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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七

    欧阳永叔张子野墓志铭

    吾友张子野既亡之二年,其弟充以书来请曰:“吾兄之丧,将以今年三月某日葬于开封,不可以不铭;铭之莫如子宜。”呜呼!予虽不能铭,然乐道天下之善以传焉,况若吾子野者,非独其善可铭,又有平生之旧,朋友之恩,与其可哀者,皆宜见于予文,宜其来请于予也。

    初,天圣九年予为西京留守推官。是时,陈郡谢希深、南阳张尧夫与吾子野,尚皆无恙。于时一府之士皆魁杰贤豪,日相往来,饮酒欢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而尧夫、子野退然其间,不动声气,众皆指为长者。予时尚少,心壮志得,以为洛阳东西之冲,贤豪所聚者多,为适然耳。其后去洛来京师,南走夷陵,并江、汉,其行万三四千里,山砠水厓,穷居独游,思从曩人,邈不可得。然虽洛人,至今皆以为无如向时之盛,然后知世之贤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初在洛时,已哭尧夫而铭之;其后六年,又哭希深而铭之;今又哭吾子野而铭。于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难,而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于世,亦不可得。呜呼!可哀也已。

    子野之世,曰赠太子太师讳某,曾祖也;宣徽北院使、枢密副使、累赠尚书令讳逊,皇祖也;尚书比部郎中讳敏中,皇考也。曾祖妣李氏,陇西郡夫人;祖妣宋氏,昭化郡夫人,孝章皇后之妹也;妣李氏,永安县太君。子野家联后姻,世久贵仕,而被服操履甚于寒儒。好学自力,善笔札。天圣二年举进士,历汉阳军司理参军、开封府咸平主簿、河南法曹参军。王文康公、钱思公、谢希深与今参知政事宋公,咸荐其能,改著作佐郎,监郑州酒税,知阆州阆中县,就拜秘书丞。秩满,知亳州鹿邑县。宝元二年二月丁未,以疾卒于官,享年四十有八。子伸,郊社掌坐;次从,次幼,未名。女五人,一适人矣。妻刘氏,长安县君。

    子野为人,外虽愉怡,中自刻苦;遇人浑浑,不见圭角,而志守端直,临事果决。平居酒半,脱冠垂头,童然秃且白矣。予固已悲其早衰,而遂止于此,岂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

    子野讳先,其上世博州高堂人。自曾祖已来,家京师而葬开封,今为开封人也。铭曰:

    嗟夫子野!质厚材良。孰屯其亨?孰短其长?岂其中有不自得,而外物有以戕?开封之原,新里之乡,三世于此,其归其藏。

    欧阳永叔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徂徕先生姓石氏,名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也。徂徕,鲁东山,而先生非隐者也,其仕尝位于朝矣。鲁之人不称其官而称其德,以为徂徕鲁之望,先生鲁人之所尊,故因其所居山,以配其有德之称,曰徂徕先生者,鲁人之志也。

    先生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虽在畎亩,不忘天下之忧,以谓“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不在其位,则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虽获祸咎,至死而不悔”。其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其言,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贲矣。”不幸遇疾以卒。既卒,而奸人有欲以奇祸中伤大臣者,犹指先生以起事,谓其诈死而北走契丹矣,请发棺以验。赖天子仁圣,察其诬,得不发棺,而保全其妻子。

    先生世为农家,父讳丙,始以仕进,官至太常博士。先生年二十六,举进士甲科,为郓州观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御史台辟主簿,未至,以上书论赦罢不召。秩满迁某军节度掌书记,代其父官于蜀,为嘉州军事判官。丁内外艰去官,垢面跣足,躬耕徂徕之下,葬其五世未葬者七十丧。服除,召人国子监直讲。是时,兵讨元昊久无功,海内重困,天子奋然思欲振起威德,而进退二三大臣,增置谏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锐。先生跃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颂吾职,其可已乎?”乃作《庆历圣德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诗出,太山孙明复曰:“子祸始于此矣。”明复,先生之师友也。其后所谓奸人作奇祸者,乃诗之所斥也。

    先生自闲居徂徕,后官于南京,常以经术教授。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其所为文章,曰某集者若干卷,曰某集者若干卷。其斥佛、老、时文,则有《怪说》、《中国论》,曰:“去此三者,然后可以有为。”其戒奸臣、宦、女,则有《唐鉴》,曰:“吾非为一世监也。”其馀喜怒哀乐,必见于文。其辞博辩雄伟,而忧思深远。其为言曰:“学者,学为仁义也。惟忠能忘其身,惟笃于自信者,乃可以力行也。”以是行于己,亦以是教于人。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者,未尝一日不诵于口;思与天下之士,皆为周、孔之徒,以致其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亦未尝一日少忘于心。至其违世惊众,人或笑之,则曰:“吾非狂痴者也。”是以君子察其行,而信其言,推其用心而哀其志。

    先生直讲岁余,杜祁公荐之天子,拜太子中允。今丞相韩公又荐之,乃直集贤院。又岁余,始去太学,通判濮州。方待次于徂徕,以庆历五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一。友人庐陵欧阳修哭之以诗,以谓待彼谤焰熄,然后先生之道明矣。

    先生既殁,妻子冻馁不自胜。今丞相韩公与河阳富公,分俸买田以活之。后二十一年,其家始克葬先生于某所。将葬,其子师讷与其门人姜潜、杜默、徐遁等来告曰:“谤焰熄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敢请铭。”某曰:“吾诗不云乎‘子道自能久’也,何必吾铭?”遁等曰:“虽然,鲁人之欲也。”乃为之铭曰:

    徂徕之岩岩,与子之德兮,鲁人之所瞻。汶水之汤汤,与子之道兮,逾远而弥长。道之难行兮,孔孟亦云遑遑。一世之屯兮,万世之光。曰:吾不有命兮,安在夫桓魋与臧仓?自古圣贤皆然兮,噫!子虽毁其何伤!

    欧阳永叔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君讳源,字子渐,姓尹氏。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其论议文章,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而师鲁好辩,果于有为;子渐为人,刚简不矜饰,能自晦藏,与人居久而莫知,至其一有所发,则人必惊伏。其视世事若不干其意,已而榷其情伪,计其成败,后多如其言。其性不能容常人,而善与人交,久而益笃。白天圣、明道之间,予与其兄弟交,其得于子渐者如此。其曾祖讳谊,赠光禄少卿。祖讳文化,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讳仲宣,官至虞部员外郎,赠工部郎中。子渐初以祖荫,补三班借职,稍迁左班殿直。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为奉礼郎,累迁太常博士。历知芮城、河阳二县,佥署孟州判官事,又知新郑县,通判泾州、庆州,知怀州。以庆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

    赵元昊寇边,围定川堡,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君遗怀敏书曰:“贼举其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后动。”怀敏不能用其言,遂以败死。刘涣知沧州,杖一卒,不服,涣命斩之,以闻,坐专杀,降知密州。君上书为涣论直,得复知沧州。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召试不用,遂知怀州,至期月大治。是时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武康军节度使韩公,欲更置天下事,而权幸小人不便,三公皆罢去,而师鲁与时贤士,多被诬枉得罪。君叹息忧悲发愤,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往往被酒哀歌泣下,朋友皆窃怪之。已而以疾卒,享年五十。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其子材葬君于河南府寿安县甘泉乡龙洲里。其平生所为文章六十篇,皆行于世。子男四人:曰材、植、机、桴。

    呜呼!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而卒蹈忧患以穷死。若子渐者,旷然不有累其心,而无所屈其志,然其寿考亦以不长。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皆非此之谓欤!其所以然者,不可得而知欤!铭曰:

    有韫于中不以施,一愤乐死其如归。岂其志之将衰?不然世果可嫉其如斯!

    欧阳永叔黄梦升墓志铭

    予友黄君梦升,其先婺州金华人,后徙洪州之分宁。其曾祖讳元吉,祖讳某,父讳中雅,皆不仕。黄氏世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来,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延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

    予少家随州,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予为童子立诸兄侧,见梦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予虽幼,心已独奇梦升。后七年,予与梦升皆举进士于京师。梦升得丙科,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久之,复调江陵府公安主簿。时予谪夷陵令,遇之于江陵。梦升颜色憔悴,初不可识,久而握手嘘嚱,相饮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予益悲梦升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也。后二年,予徙乾德令,梦升复调南阳主簿,又遇之于邓。间尝问其平生所为文章几何,梦升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饮之酒,复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读之,博辩雄伟,意气奔放,若不可御。予又益悲梦升志虽困,而文章未衰也。是时谢希深出守邓州,尤喜称道天下士。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邓。后之守邓者皆俗吏,不复知梦升。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

    梦升讳注,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为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阳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将以庆历四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茔。其弟渭泣而来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为其铭?”予素悲梦升者,因为之铭曰:

    予尝读梦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雷震,雨雹忽止,阒然灭泯。”未尝不讽诵叹息而不已。嗟夫梦升!曾不及庠,不震不惊,郁塞埋藏。孰予其有,不使其施?吾不知所归咎,徒为梦升而悲。

    欧阳永叔孙明复先生墓志铭

    先生讳复,字明复,姓孙氏,晋州平阳人也。少举进士不中,退居泰山之阳,学《春秋》,著《尊王发微》。鲁多学者,其尤贤而有道者石介,自介而下,皆以弟子事之。

    先生年逾四十,家贫不娶,李丞相迪,将以其弟之女妻之。先生疑焉。介与群弟子进曰:“公卿不下士久矣,今丞相不以先生贫贱,而欲托以子,是高先生之行义也。先生宜因以成丞相之贤名。”于是乃许。孔给事道辅,为人刚直严重,不妄与人,闻先生之风,就见之。介执杖屦侍左右,先生坐则立,升降拜则扶之,及其往谢也,亦然。鲁人既素高此两人,由是始识师弟子之礼,莫不叹嗟之。而李丞相、孔给事,亦以此见称于士大夫。

    其后介为学官,语于朝曰:“先生非隐者也,欲仕而未得其方也。”庆历二年,枢密副使范仲淹、资政殿学士富弼,言其道德经术,宜在朝廷,召拜校书郎、国子监直讲。尝召见迩英阁说《诗》,将以为侍讲,而嫉之者言其讲说多异先儒,遂止。七年,徐州人孔直温以狂谋捕治,索其家得诗,有先生姓名,坐贬监处州商税,徙泗州,又徙知河南府长水县,佥署应天府判官公事,通判陵州。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上言:“孙某行为世法,经为人师,不宜弃之远方。”乃复为国子监直讲。居三岁,以嘉祐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以疾卒于家,享年六十有六,官至殿中丞。先生在太学时,为大理评事,天子临幸,赐以绯衣银鱼,及闻其丧,恻然,予其家钱十万。而公卿大夫、朋友、太学之诸生,相与吊哭,赙治其丧。于是以其年十月二十七日,葬先生于郓州须城县卢泉乡之北扈原。

    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方其病时,枢密使韩琦,言之天子,选书吏给纸笔,命其门人祖无择就其家得其书十有五篇,录之藏于秘阁。先生一子大年,尚幼。铭曰:

    圣既殁经更战焚,逃藏脱乱仅传存。众说乘之汨其原,怪迂百出杂伪真。后生牵卑习前闻,有欲患之寡攻群。往往止燎以膏薪,有勇夫子辟浮云。刮磨蔽蚀相吐吞,日月卒复光破昏。博哉功利无穷垠,有考其不在斯文。

    欧阳永叔尹师鲁墓志铭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古今,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吴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将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土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吴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凭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赀,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欧阳永叔梅圣俞墓志铭

    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耶?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土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且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宣州阳城镇双归山。

    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

    初在河南,王文康公见其文,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进士出身,馀辄不报。嘉祐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馀人列言于朝曰:“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袷于太庙,御史中丞韩绛言:“天子且亲祠,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节度判官,监永济仓,国子监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旧史阙缪,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

    曾祖讳远,祖讳邈,皆不仕。父讳让,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某县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曰龟儿;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

    圣俞学长于《毛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铭曰:

    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踬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锽,众听以惊。以扬其清,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

    欧阳永叔江邻几墓志铭

    君讳休复,字邻几。其为人外若简旷,而内行修饬,不妄动于利欲。其强学博览,无所不通,而不以矜人。至有问辄应,虽好辩者不能穷也,已则默若不能言者。其为文章淳雅,尤长于诗。淡泊闲远,往往造人之不至。善隶书,喜琴弈饮酒。与人交,久而益笃。孝于宗族,事孀姑如母。天圣中,与尹师鲁、苏子美游,知名当时。举进士及第,调蓝山尉,骑驴赴官,每据鞍读书,至迷失道,家人求得之乃觉。历信、潞二州司法参军,又举书判拔萃,改大理寺丞,知长葛县事,通判阆州,以母丧去职。服除,知天长县事,迁殿中丞,又以父忧。终丧,献其所著书,召试充集贤校理,判尚书刑部。

    当庆历时,小人不便大臣执政者,欲累以事去之。君友苏子美,杜丞相婿也,以祠神会饮得罪,一时知名士皆被逐。君坐落职,监蔡州商税。久之,知奉符县事,改太常博士,通判睦州,徙庐州。复得集贤校理,判吏部南曹登闻鼓院,为群牧判官。出知同州,提点陕西路刑狱。人判三司盐铁局院,修起居注,累迁刑部郎中。君于治人,则曰:“为政所以安民也,无扰之而已。”故所至民乐其简易,至辩疑折狱,则或权以术,举无不得,而不常用,亦不自以为能也。

    君所著书,号《唐宜鉴》十五卷,《春秋世论》三十卷,文集二十卷。又作《神告》一篇,言皇嗣事,以谓皇嗣,国大事也,臣子以为嫌而难言,或言而不见纳,故假神告祖宗之意,务为深切,冀以感悟。又尝言昭宪太后杜氏子孙宜录用。故翰林学士刘筠无后,而官没其赀,宜为立后,还其赀,刘氏得不绝。君之论议颇多,凡与其游者莫不称其贤,而在上位者久未之用也。自其修起居注,士大夫始相庆,以为在上者知将用之矣,而用君者亦方自以为得,而君亡矣。呜呼!岂非其命哉!

    君以嘉祐五年四月乙亥,以疾终于京师,即以其年六月庚申,葬于阳夏乡之原。君享年五十有六。方其无恙时,为《理命》数百言,已而疾且革,其子问所欲言,曰:“吾已著之矣。”遂不复言。

    曾祖讳濬,殿中丞,赠驾部员外郎。妣李氏,始平县太君。祖讳日新,驾部员外郎,赠太仆少卿。妣孙氏,富阳县太君。考讳中古,太常博士,赠工部侍郎。妣张氏,仁寿县太君。夫人夏侯氏,永安县君,金部郎中彧之女,先君数月卒。子男三人:长曰懋简,并州司户参军;次日懋相,太庙斋郎;次日懋迪。女三人,长适秘书丞钱衮,余尚幼。

    君姓江氏,开封陈留人也。自汉尞阳侯德,居于陈留之圉城,其后子孙分散,而君世至今居圉城不去。自高祖而上七世葬圉南夏冈,由大王父而下三世乃葬阳夏。铭曰:

    彼驰而我后,彼取而我不。岂用力者好先,而知命者不苟。嗟吾邻残兮,卒以不偶。举世之随兮,君子之守。众人所亡兮,君子之有。其失一世兮,其存不朽。惟其自以为得兮,吾将谁咎?

    欧阳永叔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

    故湖州长史苏君,有贤妻杜氏,自君之丧,布衣蔬食,居数岁,提君之孤子,敛其平生文章走南京,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其父太子太师以告于予。予为集次其文而序之,以著君之大节,与其所以屈伸得失,以深诮世之君子当为国家乐育贤材者,且悲君之不幸。其妻卜以嘉祐元年十月某日,葬君于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又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人间,犹可伸于地下。”于是杜公及君之子泌,皆以书来乞铭以葬。

    君讳舜钦,字子美。其上世居蜀,后徙开封,为开封人。自君之祖讳易简,以文章有名太宗时,承旨翰林为学士、参知政事,官至礼部侍郎。父讳耆,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君少以父荫,补太庙斋郎,调荥阳尉,非所好也。已而锁其厅去,举进士中第,改光禄寺主簿,知蒙城县,丁父忧,服除,知长垣县,迁大理评事,监在京楼店务。君状貌奇伟,慷慨有大志。少好古,工为文章,所至皆有善政。官于京师,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范文正公荐君,召试得集贤校理。

    自元昊反,兵出无功,而天下殆于久安,尤困兵事。天子奋然用三四大臣,欲尽革众弊以纾民。于是时范文正公与今富丞相,多所设施,而小人不便,顾人主方信用,思有以撼动,未得其根。以君文正公之所荐,而宰相杜公婿也,乃以事中君,坐监进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纸钱会客为自盗,除名。君名重天下,所会客皆一时贤俊,悉坐贬逐。然后中君者喜曰:“吾一举网尽之矣。”其后三四大臣相继罢去,天下事卒不复施为。

    君携妻子居苏州,买木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闷于歌诗,至其所激,往往惊绝。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居数年,复得湖州长史。庆历八年十二月某日,以疾卒于苏州,享年四十有一。

    君先娶郑氏,后娶杜氏。三子:长曰泌,将作监主簿;次日液,曰激。二女:长适前进士陈纮,次尚幼。

    初,君得罪时,以奏用钱为盗,无敢辩其冤者。自君卒后,天子感悟,凡所被逐之臣复召用,皆显列于朝,而至今无复为君言者,宜其欲求伸于地下也!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详,而使后世知其有以也!既又长言以为之辞,庶几并写予之所以哀君者。其辞曰:

    谓为无力兮,孰击而去之?谓为有力兮,胡不反子之归?岂彼能兮此不为。善百誉而不进兮,一毁终世以颠挤。荒孰问兮杳难知,嗟子之中兮,有韫而无施。文章发耀兮,星日交辉。虽冥冥以掩恨兮,不昭昭其永垂。

    欧阳永叔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

    距长沙县西三十里新阳乡梅溪村,有墓曰狄君之墓者,乃子所记《谷城孔子庙碑》所谓狄君栗者也。始君居谷城有善政,尝已见于予文。及其亡也,其子遵谊泣而请曰:“愿卒其详而铭之,以终先君死生之赐。”呜呼!予哀狄君者,其寿止于五十有六,其官止于一卿丞。盖其生也,以不知于世而止于是,若其殁而又无传,则后世遂将泯没,而为善者何以劝焉?此予之所欲铭也。

    君字仲庄,世为长沙人。幼孤事母,乡里称其孝。好学自立,年四十,始用其兄棐荫补英州真阳主簿,再调安州应城尉,能使其县终君之去,无一人为盗。荐者称其材任治民,乃迁谷城令。汉旁之民,惟邓、谷为富县,尚书铨吏常邀厚赂以售贪令,故省中私语以一二数之,惜为奇货。而二邑之民,未尝得廉吏,其豪猾习以赇贿污令而为自恣。至君一切以法绳之,奸民大吏不便君之政者,往往诉于其上。虽按覆,率不能夺君所为。其州所下文符有不如理,必辄封还。州吏亦切齿,求君过失不可得,君益不为之屈。其后民有讼田而君误断者,诉之,君坐被劾。已而县籍强壮为兵,有告讼田之民隐丁以规避者,君笑曰:“是尝诉我者,彼冤民能自伸,此令之所欲也,吾岂挟此而报以罪邪?”因置之不问。县民由是知君为爱我。

    是岁,西北初用兵,州县既大籍强壮,而讹言相惊,云当驱以备边,县民数万聚邑中。会秋大雨霖,米踊贵绝粒,君发常平仓赈之有司劾君擅发仓廪,君即具伏。事闻,朝廷亦原之。又为其民正共税籍之失,而吏得岁免破产之患。逾年,政大洽,乃修孔子庙,作礼器,与其邑人春秋释奠而兴于学。时予为乾德令,尝至其县,与其民言,皆曰:“吾邑不幸,有生而未识廉吏者,而长老之民所记才一人,而继之者,今君也。”问其“一人”者,曰:“张及也。”推及之岁至于君,盖三十余年,是谓一世矣。呜呼!使民更一世而始得一良令,吏其可不慎择乎?君其可不惜其殁乎?其政之善者可遗而不录乎?

    君用谷城之绩,迁大理寺丞,知新州,至则丁母夫人郑氏忧。服除,赴京师,道病,卒于宿州,实庆历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也。曾祖讳崇谦,连州桂阳令。祖讳文蔚,全州清湘令。父讳杞,不仕。君娶荥阳郑氏,生子男二人:遵谊、遵微,皆举进士。女四人:长适进士胡纯臣,其三尚幼。铭曰:

    强而仕,古之道。终中寿,不为夭。善在人,宜有后。铭于石,著不朽。

    欧阳永叔蔡君山墓志铭

    予友蔡君谟之弟曰君山,为开封府太康主簿。时予与君谟皆为馆阁校勘,居京师,君山数往来其兄家,见其以县事决于其府。府尹吴遵路,素刚,好以严惮下吏。君山年少位卑,能不慑屈,而得尽其事之详。吴公独喜,以君山为能。予始知君山敏于为吏,而未知其他也。明年,君谟南归拜其亲。夏,京师大疫,君山以疾卒于县。其妻程氏,一男二女皆幼。县之人哀其贫,以钱二百千为其赙。程氏泣曰:“吾家素以廉为吏,不可以此污吾夫。”拒而不受。于是又知君山能以惠爱其县人,而以廉化其妻妾也。

    君山间尝语予曰:“天子以六科策天下士,而学者以记问应对为事,非古取士之意也。吾独不然。”乃昼夜自苦为学。及其亡也;君谟发其遗稿,得十数万言,皆当世之务。其后逾年,天子与大臣讲天下利害为条目,其所改更,于君山之稿十得其五六。于是又知君山果天下之奇才也。

    君山景祐中举进士,初为长谿县尉。县媪二子渔于海而亡,媪指某氏为仇,告县捕贼。县吏难之,皆曰:“海有风波,岂知其不水死乎?且虽果为仇所杀,若尸不得,则于法不可理。”君山独曰:“媪色有冤,吾不可不为理。”乃阴察仇家,得其迹,与媪约曰:“吾与汝宿海上,期十日不得尸,则为媪受捕贼之责。”凡宿七日,海水潮,二尸浮而至,验之皆杀也,乃捕仇家伏法。民有夫妇偕出,而盗杀其守舍子者。君山亟召里民毕会,环坐而熟视之,指一人曰:“此杀人者也。”讯之果伏。众莫知其以何术得也。长谿人至今喜道君山事多如此,曰:“前史所载能吏,号如神明,不过此也。”白天子与大臣条天下事,而屡下举吏之法,尤欲官无小大,必得其材,方求天下能吏,而君山死矣。此可为痛惜者也。

    君山讳高,享年二十有八,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今年君谟又归迎其亲,自太康取其柩以归,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且谓余曰:“吾兄弟始去其亲而来京师,欲以仕宦为亲荣。今幸还家,吾弟独以柩归。甚矣,老者之爱其子也!何以塞吾亲之悲?子能为我铭君山乎?”乃为之铭曰:

    呜呼!吾闻仁义之行于天下也,可使父不哭子,老不哭幼。嗟夫君山,不得其寿!父母七十,扶行送柩。退之有言:死孰谓夭?子墓予铭,其传不朽。庶几以此,慰其父母。

    欧阳永叔集贤院学士刘公墓志铭

    公讳敞,字仲原父,姓刘氏,世为吉州临江人。自其皇祖以尚书郎有声太宗时,遂为名家。其后多闻人,至公而益显。公举庆历六年进士,中甲科,以大理评事通判蔡州,丁外艰。服除,召试学士院,迁太子中允,直集贤院判登闻鼓院,吏部南曹尚书考功。于是夏英公既薨,天子赐谥曰“文正”。公曰:“此吾职也。”即上疏言:“谥者,有司之事也。且竦行不应法,今百司各得守其职,而陛下侵臣百。”疏凡三上,天子嘉其守,为更其谥曰“文庄”。公曰:“姑可以止矣。’:权判三司开拆司,又权度支判官,同修起居注。至和元年九月,召试,迁右正言,知制诏。宦者石全彬,以劳迁宫苑使,领观察使,意不满,退而愠有言。居三日,正除观察使,公封还辞头不草制,其命遂止。

    二年八月,奉使契丹。公素知虏山川道里,虏人道自古北口,回曲千余里至柳河。公问曰:“自古松亭趋柳河甚直而近,不数日可至中京,何不道彼而道此?”盖虏人常故迂其路,欲以国地险远夸使者,且谓莫习其山川。不虞公之问也,相与惊顾羞愧,即吐其实,曰:“诚如公言。”时顺州山中,有异兽如马,而食虎豹,虏人不识,以问,公曰:“此所谓駮也。”为言其形状声音皆是。虏人益叹服。三年,使还,以亲嫌求知扬州。岁余,迁起居舍人,徙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居数月,召还,纠察在京刑狱,修玉牒,知嘉祐四年贡举,称为得人。

    是岁,天子卜以孟冬袷,既廷告,丞相用故事,率文武官加上天子尊号。公上书言:“尊号非古也。陛下自宝元之郊,止群臣毋得以请,迨今二十年无所加,天下皆知甚盛德,奈何一旦受虚名而损实美?”上曰:“我意亦谓当如此。”遂不允群臣请。而礼官前袷,请祔郭皇后于庙,自孝章以下四后在别庙者,请毋合食。事下议,议者纷然。公之议曰:“《春秋》之义,不薨于寝,不称夫人,而郭氏以废薨。按景祐之诏,许复其号,而不许其谥与祔,谓宜如诏书。”又曰:“礼于袷,未毁庙之主皆合食,而无帝后之限,且祖宗以来用之。《传》曰:‘祭从先祖。’宜如故。”于是皆如公言。

    公既骤屈廷臣之议,议者已多仄目。既而又论吕溱过轻而责重,与台谏异,由是言事者亟攻之;公知不容于时矣。会永兴阙守,目自请行,即拜翰林侍读学士,充永兴军路安抚使,兼知永兴军府事长安多富人右族,豪猾难治,犹习故都时态。公方发大姓范伟事,狱未具而公召。由是狱屡变,连年吏不能决。至其事闻,制取以付御史台乃决,而卒如公所发也。

    公为三州,皆有善政。在扬州,夺发运使冒占雷塘田数百顷予民,民至今以为德。其治郓、永兴,皆承旱歉,所至必雨雪,蝗辄飞去,岁用丰稔,流亡来归;令行民信,盗贼禁止,至路不拾遗。

    公于学博,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屠、老庄之说,无所不通。其为文章尤敏赡。尝直紫微阁,一日追封皇子公主九人,公方将下直,为之立马却坐,一挥九制数千言,文辞典雅,各得其体。公知制诰七年,当以次迁翰林学士者数矣,久而不迁。及居永兴岁余,遂以疾闻。八年八月,召还,判三班院太常寺。

    公在朝廷,遇事多所建明。如古渭州可弃,孟阳河不可开,枢密使狄青,宜罢以保全之之类,皆其语在士大夫间者。若其规切入主,直言逆耳,至于从容进见,开导聪明,贤否人物,其事不闻于外廷者,其补益尤多。故虽不合于世,而特被人主之知。方嘉祐中,嫉者众而攻之急,其虽危而得无害者,仁宗深察其忠也。及侍英宗讲读,不专章句解诂,而指事据经,因以讽谏,每见听纳,故尤奇其材。已而复得惊眩疾,告满百日,求便郡。上曰:“如刘某者,岂易得也?”复赐以告。上每宴见诸学士,时时问公少间否?赐以新橙五十,劳其良苦。疾少间,复求外补,上怅然许之。出知卫州,未行,徙汝州。治平三年召还,以疾不能朝,改集贤院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熙宁元年四月八日卒于官舍,享年五十。

    呜呼!以先帝之知公,使其不病,其所以用之者,岂一翰林学士而止哉!方公以论事忤于时也,又有构为谤语以怒时相者。及归自雍,丞相韩公方欲还公学士,未及而公病,遂止于此,岂非其命也夫!

    公累官至给事中,阶:朝散大夫,勋:上轻车都尉,爵:开国彭城公,邑:户二千一百,实食者三百。曾祖讳碘,赠大理评事。祖讳式,尚书工部员外郎,赠户部尚书。考讳立之,尚书主客郎中,赠工部尚书。公再娶伦氏,皆侍御史程之女。前夫人先公早卒,后夫人以公贵,累封河南郡君。子男四人:长定国,郊社掌座,早卒;次奉世,大理寺丞;次当时,大理评事;次安上,太常寺太祝。女三人:长适大理评事韩宗直,二尚幼。公既卒,天子推恩,录其两孙望、旦,一族子安世,皆试将作监主簿。

    公为人磊落明白,推诚自信,不为防虑。至其屡见侵害,皆置而不较,亦不介于胸中。居家不问有无,喜赒宗族。既卒,家无余财。与其弟攽,友爱尤笃。有文集六十卷,其为《春秋》之说,曰《传》、曰《权衡》、曰《说例》、曰《文权》、曰《意林》,合四十一卷,又有《七经小传》五卷、《弟子记》五卷。而《七经小传》今盛行于学者。二年十月辛酉,其弟攽,与其子奉世等,葬公于祥符县魏陵乡,祔于先墓,以来请铭。乃为之铭曰:

    呜呼!惟仲原父,学强而博,识敏而明。坦其无疑一以诚,见利如畏义必争。触机履险危不倾,畜大不施夺其龄。惟其文章粲日星,虽欲有毁知莫能。维古圣贤皆后亨,有如不信考斯铭。

    欧阳永叔翰林侍读学士给事中梅公墓志铭

    翰林侍读学士、给事中梅公既卒之明年,其孤及其兄之子尧臣,来请铭以葬,曰:“吾叔父病且亟矣,犹卧而使我诵子之文,今其葬,宜得子铭以藏。”公之名在人耳目五十余年,前卒一岁,予始拜公于许。公虽衰且病,其言谈词气尚足动人,嗟予不及见其壮也。然尝闻长老道公咸平、景德之初,一遇真宗,言天下事合意,遂以人主为知己。当时搢绅之士,望之若不可及,已而摈斥流离四十年间,白首翰林,卒老一州。嗟夫!士果能自为材邪?惟世用不用尔!故予记公终始,至于咸平、景德之际,尤为详焉,良以悲其志也。

    公讳询,字昌言。世家宣城。年二十六,进士及第,试校书郎、利丰监判官,迁将作监丞,知杭州仁和县,又迁著作佐郎,举御史台推勘官,时亦未之奇也。咸平三年,与考进士于崇政殿,真宗过殿庐中,一见以为奇材,召试中书,直集贤院,赐绯衣银鱼。

    是时,契丹数寇河北,李继迁急攻灵州,天子新即位,锐于为治。公乃上书,请以朔方授潘罗支,使自攻取,是谓以蛮夷攻蛮夷。真宗然其言,问谁可使罗支者?公自请行。天子惜之,不欲使蹈兵间。公曰:“苟活灵州而罢西兵,何惜一梅询!”天子壮其言,因遣使罗支。未至,而灵州没于贼。召还,迁太常丞、三司户部判官,数访时事,于是屡言西北事。时边将皆守境不能出师,公请大臣临边督战,募游兵击贼;论曹玮、马知节才可用;又论傅潜、杨琼败绩当诛,而田绍斌、王荣等,可责其效以赎过:凡数十事。其言甚壮,天子益器其材,数欲以知制诰,宰相有言不可者乃已。其后继迁卒为潘罗支所困,而朝廷以两镇授德明,德明顿首谢罪。河西平,天子亦再幸澶渊盟契丹,而河北之兵解,天下无事矣。

    公既见疏不用,初坐断田讼失实,通判杭州,徙知苏州;又徙两浙转运使,还判三司开拆司,迁太常博士,用封禅恩,迁祠部员外郎。又坐事出知濠州,以刑部员外郎。为荆湖北路转运使,坐擅给驿马与人奔丧而马死,夺一官,通判襄州,徙知鄂州,又徙苏州。天禧元年,复为刑部员外郎、陕西转运使。灵州弃已久,公与秦州曹玮得胡芦河路,可出兵,无沙行之阻,而能径趋灵州,遂请玮居环庆,以图出师。会玮人为宣徽使,不克而止。迁工部郎中,坐朱能反,贬怀州团练副使,再贬池州。天圣元年,拜度支员外郎,知广德军,徙知楚州,迁兵部员外郎,知寿州,又知陕府。六年,复直集贤院,又迁工部郎中,改直昭文馆,知荆南府。召为龙图阁待制,纠察在京刑狱,判流内铨,改龙图阁直学士,知并州。未行,迁兵部郎中、枢密直学士以往,就迁右谏议大夫,人知通进银台司,复判流内铨,改翰林侍读学士、群牧使,迁给事中,知审官院,以疾出知许州。康定二年六月某日,卒于官。

    公好学有文,尤喜为诗。为人严毅修洁,而材辩敏明,少能慷慨见奇真宗。自初召试,感激言事,自以谓君臣之遇。已而失职逾二十年,始复直于集贤。比登侍从,而门生故吏、曩时所考进士,或至宰相,居大官。故其视时人,常以先生长者自处,论事尤多发愤。其在许昌,继迁之孙,复以河西叛,朝廷出师西方,而公已老,不复言兵矣。享年七十有八以终。

    梅氏远出梅伯,世久而谱不明。公之皇曾祖讳超,皇祖讳远,皆不仕。父讳邈,赠刑部侍郎。夫人刘氏,彭城县君。子五人:长曰鼎臣,官至殿中丞,次曰宝臣,皆先公卒;次日得臣,太子中舍;次日辅臣,前将作监丞;次日清臣,大理评事。公之卒,天子赠赙优恤,加得臣殿中丞,清臣卫尉寺丞。明年八月某日,葬公宣州之某县某乡某原。铭曰:

    士之所难,有蕴无时。伟欤梅公,人主之知。勇无不敢,惟义之为。困于翼飞,中垂以敛。一失其途,进退而坎。理不终穷,既晚而通。惟其寿考,福禄之隆。

    欧阳永叔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

    公讳晔,字日华。于检校工部尚书讳托、彭城县君刘氏之室为曾孙,武昌县令讳郴、兰陵夫人萧氏之室为孙,赠太仆少卿讳偃、追封潘原县太君李氏之室为第三子,于修为叔父。修不幸幼孤,依于叔父而长焉。尝奉太夫人之教曰:“尔欲识尔父乎?视尔叔父,其状貌起居言笑,皆尔父也。”修虽幼,已能知太夫人言为悲,而叔父之为亲也。

    欧阳氏世家江南,伪唐李氏时为庐陵大族。李氏亡,先君昆弟同时而仕者四人,独先君早世,其后三人皆登于朝以殁。公咸平三年举进士甲科,历南雄州判官,随、阆二州推官,江陵府掌书记,拜太子中允、太常丞博士、尚书屯田、都官二员外郎,享年七十有九,最后终于家,以庆历四年三月十日,葬于安州应城县高风乡彭乐村。于其葬也,其素所养兄之子修泣而书曰:“呜呼!叔父之亡,吾先君之昆弟无复在者矣。其长养教育之恩,既不可报,而至于状貌起居言笑之可思慕者,皆不得而见焉矣。惟勉而纪吾叔父之可传于世者,庶以尽修之志焉。”

    公以太子中允监兴国军盐酒税,太常丞知汉州雒县,博土知端州桂阳监,屯田员外郎知黄州,迁都官、知永州,皆有能政。坐举人夺官,复以屯田通判歙州,以本官分司西京,托家于随。复迁都官于家,遂致仕。景祐四年四月九日卒。

    公为人严明方质,尤以洁廉自持。自为布衣,非其义不辄受人之遗。少而所与亲旧,后或甚贵,终身不造其门。其莅官临事,长于决断。初为随州推官,治狱之难决者三十六。大洪山奇峰寺,聚僧数百人,转运使疑其积物多,而僧为奸利,命公往籍之。僧以白金千两馈公,公笑曰:“吾安用此!然汝能听我言乎?今岁大凶,汝有积谷六七万石,能尽以输官而赈民,则吾不籍汝。”僧喜曰:“诺。”饥民赖以全活。陈尧咨以豪贵自骄,官属莫敢仰视,在江陵用私钱诈为官市黄金,府吏持帖,强僚佐署,公呵吏曰:“官市金,当有文符。”独不肯署。尧咨虽惮而止,然讽转运使出公,不使居府中。鄂州崇阳,素号难治,乃徙公治之。至则决滞狱百余事。县民王明,与其同母兄李通争产累岁,明不能自理,至贫为人赁舂。公折之一言,通则具伏,尽取其产巨万归于明,通退而无怨言。桂阳民有争舟而相殴至死者,狱久不决。公自临其狱,出囚坐庭中,去其桎梏而饮食之。食讫,悉劳而还于狱,独留一人于庭。留者色动惶顾,公曰:“杀人者,汝也。”囚不知所以然,公曰:“吾视食者皆以右手持匕,而汝独以左。今死者伤在右肋,此汝杀之明也。”囚即涕泣曰:“我杀也,不敢以累他人。”公之临事明辩,有古良吏决狱之术多如此。所居人皆爱思之。

    公娶范氏,封福昌县君。子男四人:长曰宗颜,次日宗闵,其二早亡。女一人,适张氏,亦早亡。铭曰:

    公之明足以决于事,爱足以思于人,仁足以施其族,清足以洁其身,而铭之以此,足以遗其子孙。

    欧阳永叔尚书职方郎中分司南京欧阳公墓志铭

    公讳颍,字孝叔。咸平三年举进士中第,初任峡州军事判官,有能名,即州拜秘书省著作佐郎,知建宁县。未半岁,峡路转运使薛颜巡部至万州,逐其守之不治者。以谓继不治,非尤善治者不能,因奏自建宁县往代之,以治闻,由万州相次九领州。而治之一再至曰鄂州,二辞不行:初彭州,以母夫人老不果行;最后嘉州,以老告不行,实治七州。州大者繁广,小者俗恶而奸,皆世指为难治者。其尤甚曰歙州,民习律令,性喜讼,家家自为簿书。凡闻人之阴私,毫发坐起语言日时皆记之,有讼则取以证。其视人狴牢,就桎梏,犹冠带偃箦,恬如也。盗有杀其民董氏于市,三年捕不获,府君至,则得之以抵法。又富家有盗夜人启其藏者,有司百计捕之甚急,且又大购之,皆不获,有司苦之。公曰:“勿捕与购。”独召富家二子,械付狱鞫之。州之吏民皆曰:“是素良子也。”大怪之,更疑互谏。公坚不回,鞫愈急,二子服。然吏民犹疑其不胜而自诬,及取其所盗某物于某所皆是,然后欢曰:“公神明也。”其治尤难者若是,其易可知也。

    公刚果有气,外严内明,不可犯,以是施于政,亦以是持其身。初,皇考侍郎为许田令,时丁晋公尚少,客其县,皇考识之曰:“贵人也。”使与之游,待之极厚。及公佐峡州,晋公荐之,遂拜著作。其后晋公居大位用事,天下之士往往因而登荣显,而公屏不与之接。故其仕也,自著作佐郎、秘书丞、太常博士、尚书屯田、都官、职方三员外郎郎中,皆以岁月考课次第,升知万、峡、鄂、歙、彭、鄂、阆、饶、嘉州,皆所当得。及晋公败,士多不免,惟公不及。明道二年,以老乞分司,有田荆南,遂归焉。以景祐元年正月二十六日终于家,年七十有三。祖讳某,赠某官。皇妣李氏,赠某县君。夫人曾氏,某县君,先亡。

    公平生强力少疾病,居家忽晨起,作遗戒数纸,以示其嗣子景昱,曰:“吾将终矣。”后三日乃终。而嗣子景昱,能守其家如其戒。

    欧氏出于禹。禹之后有越王句践,句践之后有无强者,为楚威王所灭。无强之子皆受楚封,封之乌程欧阳亭者,为欧阳氏。汉世有仕为涿郡守者,子孙遂北。有居冀州之渤海,有居青州之千乘,而欧阳仕汉世为博士,所谓欧阳尚书者也。渤海之欧阳,有仕晋者曰建,所谓“渤海赫赫,欧阳坚石”者也。建遇赵王伦之乱,其兄子质南奔长沙。自质十二世生询。询生通,仕于唐,皆为长沙之欧阳,而犹以渤海为封。通又三世而生琮。琮为吉州刺史,子孙家焉。自琮八世生万,万生雅,雅生高祖讳效,高祖生曾祖讳托,曾祖生皇祖武昌令讳郴,皇祖生公之父、赠户部侍郎讳做,皆家吉州,又为吉州之欧阳。及公遂迁荆南,且葬焉,又为荆南之欧阳。呜呼!公于修,叔父也。铭其叔父,宜于其世尤详。铭曰:

    寿孰与之?七十而老。禄则自取,于取犹少。扶身以方,亦以从公。不变其初,以及其终。

    欧阳永叔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来自吴兴,出其哭内之诗而悲,曰:“吾妻谢氏亡矣。”丐我以铭而葬焉。予诺之未暇作。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谢氏铭为言。且曰:“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敛以嫁时之衣。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丰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缝纫必洁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从容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人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窃听之,闲则尽能商榷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曰:‘今日孰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一时贤俊,岂其屈己下之邪?惟以道德焉,故合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邪!’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此类。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没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为可贵,殁而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乡某原。铭曰:

    高崖断谷兮,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下者曰然。骨肉归土兮,魂气则天。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欧阳永叔北海郡君王氏墓志铭

    太常丞致仕吴君之夫人,曰北海郡君王氏,濰州北海人也。皇考讳汀,举明经不中,后为本州助教。夫人年二十三,归于吴氏。天圣元年六月二日,以疾卒,享年三十有七。

    夫人为人,孝顺俭勤。自其幼时,凡于女事,其保傅皆曰:“教而不劳。”组圳织维,其诸女皆曰:“巧莫可及。”其归于吴氏也,其母曰:“自吾女适人,吾之内事无所助。”而吴氏之姑曰:“自吾得此妇,吾之内事不失时。”及其卒也,太常君曰:“举吾里中有贤女者莫如王氏。”于是娶其女弟以为继室,而今夫人戒其家曰:“凡吾吴氏之内事,惟吾女兄之法是守。”至今而不敢失。

    夫人有贤子曰奎,字长文。初举明经,为殿中丞。后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今为翰林学士、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夫人初用子恩,追封福昌县君。其后长文贵显,以夫人为请,天子曰:“近臣吾所宠也,有请其可不从?”乃特追封夫人为北海郡君。长文号泣顿首曰:“臣奎不幸,窃享厚禄,不得及其母;而天子宠臣以此,俾以报其亲,臣奎其何以报!”当是时,朝廷之士大夫、吴氏之乡党邻里,皆咨嗟叹息曰:“吴氏有子矣。”

    嘉祐四年冬,长文请告于朝,将以明年正月丁酉,葬夫人于郓州之鱼山,以书来乞铭。夫人生三男:曰奎、奄、胃。今夫人生一男,曰参。女三人。孙男女九人。曾孙女二人,铭曰:

    奎显矣,奄早亡。胃与参,仕方强。以一子,荣一乡。生虽不及殁有光,孙曾多有后愈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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