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心。”裴嬷嬷替她掖好被角,又替她把一旁的幔帐放了下来,“您当她是您的外孙女儿,在奴婢这儿,她就是谢家的表小姐。”
裴老夫人听她如此说,便放心的合上眼,“你也下去歇了吧。”
裴嬷嬷只轻轻应了一声,便没再言语,给裴老夫人留了一盏夜灯,这才到外间的炕上歇了。
…………
次日天未大亮裴嬷嬷就轻手轻脚的起了身,她三两下就穿戴妥当,走到内室帘子前,仔细听了一会儿内室的动静。
听得裴老夫人均匀的呼吸,她这才放下心来,放轻脚步,出了正房。
她回到后罩房,叫醒采拂,让她寻院中守门的婆子,嘱咐那婆子去二门上守着,门一开就到前院去让人备了马车,她要赶早去普济寺。
采拂原本还有些困顿,一听她这吩咐,困意顿消,忙把身上的衣裳理了理,伸手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攥儿,就快步出了屋子。
等裴老夫人起身的时候,见到是采拂在跟前伺候。
她把手递给采拂,由她伺候着梳洗。
“嬷嬷是一大早就动身了?”
裴老夫人看着镜中自己已经几乎全白的发丝,不由伸手轻轻抚了抚。
采拂拿过梳篦,正准备替她梳发,听她如此问,便点头,“嗯,嬷嬷一早起来就让人去二门上候着,赶早天还未亮透就出了门。”
裴老夫人颔首,见一旁的采衣取了一件姜黄色绣锦绣如意纹的褙子出来,眉头皱了皱,“今儿又不出门,挑件素淡的。”
采衣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裴老夫人,又看了看手上的衣裳。
这件褙子还是今年开春刚做的,老夫人很是喜欢这花色,今儿这是怎么了?
采拂心中一动,手上给裴老夫人梳发的动作不停,不着痕迹的侧过身子悄悄给采衣使了一下眼色。
采衣见她的眼色,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询问,不由噎了回去,只轻轻应了一声,重又把手上的衣裳放回去,挑了一件鸭蛋青的素色褙子给裴老夫人瞧,“您看今儿穿这件如何?”
裴老夫人瞥了一眼,颔首,“就这件吧。”
采衣几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那边采拂小心瞥了一眼裴老夫人的神色,很快便梳好了一个简单清爽的发髻。
她伸手在一旁的妆匣内,挑了一对素银镶白玉的簪子替裴老夫人插上。
裴老夫人侧头打量了一眼,满意的颔首。
这才起身由采衣伺候着穿好外面的衣裳。
等玉蝉摆好早膳,在一旁伺候着。
采拂和采衣二人这才退了下去。
一出了上房,采衣就拉着采拂快走几步。
采拂一直被她拉着走到厢房的夹道里才停下脚步。
“你这是作甚?跑这来,仔细回头老夫人唤咱们,听不见。”采拂甩开采衣的手,伸手把被采衣拽皱的衣袖抚抚平。
采衣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没人跟来,也不顾采拂的抱怨,忙又上前一步,“好姐姐,今儿多亏了你提醒我,不然说不得又要惹老夫人生气了。”
采拂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的道,“你若是惹了老夫人生气,回头我们都跟着讨不了好,你也别在这儿跟我耍贫嘴,好好当差才是正经。”
“是是是……”采衣忙一叠声的应是,又见采拂没有生她的气,这才又小声问,“姐姐可是知道老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往日里也没见像今儿这样,突然就挑剔起衣裳来……”
“闭嘴吧你!”采拂转过身,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最近是不是胆儿肥了,竟然还敢背后说道起主子来了。”
采衣被她这一喝问,面上顿时讪讪的,她与采拂、翡翠、玉蝉四人,都是裴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
但是性子稳重的采拂最得裴嬷嬷的看重,几人里面也隐隐以她为首。
往日里,采拂对她们几人也都不错,有时就算是单独得了老夫人的赏,也会分她们几人一些。
但是像今儿这般呵斥自己,却还是头一回。
她握在身前的双手忍不住绞了绞,一时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我也就是这样一问,姐姐不愿意说就罢了,干啥这般急赤白脸的训人。”
采拂闻言却是嗤得的冷笑一声,“咱们做奴婢的,哪怕就是做到了大丫鬟,那也还是个下人,自古主仆有别,我劝你还是不要逾矩越了那条线为好。”
“你什么意思?”采衣忍不住也抬眼看向她,却是在对上采拂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心中忍不住一惊,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采拂看到她眼里一瞬间闪过的惊慌,又淡淡说了一句,“看在咱们做了这么多年姐妹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莫要被乱花迷了眼,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你自己想清楚。”
她说着,便再也不看愣在当场的采衣一眼,绕过她,快步离去。
采衣却是被她意有所指的话,惊得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强忍着回头叫住采拂的冲动,心里却是忍不住一阵惊慌失措。
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那自己该怎么办?若采拂在老夫人面前告自己一状,这荣安堂只怕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不行!
她猛地一摇头,不行……她不能离开这里!
她得想办法……对,只要采拂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她的事……对……
她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
半晌后,她好似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这才收敛了神色,也转身离开了夹道。
…………
裴嬷嬷一路催着车夫,把马车赶得飞快,等到了普济寺山脚下时,也已经巳时过半。
她下了马车,又递给车夫十来个铜钱,让他把马车赶去路道旁的茶摊上守着,自己则沿着石阶往普济寺去。
谢静悦自是不知这会儿裴嬷嬷正在往寺内来。
她一早祭拜完,回来重新梳洗过,换过一身月白的衣裙,让采岚取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匣子,这才由采岚采薇二人陪同着一同往后山来。
许是今儿主仆几人心中都有心思,一路行来,任是春意盎然、景色宜人,也没人能看进眼内。
眼见着凉亭在望,采岚忍不住停下脚步。
谢静悦脚步不由随之一顿,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想清楚了,你们无需再劝。”
采岚颔首,“奴婢不敢,只是是不是要等老夫人那边回信,再去见大师不迟?”
“外祖母要是反对,昨儿接到信后就会打发人上山。”谢静悦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采岚闻言,也只得继续往前走,“许是来人被耽搁了……”
“那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谢静悦唇边的笑意加深,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采岚和采薇二人不由相视一眼,彼此眼里都不由闪过一丝无奈。
小姐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她们好像除了听令办差,也好像没有别的办法。
见谢静悦已经走出去很远,两人忙快步跟了上去。
等谢静悦在凉亭内,喝完一壶茶,才见到身着一身半旧不新僧袍的一心大师。
她不敢托大,远远见到一心大师的身影,就起身恭候。
“阿弥陀佛。”一心大师诵了一声佛号。
谢静悦也忙上前见礼。
一心大师上下打量了一眼谢静悦,“施主,在寺中住的可还习惯?”
“多谢大师惦念,寺中一切都布置妥当,静悦自是住得惯。”
一心大师颔首,“如此便好。”
两人重新落座。
谢静悦挥退采岚和采薇,亲自泡了一壶茶,斟了一杯递至一心大师面前,“大师请用。”
一心大师见她泡茶的动作娴熟雅致,别有一番韵味,显然是个茶道高手。
这倒是让他颇为意外。
他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少女,这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茶道的手艺,显然裴老夫人是花了精力好生教导过。
这点让他对这小丫头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谢静悦若是知道他会有如此想法,只怕是忍不住要偷笑的。
前世她这般大的时候压根就不懂什么茶道,还是后来为裴老夫人守孝时,闲来打发时间做消遣的,只不过后来倒是颇有了一些心得,这才是真喜欢上了。
有了梦境的那些记忆之后,她又寻来一些茶经,自己研习了一些时日,把前世的手感重又捡了回来。
“好茶。”一心大师品完杯中的茶水,就看向谢静悦,“三日已过,想必施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谢静悦颔首,“是。”
她也搁了手上的茶盏,直接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裙,便对着一心大师微微一躬身,“静悦想要拜大师为师,习歧黄之术。”
一心大师原本抚须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眼前弯腰行礼的少女,她这是执的弟子礼,而非之前的福礼。
而且她这个要求实在有些出乎的他的意料之外。
女子习医术,虽不说有多罕见,却也是寥寥无几,而且大多是家族传承。
真正对外人拜师学医的,就他所知的人里面……没有听闻。
而且那些学医的女子要不是家中世代行医,就是为了谋生。
还从未听过哪家大家闺秀想要学这个。
而且就这几天打听来得消息上所说,这丫头也就跟一般的闺阁女儿无意,除了无父无母以外,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更是未提到这小丫头有学医的念头。
一心大师沉吟了片刻,既没拒绝也没直接应承,反而开口了一句,“老衲能问一声,施主为何想要学这歧黄之术?”
谢静悦原本提着的心,不由微微松了一些,对方没有直接一口拒绝自己,就是一个好兆头。
她微微沉吟了片刻,也没刻意隐瞒,直接把自己担忧裴老夫人的身体说了出来,“……大师许是知道,我自幼在外祖母膝下长大。如今,外祖母愈加年迈,身体欠安,有时一场风寒,也得卧榻好些时日。”
“静悦见了心中委实难安,此次有幸与大师相识,若是能得大师指点一番,以后能凭所学看顾祖母一二,便已心中无。还请大师允静悦所求。”
一心大师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简单至极却又有些出人意料的理由。
而且他也听得出,这便是这小丫头想着跟自己学医的真正原因。
而不是这小丫头想来搪塞自己的,因为她语气里的真诚瞒不了人。
小小年纪懂得知恩图报,冒着极有可能被自己拒绝的压力,向自己开了这个口。
也许她年纪尚幼,还没有学会什么权衡取舍,还不知道利益得失的重要。
只凭着自己的心性行事……但……就只是这样,却刚刚好。
让他看到了一个未经这世间习气侵染,一个纯然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眼神既欣慰又有些复杂的看着眼前这小小的身影,……她这性情还真有些像她的父亲。
他仿佛从眼前这小小的人儿身上看到当初那个温文儒雅的身影,原本还只是猜测的一些事,此时好似无需去验证,他也能肯定那些事肯定不是他所为。
不知这样毫无缘由的笃定从哪里来,他却偏偏打心底起就这般肯定。
一股许久未有的单纯的愉悦的情绪,悄悄从心底蔓延开来,让他忍不住惬意的微微眯了眯眼。
他放松自己的思绪,任由那股情绪将自己淹没。
有些发散的思绪,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自己那个有些桀骜的徒儿,再看看眼前这个明明外表很是娇弱,却偏偏在骨子里隐藏着一腔孤勇的小姑娘。
两人在有些地方出奇的相似,俱是被命运捉弄的人,却又各自完全不同的性情。
他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边忍不住浮起一抹欣慰的笑。
也许,老天爷是真的开眼了,隐约让他窥见了第三条路。
“你起来吧。”他此时心情出奇的好,也不掩饰自己声音里的愉悦。
谢静悦此时的心神都放在他身上,自是敏感的捕捉到他的这一点变化。
她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心也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一般的开始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
她依言直起身,却是忍不住伸手按压住胸口,好似这样就能安抚住那颗不受自己控制的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