感。唯一欣慰得是,我终于重新得回了萱儿。当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出入在我的房里,我突然觉得,只要这样就够了,只要日日能看到她的笑脸,还有什么可争可求得呢。
可那人却不愿放过我,她和我说:已经做到对我的承诺,但我必须继续听她的指示。而我骑虎难下,违背了对萱儿的承诺,为了完成那人的计划,只得让她去造成小侯爷和夫人的间隙。我知道萱儿很痛苦,她看我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怀疑,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母女已经团圆,还要逼她去做她不想做得事。
那时我才发现那人的可怕,可一切为时已晚,我为求自保,只有将所有曾经记录下的事情拼凑起来,希望能找出那人的把柄,谁知,竟让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刚开始发现这件事时,我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实在无法相信。而当我从这震惊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很多事都有了答案。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姨娘要一再针对公主,也明白了为什么公主和老爷之间的相处总是十分微妙。而直到这一天,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的*能够可怕到这般程度。
于是我将这件事记了下来,又在暗地里偷偷寻找证据,必要的时候,这些能做我和萱儿保命之用。可我从未想过要揭发此事,我不像王姨娘那么傻,我早已明白,这府里面的根子根本是烂得,这件事能够掩盖这么多年,一定有人心照不宣,有人在奔走谋划,如果深挖下去会让整个侯府都岌岌可危。而我只是一个想求得富贵平安的小妇人,只要她不来害我,其他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我没想到,首先出事的竟然会是萱儿,侯爷发现了她在背后做得一切,又设了个圈套令她招认。恐惧和愧疚令她几乎变了一个人,当她用失神的双目问我该怎么办事,我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天真无忧的侯府小姐,有疼她的兄长和父亲,还会有一门好的亲事,而我亲手毁了这一切,一步步将她推到悬崖的边缘。
这发现令我惊恐难安,那几日我几乎天天做噩梦,梦中的萱儿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伸着几乎要露出白骨的手指搭在我肩上,眼睛好似只剩下一个黑洞,望着我凄声喊着:“娘,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吗?”
每次从梦中惊醒,我就再也无法安睡,只能埋在枕中痛哭着熬到天亮,那一刻我才发现,我这一生所求得,不过是个笑话,如果能换回曾经那个天真美好,一心依赖着我的萱儿,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所以,当最后一天,那人提出那个要求时,我并没有丝毫痛苦和犹豫,反而有了种深深的解脱感。
我还记得那天,当我换上桂禾的衣裳,最后一次和萱儿道别完,准备暂时逃离侯府之时,那人又出现了。
她对我说,许多人都开始注意到我,我一定不能走,也不能被侯爷捉住,唯一的出路只有死。我不甘心,用手中的秘密要挟她,她却只是笑了起来。在她嘲讽的笑容中,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猫儿戏耍的耗子,所有的反抗和制衡,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苟延馋喘而已。
她手中有萱儿这些年暗中窥探侯府机密的证据,只要我不死,她就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我可以凭借那个秘密换取自由,可萱儿的一生也会毁了。
于是我知道,也该是时候了。萱儿,娘这一生活得太过失败,我没资格做一个好母亲,却又狠不下心自私到底,我曾告诉自己,只要能成为人上人,不要再过苦日子,没有我不能算计不能利用得。可从再度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
所以,也是时候将一切都还给你了。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娘这个污点,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你的三小姐,好好找一门匹配的夫婿,也会有儿女绕膝,到时候你还会想起娘吗?呵,还是不要了吧。
可我最后也不想让那人好过,我故意将她的名字写在了遗信之中,我相信一定有人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到时候一定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只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幸好她为我选了一样不错的死法,我让桂禾搬进那盆滴水观音,又将根茎中的汁液碾碎含在嘴里,那汁液有些苦,就好似我这一生最常有的味道,很快嘴巴就开始发麻,然后我竟有了幻像。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许多事浮现出来,又混乱地搅在一起。唯一清晰的是,有个粉嘟嘟、白嫩嫩的奶娃娃,冲着我伸出双手,甜甜地叫着:“娘亲。”而我只是背过身去,放她离开,虽已是泪流满面,却笑得十分幸福。
最后,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我和虎子哥背靠着一颗杏花树坐着,他将那盒玫瑰粉团递到我面前,咽了咽口水,道:“这个叫玫瑰粉团,是那家的夫人赏给我娘得,我一拿到,马上就带来给你了。”
我冲他感激地笑着,然后捻起一个先塞进了他的嘴里,歪着头问他:“甜吗?”他惊喜地望着我,又红着脸憨笑着道:“好甜。”
这时,树上簌簌落下了一场花雨,在我们身旁阳光微淡,岁月从容。
☆、第66章 066
秋往冬来,正月将至,侯府上下终于因将到来的新年而稍添了些喜庆气氛。
三小姐房内,小丫鬟簪儿正踮着脚给窗上子贴上窗花,框上的积雪因此扑扑震落了下来,她连忙将手收回,一边朝手心呵着气,一边道:“这大雪连下了几日,好不容易停了会儿,怎么还是怎么冷。”
萧芷萱将目光从书中抬起,望着簪儿一张白净的小脸被冻得红彤彤,映在大红色的窗花下,透着明艳艳的生气。萧芷萱淡淡地笑了笑,又仰头朝外望去,只见鸦青色的天空中,阳光自层云中隐隐透冒出头来,照在堆满积雪的兽脊上泛起温暖的光泽。她轻轻合上书页,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大哥大嫂他们,现在到了哪儿。”
簪儿将炉中的炭火拨得得更加旺些,转过头望着自家小姐,突然觉得短短几个月,三小姐好像变了许多,屋里屋外再也听不见她那咋咋呼呼的叫声,也不似以前那般爱玩爱闹,好像性子突然变得沉静了。连今日侯爷和夫人出府游玩,她也没吵着要跟去,只留在了屋内看书,她收回目光,对着冉冉的炉火,在心中默默想着:“三小姐好像长大了呢。”
此刻在京城的长街之上,树上遍落琼花,屋舍裹满银装,原本的青石板路上仿佛撒了厚厚的盐粒,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名小贩穿着厚厚的棉衣守着热气腾腾的小摊。这时,几匹黝黑色的骏马踏在白茫茫的积雪上,倏地在空中扬起一层白雾,马儿身后拉着的车厢内,元夕正轻轻放下窗上的布帘,抱紧了手中的珐琅手炉。
萧渡见她缩着脖子,将下巴埋在厚厚的毛领之内,模样十分楚楚可人。他知道她素来怕冷,这样的天能随他出来已是不易,于是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将她的双手拉过来,放进自己的衣襟之内,道:“这样会暖得快些。”
萧渡自小习武,身上素来阳气旺盛,在这样的天气也只着一件里衣和轻裘,元夕觉得他的胸膛处热热得,将手心捂得立即暖了起来,索性歪过身子,像无尾熊般攀在他身上取暖,萧渡勾起唇角,伸手将她的身子揽得更紧些,两人都未再说话,只伴着马蹄与落雪声静静依偎在一起,偶尔从窗外飘进几片飞絮,也融在这静静的暖意之中。
马车继续前行,终于在行至一片梅林外时,开始放慢了步子,轻车熟路地转入一条小径。元夕连忙坐直身子,挑起帘子朝窗外看着,只见眼前寒梅疏影,飞絮漫天,玉团般的积雪压在红梅之上,又随着冷风吹拂而在空中飘散开来。她不由看的有些痴了,萧渡怕她冻着,忙替她将狐裘披好道:“这片梅林,只有在雪中看起来才最有滋味,所以我总想着一定要带你来看看。”
元夕扒着窗沿,痴痴道:“以前只在书中看过孟浩然踏雪寻梅的典故,如今亲见才明白,若不以诗赋吟咏,实在是负了这般烂漫景致。”
萧渡柔柔替她拨去飘在眉上的雪片,笑道:“我们做不了诗赋,能煮一壶酒来赏雪问梅,也别有一番情趣呢。”
终于,马车行到了小径的另一端,在一个角亭前停了下来。这小亭正在梅林中央,被万梅环绕,亭上梨花满盖,好似融在这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几个丫鬟小厮,忙不迭地将炭炉生好,在炉子上温上一壶屠苏酒,然后将亭中桌凳上的积雪清扫干净,铺上锦垫,又拿出所带的酒具,全部布置妥当后,才重新走上马车朝原路驶回。
萧渡扶着元夕的手走下马车,又吩咐马夫赶车随着其他人一起去梅林外候着。然后,才牵着元夕慢慢走入亭中。
这时,炉上的屠苏酒已经咕嘟咕嘟地冒出热气,萧渡将元夕按在凳上坐下,大步走过去将酒壶提上桌,怕元夕会觉得冷,又在炉火中添了些炭烧旺,对元夕道:“我特意让他们都散了,只留我们二人在这边,所以今日就让为夫来服侍你如何?”
元夕接过酒壶替他将酒盏斟满,笑着道:“我又不是残疾,干嘛要你来服侍。今天,我们谁也不服侍谁,我们就像老友一般对饮赏雪如何。”
萧渡望着她的笑靥,只觉得她身后的一片梅影皆不及她眼中的艳色,于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元夕不胜酒力,便只浅浅抿着。萧渡连饮几杯,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他望着眼前的一片素白,吐出口气,道:“这京城的雪,总不及边塞那般气势滂沱,令人难忘。”
元夕想起他此前说过的话,替他斟上一杯,道:“给我讲讲你在边关时的故事吧,那边的冬天和京城有什么不一样。”萧渡顿时来了精神,给她说起许多行军时的轶事,每当天寒地冻之时,军中将士们会一齐去树林中狩猎,然后围炉将鹿肉烤得滋滋作响,他们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唱着行军的歌谣,浑厚的歌声震落了一树积雪,远方是旌旗招扬,长河落日。
萧渡连饮了几口,总觉得不够滋味,叹了口气道:“这时若能打些鹿肉来烤,再配上烈酒,才算最为恰当。”
元夕被他话中的场景感染,目光中露出向往之色,道:“真想去见一见你口中的边关和大漠是什么模样。只可惜我身为女子,又做了侯府夫人,必须时刻尊礼守矩,不能抛头露面,别说是边关塞外,只怕连这京城都难以踏出。”
萧渡握住她的手,笑道:“这有何难,改日把我的衣裳给你换上,你就扮作男子,和我一起逛遍大江山川,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儿。”
元夕笑倒在他的怀里,刮了刮他的脸,道:“我看你是喝糊涂了,你的衣服我怎么穿得了。”
萧渡似是才想明白这点,于是皱起眉头,道:“那就不扮作男子。我萧渡的夫人要去哪儿,谁敢说你半句不是。”
元夕听这话中隐含万千豪气,知道他已有了几分醉意,她于是也将杯中酒饮尽,柔柔望着他道:“那以后你去哪里我便陪着你,也能和你有个伴。”
萧渡将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内心平静又满足,酒意涌上头来,他突然间来了兴致,道:“光这么喝酒实在无趣,你不是说想亲眼看看我说得场面,不如,我来唱首军歌给你听好吗”
元夕直起身子,惊异地望着他,又觉得有些好笑,道:“你还会唱曲子吗?”
萧渡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道:“都是以前和他们唱得熟了的调子,哼几句给你听听”
他望了望桌案上的酒具,又笑道:“前人是击缶而歌,我手中没有器乐,就以这桌案为缶,但博娘子一笑。”说完他一边用玉箸轻轻敲着桌沿,一边唱了起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起初只是轻轻哼唱,随着手中的敲击声渐急,他仿佛忆起战鼓声声,沙场峥嵘,调声也渐转激昂:“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刀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兮击鸣鼓。”他的嗓音有些粗粝,却仿佛含着铁马山河,元夕听着听着,眼前好似出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战场,旌旗飘扬,飞箭交迭,战士们身披铁甲,为了守住身后的城池,在沙场上拼命死战到最后一刻。
萧渡的声音却突然停了下了,过了许久才轻轻开口,调子却已变得苍凉而悲壮:“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他唱着唱着竟已经是调不成调,几乎要落下泪来。元夕知道他又忆起旧事,眼中不由也泛起眼光,她轻轻扶住他的胳膊,盯着他悲怆的双眸,随后也跟着他的调子轻声和唱了起来。她并不十分会唱,只随着他的字句柔柔相应,仿佛要凭着这不成调的歌咏祭奠那些逝去的冤魂。
一曲歌毕,萧渡阖上双目,将手中的酒倒入雪地之中,。元夕怕他又陷入往事,便紧紧握住他的手,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陪他对饮,让他疏解心中愁闷。
但她实在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便有些醉了,萧渡低头见她脸上脖上都染了酡红,眼中好似蒙了一层雾,令人忍不住沉溺其间。他于是轻轻取下她手中的酒盏,将她拉起身道:“冷不冷?我们换个地方喝好不好。”
元夕脑中已有些迷糊,只被他揽着穿过丛丛梅树,树枝上偶尔掉落几团积雪,落入元夕的脖颈之上,令她冷得一个激灵,连忙缩起了脖子。
萧渡见她如此怕冷,索性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走了不远,才将她放下,贴在她脸庞处,指着前方道:“你看。”
元夕瞪大眼睛,发现眼前竟出现一片热气腾腾的温池。池中雾气蔓延,池外是皑皑白雪,几朵梅花飘落池中,令人仿佛置身仙境之中。
元夕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相信眼前所看到得,萧渡闷笑一声道:“这片温泉池是候府的产业,一定不会有外人闯入,我们就下去那池中再喝好吗?”
元夕仍有些回不过神来,转过头怔怔道:“我们?一起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昨天晚上码字码睡着了,所以…感觉自己好可怜,又对不起小天使们给的能量●﹏●
考虑到下面的情节可能会有点虐,这两章想让他们甜一甜,不然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希望读者大大们不会觉得不耐烦。最后谢谢路灯和小麻雀的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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