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识薇点头,朱老头整张皱巴巴的脸似乎都舒展了几分,看上去心情似乎真的好,而朱老夫人,原本还悲痛欲绝,转瞬间又喜笑颜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悲又喜的,心绪起伏太大,本来擦眼泪的手,制不住的扶住额头,身体也有些晃,丫鬟急忙扶住她。
朱老夫人急忙拍开她的手,“没事没事。”现在正是高兴的时候,若是晕了,那实在是太晦气了些。然后眼巴巴的看向识薇。
识薇还没跟这样的人接触过,在大周,皇祖母那是前任女皇,还没老呢,就已经在皇陵里面睡过去了,皇祖父那是成了皇太夫,深居后宫,是个端庄的,对小辈就算关怀,情绪也不会太外露;至于外家,因为被父上安排了太多课程,又还要领兵打仗,又还要参与这样那样的训练,偶尔还要去当当习作,剩余的时间,那都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因此,走动的次数有限,这感情就算是有,肯定也是有限的,而外祖父在她十八岁的那年没了,因为特殊情况,没能赶回去,而外祖母呢,身体倒是倍儿好,作为世家大族的族长,每天都忙得很,威严十足,估摸着就是病了,爬不起来了,也不活露出堪称“软弱”的姿态。
这老夫人,或许是朱家唯一一个对外孙女还有几分真心的人,现在面对的是她。
识薇不怕有人跟她横,不怕有人跟她怼,不怕有人跟她装可怜,也不怕有人算计她,唯独就是那种真心对你好的人,某些时候遇到什么事,要哭不哭的样子,会让她有些束手无策。
谢韫那样,还能哄两句,这老夫人这样,要怎么办?完全不熟啊,也没哄这样的人的技能啊。而且,这老夫人真正外孙女也已经没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完全换了芯子的,而想来,这老太太对原主的关注应该也不多,不然的话,真心关注,时时关注,变化那么大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呢?说起来,原主也是太过于被人忽视了,识薇现在才没被多少人质疑。
而原主,到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是关心她的。
所以说,现在朱老夫人不管什么态度,实际上是没什么意义的。
识薇冷眉冷眼的站在原地,看上去端是冷漠无情,实际上不过是在思考。
朱老夫人的欢喜淡了下去,看着又要哭了,“识姐儿……”颤颤巍巍的抬起手。
识薇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上前,扶助她的胳膊,“别哭了,对眼睛不好。”
这话听着依旧没有情绪起伏,冷冷淡淡的,但是她这动作这句话,就让朱老夫人立马又露出笑颜,就跟小孩子得到了心仪已久的糖果或者玩具,很纯粹的喜悦。
“好好好,都听识姐儿的,听识姐儿的。”忙擦了擦眼睛,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
说实在的,识薇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
而旁边的朱老头,看着这祖孙二人互动,也是拈须而笑,好不开怀。
其他人的脸色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试问,一个十几年没见过的人,上门就打人,不是皮外伤,是伤筋动骨的那种,打了人之后,还理直气壮的狮子大开口要补偿,而到最后呢,补偿给她了,作为两个大家长,还请求她原谅,倒贴着赶上去要给她补偿,最后,亲亲热热的手挽手,瞧着这三个人才是一家子,其他的都是多余的。
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只要秦识薇点头说原谅他们,他们就能将朱家的所有财产都送给她?——你们倒是看看啊,看看你们的亲孙子,一个个都伤了肋骨伤了腿,甚至还有一个脑袋流血倒地不起,你们却对罪魁祸首那么好,是不是所有儿子都是你们捡来的,你们才会这样对待你们孙子?
可惜,朱老头是朱家的绝对权威,不管他们心里怎么咆哮,都不敢将这些话真正的说出口,届时,就不仅仅是训斥一顿那么简单,说不得就是一顿鞭子抽,周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暴躁的,控制欲也强,等到老了,手下没有兵了,就掌控着儿孙,不准他们有半点忤逆,长年累月下来,众人对他自然就打心里形成了畏惧感。
实际上呢,他不过是一个病体沉疴,走路需要拐杖,需要人搀扶,走快了或者多走走,就会气喘吁吁,就算他曾经是老虎,那现在也只是没了牙没了爪子,老态龙钟的老虎。
当然,他们之所以这般态度,还有一个孝字压在头上的缘故。
永远没有不对的父母,只有做错事的孩子。
可惜,识薇的认知里可没有这一点,她自幼受到的教导也不是这样,她家父上就从来没有给她灌输过这样的思想,孝顺敬重长辈都是应该的,但是却不能愚孝,错就是错。
孩子做错了,可以教导,可以指正,甚至有一定的惩罚都没有问题,但却并不能因为你是父母、是长辈就肆无忌惮,没有这样的道理。
只能说,识薇被她的父上大人影响太深,有些东西,那是刻入了灵魂之中,算是剜了她的血肉,碎了她的骨头,也不可能让她改变。
现在,离晚食的时间也不长了,朱老夫人连忙吩咐儿媳们,让厨房张罗好酒好菜,一边又询问识薇口味偏好,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肴。
“老夫人不用特意准备什么,我不挑食。”
对于识薇的称呼,朱老夫人神情黯了黯,不过听识薇说不挑食,又变得格外心疼,在他看来,就是姓冯的那个贱人,苛待她外孙女,吃都没得吃,自然就没得挑嘴。
以前是自家老爷不准跟这个外孙女有接触,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是秦桓温正经的岳父岳母,他们插手外孙外孙女的事情,那是理所当然,就算冯家现在比他们朱家鼎盛,冯家也绝对越不过他们。
朱老夫人规划着日后,心里美滋滋的。
这老夫人,一看就是一个围着丈夫儿女转的,没经历过太大的风浪,性情上自然不是多坚韧,也没什么主见,心里边的想法基本上都写在脸上。
识薇只想说:你就别想了,你想再多,你强硬不过你丈夫也是白搭。
而对于朱老头,要是没有什么计划打算,她宁愿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
朱老夫人想要拉着识薇说话,识薇表示要现将带来的人安排好。
本来,按照识薇的意思,让他们全部都回大将军府,不过显然这些人都不同意,他们看来这朱家人个个都不怀好意,那老夫人都可能是装模作样在做戏,他们倒是不担心大小姐的安危,但万一朱家人万一做了什么,大小姐到底跟他们有血缘关系,跟表兄弟们动手,还能说是切磋,糊弄过去,但是长辈就不一样了,她亲自动手料理总归不太好,外人知道了肯定多有诟病,他们动手就不一样了,推说大小姐并不知情,是他们擅作主张,外人也最多就说大小姐御下不严,这样一个罪名,对于大小姐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
要说这些人才是真的性情中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认定了谁那就是认定了。
识薇承情,让他们留下了,不过还是需要回去一两个人,至少,跟赵典军与魏长史交代一声,免得他们见他们久不回去而担心。
谁回去?谁都不想回去,干脆抽签决定。
于是,之前那个帮着识薇怼人的护卫,幸运的抽到了唯一的短签。
本来就是个年轻气盛的,这一下脸直接垮了下来,不甘不愿的离开朱家回大将军府。
对于这些人留下,朱老头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表示到底是一群大男人,进入后院不好,会让人在前院设两桌上好的席面招待他们。
识薇可有可无的点了头,朱家这个地方,就算遇到什么事情,一个人应当是绰绰有余,就算出现了意外情况,一个人脱身也容易,就算倒霉透顶,意外中的意外,那就算多了他们,那估计十有八九脱不了身。
因此识薇很坦然的提着长枪独自一人跟进了后院。
在朱老头看来,是识薇缺乏安全感,不相信他们,所以才会让兵器随身,他无所谓,因为,他的计划一旦成功了,这丫头根本就没有拿枪的可能。
不是识薇离不开这柄长枪,而是长枪不能长时间长距离的离开识薇,不然就会变成谢韫第一次接触这柄长枪的情况,冰寒刺骨,握住了甚至会被黏住。
这一点也是在无意中发现的,至于最开始,她就在谢韫旁边,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大概是因为这柄长枪沾上她的气息还不多。
这理由是识薇胡诌的,但是除了这个,似乎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识薇谢绝了随老夫人一起进入室内,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除非是像谢韫那样能够很快认可的,对于余者的私密地盘,识薇向来敬谢不敏,当然,偷偷的潜入陌生地方找某些重要的东西时例外。
朱老夫人想了想,带着识薇去了秦朱氏出嫁前住的地方,这院子比较小,布局却用足了心思,让识薇吃惊的是,那个便宜娘离开朱家已经二十年有余了,朱家人又那么多,这小院居然还空着没人住。
朱老夫人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带着无限伤感,慢慢的开始解释,“你娘出嫁的头几年,家里的孙辈还比较少,而我生了三个儿子,独娘一个闺女,格外心疼一些,就想着暂时留着这个地方,她偶尔回娘家的时候能住一住,等到实在没办法了,再让其他人住进来,却不想你娘早早的没了,为了多留一些念想,我愣是一直没让人住进来,谁劝都没用,这或许是外祖母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坚定的事情了。”
说到最后,朱老夫人带着一点点自嘲。
这么一颗拳拳慈母之心,朱老夫人居然没有憎恨原主克死了她的女儿,也算是比较出人预料了。
而朱老夫人,在这一刻像是有了读心术一样。
“识姐儿,别人怎么想,外祖母也没法阻止,但是我知道你娘,拼命的把你生下来,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相信他临终前,对你也只有疼爱与对未来的担忧,没有怨怼,所以,外祖母也不会怪你,你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么能将那些东西强加在你身上?你成长到现在,也没给谁带来灾祸,你不该背着那样的污名的,不该的。”
“无所谓,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我不在乎。”
在乎的那个人已经没了,事实上,如果她能听到这一番话了,应该就不会那么绝望,无助,浓浓的悲伤,最后大概也不会轻易的放弃生命。
至于原主不放弃生命,识薇要何去何从,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具身体等她,她拒绝思考这个问题,没发生过的事情,就没有所谓的假如、如果。
朱老夫人看着识薇神情淡淡的容颜,心中的伤痛止不住的翻涌,心想,怎么可能不在乎呢?不过是因为时间太长了,早就麻木了,表面上觉得不在乎而已。
识姐儿为什么没有早一些转变呢?如果早一些,老爷的态度也许也会早一些改变,或许……然而没有那么多或许,识姐儿羽翼未丰,又孤立无援,怎么可能早早的暴露自己,那样岂不是要被姓冯的那个贱人给生吞活剥了。
识薇在院中的秋千架上坐下来,朱老夫人坐在旁边根雕凳子上。
识薇从一开始就在擦拭手中的长枪,帕子已经换了三条,她依旧擦得仔细认真,像是对待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你娘也是喜欢舞枪弄棒的。”
以秦朱氏为话题,因为她与两人的关系紧密,因此,没有冷场,也没有尴尬。细究起来,其实也只是朱老夫人单方面的感觉,识薇是完全无感,现在不过是做了一个听众,因为朱老夫人对原主以及原主母亲的这一份真情,所以,识薇愿意花点时间,花点耐心在她身上。
只是她这份还算不错的心情怕是维持不了多久。
在不可能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令人欣喜的转变,然而,当知道这转变后面,不是更美好的未来,而是信任的人设下的陷阱,那么对于原本期待转变的人,绝对会被打入绝望的深渊,这老夫人身体欠佳,悲喜交加,情绪波动大,身体已经再度受损,等她丈夫再给她带来致命打击的时候,怕是会承受不住的。
虽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但是,在识薇看来,心善的人也不该被心恶的带入死路。
识薇决定视情况而定,看看能不能瞒住这老太太,就当日行一善了。
识薇赔了老太太半个多时辰,除了提到某些事情的时候有些伤怀,剩下的时间,老太太都很开怀,夸张点的说,看起来就像是年轻了十岁。
朱老头会不会多少考虑一下自己老妻的心情呢?毕竟是少年夫妻,几十年相伴,她或许没什么大智慧,大主意,但是,绝对不能否认她对丈夫,对孩子,对这个家的付出。
然而,事实证明,识薇还是低估了朱老东西的冷血程度,在他眼里,他这个妻子,就是一个工具,年少的时候,是伺候他父母、给他生儿育女的工具,他在外的时候,是给他守家安稳后宅让他没有后患的工具,而等他不得不闲赋在家的时候,儿子也早就娶了媳妇的时候,这个妻子,连这些作用都失去了,她就是一个摆设。
之所以众人乃至家人看起来,他对他的妻子似乎不错,那只是年轻的时候没遇到另一个更合适的来代替她的位置,而后来,身边没了年轻时候的莺莺燕燕,是因为,他的暗伤,不仅在身体各处,还在男人的命根子上。
别人只当他到了一定年岁收了心,一心守着老妻安度晚年。
晚宴却是很丰盛,整个一大家子,除了被识薇伤了,这会儿已经让大夫瞧过,全都都躺在床上的那些个表兄弟,余下的人全部聚在一起。
要知道,朱家的第四代也是不少的。
其实识薇对于“多子多福”这认知,也相当的不解,完全就考虑家里的具体情况,只知道生生生,生下来拿什么养?养不好产生的就是废物,然后废物再产生废物吗?让日子越过越差,全家不睦,从哪个地方看出有福了?
老夫人高高兴兴,朱老头甚至还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美酒,似乎很久没看到他这么高兴了。之前他还一个一个的警告过儿孙,谁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找不痛快,别怪他家法伺候。
所以,上了桌,识薇见这些个便宜舅母便宜表嫂,都快将手里的筷子掰断了,甚至恨不得那筷子就她,脸上偏偏还要扯起僵硬的笑,瞧着也是滑稽。
识薇看在眼前,却是无动于衷,半点不受影响。
识薇目光扫了扫这一桌子的菜肴,在下手的时候,不管是碗筷、酒杯都不着痕迹的查看了一番,之后又注意了酒壶,乃至丫鬟倒酒的动作神态,都没有发现异常,要么就是朱老头没在这上面动手脚,要么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瞒在鼓里,而且使用的是无色无味的东西。
毕竟,只有不知道,才不会露马脚,可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桌上的所有人都可能会遭殃。
而世上的药物,少有无色无味的,朱老头手里有这样罕见的东西吗?
不过,对于这样的人,识薇自然不会轻易的放松警惕,免得阴沟里翻船啊。
识薇没有放开了吃,跟其他人的量差不多,因此这些人都不知道她的胃口,因此,没人看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晚食之后,又陪老太太喝茶,闲聊,后面甚至还玩了几把牌,一切都没有异常。
然而,越是如此,识薇的警惕心反而越强,那老东西,看来是比她预想中还要厉害,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在官场上说不定会混得风生水起。
所以说,朱老头这样的人,自然是心有不甘的,原本野心勃勃,更有心将家族带到更高的层次,他想要日后朱家成为世家的时候,族史上,他是带领朱家崛起的开端,可是被迫离开朝堂的时候,一切就断了,他只能寄希望在儿孙身上,奈何全是一群废物!
他身体日渐衰败,他死了,朱家别说崛起了,只会瞬间分崩离析,一个小小的家族怕是都称不上了。“老天有眼啊,呵呵呵……”
朱老头独自在屋里,咧着嘴,零星的几颗牙,笑得特别诡异,一张老脸就跟鬼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老头从屋里出来,看上去又恢复了正常,叫了丫鬟,“你们老夫人跟表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