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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惊蛰 下

    小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没有水泥铺设的大地变得泥泞,迎合着雨滴的敲打泥水四溅,让一群打扫院落的奴婢纷纷回房躲雨。伴随着小雨越来越猖狂的还有寒风,这股寒风是冬季残留的最后一场反寒,细腻而棉冷,透过人刚刚替换了厚衣服的罗襦,刺入皮肤中,不得安息。

    穿着红色长裙的谢道韫站在学堂的窗外侧面,恰好能看到里面讲课位置的男人,除了长裙,上身也仅仅罩了一件薄襦,寒风吹过,冻得她小脸有些苍白。

    从娘家赶回来之后,听环儿说郎君在这里,她也没有事情要做,便过来听课,这时候新妇可做的乐事不多,听人讲课对于她来说还是不小的消遣,尤其讲课先生还是自己名誉上的夫君……每每想到这里,谢道韫就不免愤懑,哪个少女不怀春,便是她已然有着当世第一才女的呼声,却依旧不能免俗,在出嫁之前,怎么不会如同其他少女一般在心中将未来夫君的相貌、人品、性格仔细勾勒,像精细为主的女红,倾注心血以及内心的憧憬,虽然不清楚未来夫君的具体形象,心中恐怕也早就有了大致的准备。

    但现实与幻象终究有着巨大的落差,新婚当日,王凝之的所作所为已经在小姑娘心中留下了不满,所以第二天才对其不冷不热,只是心中还是留了余地,想着如果郎君如果肯舍下身子劝慰两句,便可以有了原谅的理由,却不知,竟将双方的关系越弄越差。

    这样的局面让谢道韫局促不安,可是王凝之之后的表现更是与她心中的夫君形象背道而驰,这样渐行渐远的形象终于将这种局促不安转变成愤怒,被幼度接回娘家之后彻底爆发:“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在自家中最亲近的人面前发泄完之后,谢道韫并没有想象中的松懈,反而更加烦闷,这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前程的担忧,又有对埋怨夫君之后的苦涩,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报复的快感,种种情绪交汇,仿佛迷失自我一般,让这个刚刚年满十五岁的小姑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唉……”悠悠的叹了口气,谢道韫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中年男人。

    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有着清隽削瘦的身材,配合着宽松飘逸的长袍,颇有隐士之风,他有些惊异地伸长脖子,向着学堂里面看去,同时嘴上啧啧称奇:“好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仅此一言,便有大家之风,往日里总有传闻逸少家二郎愚信五斗米,中庸不显,却不曾想竟是厚积薄发……令姜,二郎如此大才,你还有不满?”

    果然提前叹息是对的,最初印象难以改变,王凝之现在的表现让谢道韫感到非常不适应,虽然心中明白叔父说的是对的,但心中的骄傲让她依旧无法低头。

    孤傲如梅,清冷似雪。

    又岂会因为一时惊艳便轻易原谅……

    ……

    抛出一颗重磅炸弹的王凝之并没有沾沾自喜,他现在的言论会给人一种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的感觉,同样的,对于他自身来说,后世的言论肯定会超脱于这个时代,想要明确立论必须要有一系列的证据、小论点来证明。

    下面听课的孩童们,有些年纪大点的,在低着头细细品味他刚才的话,年纪小一点的,虽然不明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具体意味,却在看到周围听课之人露出的惊异面容,也都反应过来:头一天做先生给自己讲课的二哥怕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两个邻近的小姑娘,郗道茂和王孟姜凑在一起,女子在自家学堂之中总是受到优待,不像周围的兄弟那样拘束,反倒是能在先生的眼皮底下说着悄悄话,悄悄话的过程虽然很短暂的,但大抵是对王凝之的惊叹……王孟姜自是不用多说,她心目中的二哥,即便没有大才华,那也是平日里疼爱她的二哥,感官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对于郗道茂来说,内心的波澜却是一圈随着一圈没有边际地荡漾。

    小孩子,崇拜的终究是在她眼中有能力的大人。

    ……

    “先生……可有佐证此点的证据?”

    五个道人倒还是有真才实学的,但王凝之的观点太过于惊世骇俗,在短暂的被冲击之后,他们之中似乎发生了分歧,小小争论一番之后,再次有那个领头的问出这样的话。显然,无论支持与否,他们都对这个论点感兴趣。

    一直在喝茶的王凝之将所有人的脸上表情看在眼里,听闻道人的询问之后,对紧紧盯着自己的郗道茂小姑娘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无碍,这才继续说道:“我既然提出了这个观点,便自然有所论证,但如在座各位所闻,这是一个大观点,绝对不是一堂课的只言片语可以解释清楚的,所以我今天只大致说一下我为何得出这个结论,如果诸位还有疑问,可以在日后细细辩驳。”

    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现在的他不需要整天尔虞我诈,贵族的生活让他悠闲自在,懒惰的因素油然而生,可以说,整个人都已经惫懒下来,如果日后被人无视,那自然是极好的,不需要他更多的费心。

    “洗耳恭听。”

    “证明其实很简单,例如马,经常出兵作战在沙场流连的将士们应该知道,马是站着睡的,但与马相似的牛却是窝着睡,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探究才发现,事实上一开始无论牛马全都是窝着睡的,但牛与马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牛长着犄角,马却没有,在野外的睡梦之中,牛一旦受惊就会用犄角来攻击敌人,但马除了奔逃之外别无他法,类似于牛这样反咬一口还可能成功的现象是绝无可能的……正因如此,在众多死亡教训之中,窝着睡的马逐渐消失,站着睡的马适应了生存挑战,以至于现在很少再见到窝着睡的马。”来自于后世的大白话虽然让这群饱学之士听着别扭,但正因为是大白话,里面蕴含的道理轻而易举就被他们获取,对此,王凝之不得不感叹在某些方面后世对古代的碾压,只是,在一群信封神仙的道人面前给他们讲科学,多少有些古怪,“这便是进化,便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也是如此,上古之时先祖茹毛饮血,对打到的猎物都是生吞活咽,但是寿命不长,后来燧人氏钻木取火,有了熟食,吃熟食的人寿命约长,所以后来生吃的人越来越少……”

    这些都是非常浅显的知识,记载着上古事迹的典籍在这个时代还存世不少,听课的人都看到过,但是却从来没有像王凝之这样总结过,更不会想到“进化”的层面。

    所谓正确的方向终究需要无数次错误的碰壁,这个时代还没有达到这样认知的水平。

    王家信奉的也是五斗米道,与这群道人相似,对有信仰的人讲科学,虽然明显很值得信服,但接受起来却很困难,这需要一个过程,从排斥到理解。道人们商量一番之后,脸上明显可见纠结之色:“先生所举事例虽平常可见,内蕴之理却似大道,我等有所犹豫,相比于我等数十年的学识信仰,接受先生的道理让我等很为难……不知,先生所讲的‘进化’过程之中,可将黄老放在何种位置?”

    王凝之有些为难,他本身是不信仰这些鬼鬼神神的,但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尤其是王家整体全都是五斗米道的拥趸,他不可能绕过“黄老”直接讲科学,不过少做犹豫之后,他还是稍作了妥协:“黄老自然代表着天道,也怪我没有说清楚,大凡是进化,必定有一个关键的人物,例如燧人氏、神农氏、伏羲氏,无论是取火、草药还是五谷都是在关键的人物之后得以改变,这种人被我命名为天选之人,所谓天选,便是代表着天道的黄老所选之人。”

    道人说的是黄老,他也就顺势用上了黄老,五斗米道所信奉的神仙到底都有谁,他不知道,但黄帝和老子应该有吧,因此在说“黄老”的时候留意道人们的表情,见没有什么表示,这才放心,说完之后他立刻摆摆手,补上最后一句话:“先说到这里吧,时间不短了,我该给孩子们讲解字句了,如果你们还有疑问,可以日后再谈。”

    对于后世而来的王凝之来说,那些超前的思想观点并不少,但他不能一口气全都拿出来,事实上如果真的拿出来了还真有可能被人当成疯子什么的,有些事情稳妥最好,反正无论道人还是王玄之他们,都已经被这个进化观点镇住了,底下的学生们也都知道王凝之拥有真才实学,担任先生并无不妥,甚至还吸引了一些小粉丝,有这种结果王凝之已经很满意了,在制止了继续谈论辩驳之后,开始走下去给每个学生依次讲解字句,布置作业。

    主人都已经拒绝再次辩驳,况且提出来的私货已经足够听课之人反刍好几天,道人们也便住了嘴,跟随王玄之一起,悄然退出学堂。

    ……

    淅沥的小雨有了变大的趋势,伴随着一道闪电,春雷始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对于这个时代,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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