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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五

    赵良说商君

    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日:“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

    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鬻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陈轸为齐说楚昭阳

    楚使柱国昭阳将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齐。齐王患之。陈轸适为秦使齐,齐王曰:“为之奈何?”陈轸曰:“王勿忧。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军中曰:“愿闻楚国之法。破军杀将者,何以贵之?”昭阳曰:“其官为上柱国,封上爵执珪。”陈轸曰:“其有贵于此者乎?”昭阳曰:“令尹。”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此国冠之上,臣请得譬之。人有遗其舍人一卮酒者,舍人相谓曰:‘数人饮此,不足以遍。请遂画地为蛇。蛇先成者独饮之。’一人曰:‘吾蛇先成。’举酒而起曰:‘吾能为之足。’及其为之足,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曰:‘蛇固无足。今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齐,攻齐胜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胜,身死爵夺,有毁于楚。此为蛇为足之说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此持满之术也。”昭阳曰:“善。”引兵而去。

    陈轸说楚王毋绝于齐

    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张仪免相,使张仪南见楚王,谓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虽仪之所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虽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之厮也。王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则齐弱矣,是北弱齐,西德于秦,私商、於以为富。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日与置酒,宣言吾复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贺,而陈轸独吊。怀王曰:“何故?”陈轸对曰:“秦之所为重王者,以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国哉?必轻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绝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臣故吊。”楚王弗听。

    陈轸说齐以兵合于三晋

    秦伐魏,陈轸合三晋而东,谓齐王曰:“古之王者之伐也,欲以正天下而立功名以为后世也。今齐、楚、燕、赵、韩、梁六国之递甚也,不足以立功名,适足以强秦而自弱也,非山东之上计也。能危山东者,强秦也。不忧强秦,而递相罢弱,而两归其国于秦,此臣之所以为山东之患。天下为秦相割,秦曾不出力;天下为秦相烹,秦曾不出薪。何秦之智,而山东之愚邪?愿大王之察也。

    “古之五帝、三王、五伯之伐也,伐不道者。今秦之伐天下不然:必欲反之,主必死辱,民必死虏。今韩、梁之目未尝干,而齐民独不也。非齐亲而韩、梁疏也,齐远秦而韩、梁近。今齐将近矣!今秦欲攻梁绛、安邑,秦得绛、安邑以东下河,必表里河山而东攻齐,举齐属之海,南面而孤楚、韩梁,北向而孤燕,赵,齐无所出其计矣。愿王熟虑之。

    “今三晋已合矣,复为兄弟约,而出锐师以戍梁绛、安邑,此万世之计也。齐非急以锐师合三晋,必有后忧。三晋合,秦必不敢攻梁,必南攻楚。楚、秦构难,三晋怒齐不与己也,必东攻齐。此臣之所谓齐必有大忧,不如急以兵合于三晋一。”

    齐王敬诺,果以兵合于三晋。

    苏季子说燕文侯

    苏秦将为从,北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滹沱,易水,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二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田作,枣栗之实,足食于你矣。此所谓天府也。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者,以赵之为蔽于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相敝,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难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踵道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众,军于东垣矣。度滹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国必无患矣。”

    燕王曰:“寡人国小,西迫强秦,促近齐、赵。齐、赵强国,今主君幸教诏之,合从以安燕,敬以国从。”于是赍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

    苏季子说赵肃侯

    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说赵王曰:“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大王之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妒,大王不得任事,是以外宾客,游谈之士无敢尽忠于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大王乃今然后得与士民相亲,臣故敢尽其愚忠。为大王计,莫若安民无事,请无庸有为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不得则民终身不得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愿大王慎无出于口也。请屏左右,白言所以异阴阳而已矣。大王诚能听臣,燕必致毡裘狗马之地,齐必致海隅鱼盐之地,楚必致橘柚云梦之地,韩、魏皆可使致封地汤沐之邑,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效实,五霸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杀而争也。今大王垂拱而两有之,是臣之所以为大王愿也。大王与秦,则秦必弱韩、魏;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熟计也。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动,劫韩包周则赵自销铄,据卫取淇则齐必入朝。秦欲已得行于山东,则必举甲而向赵。秦甲涉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赵地方三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且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甲而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则不然。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稍蚕食之,傅之国都而止矣。韩、魏不能支秦,必人臣于秦。秦无韩、魏之隔,祸必中于赵矣。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卒,不过三千人,车不过三百乘,而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国之强弱,内度其士卒之众寡、贤与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节固已见于胸中矣,岂掩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

    “臣窃以天下地图按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并力为一,西面攻秦,秦破必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言之哉!夫横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成。与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笙琴瑟之音,察五味之和,前有轩辕,后有长庭,美人巧笑,卒有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横人日夜务以秦权恐猖诸侯,以求割地。愿大王之熟计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广地强兵之计,臣得陈忠于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六国从亲以摈畔秦,令天下之将相,相与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刑白马以盟之,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食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以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成皋,魏塞午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韩、魏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先背约者,五国共伐之。六国从亲以摈秦,秦必不敢出兵于函谷关以害山东矣。如是,则霸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莅国之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封苏秦为武安君,饬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苏季子说韩昭侯

    苏秦为赵合从说韩王曰:“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达胸,近者掩心。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合伯。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坚甲、铁幕、革、抉、吠、芮,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欲西面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交臂而服焉。夫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过此者矣。是故愿大王之熟计之也。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益求割地。与之即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后更受其祸。且夫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夫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而买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韩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今主君以赵王之教诏之,敬奉社稷以从。”

    苏季子说魏襄王

    苏子为赵合从说魏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鄢、昆阳、邵陵、舞阳、新郪,东有淮、颍、沂、黄、煮枣、无疏,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訇々殷殷,若有三军之众。臣窃料之,大王之国,不下于楚。然横人术王外交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国患,不被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且魏,天下之强国也;大王,天下之贤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臣窃为大王愧之。

    “臣闻越王句践,以散卒三千,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斩纣于牧之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振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力二十馀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句践、武王远矣!今乃劫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效质,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臣,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而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之熟察之也。

    “《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若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使臣献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苏季予说齐宣王

    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狗、六博、蹹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帏,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至卫、阳晋之道,径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高跃而不敢进,则秦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今臣无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固愿大王之少留计。”

    齐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诏告之,敬奉社稷以从。”

    苏季子自齐反燕说燕易王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

    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而礼之于廷。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攻得十城,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听臣者,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信耳。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佯僵而弃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

    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苏代止孟尝君入秦

    孟尝君将人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代欲止之。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代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

    孟尝君见之。谓孟尝君曰:“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埏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譬如虎口,而君人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尝君乃止。

    苏代说齐不为帝

    苏子说齐王曰:“齐、秦立为两帝,王以天下为尊秦乎,且尊齐乎?”王曰:“尊秦。”“释帝,则天下爱齐乎,且爱秦乎?”王曰:“爱齐而憎秦。”“两帝立,约伐赵,孰与伐宋之利也?”对曰:“夫约均,然与秦为帝,而天下独尊秦而轻齐;齐释帝,则天下爱齐而憎秦;伐赵不如伐宋之利,故臣愿王明释帝以就天下;倍约摈秦,勿使争重;而王以其间举宋。夫有宋,则卫之阳城危;有淮北,则楚之东国危;有济西,则赵之河东危;有陶、平陆,则梁门不启。故释帝而贰之,以伐宋之事,则国重而名尊,燕、楚以形服,天下不敢不听,此汤、武之举也。敬秦以为名,而后使天下憎之,此所谓以卑易尊者也。愿王之熟虑之也。”

    苏代遗燕昭王书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名卑而权轻;奉齐助之伐宋,民劳而实费;夫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仇强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然且王行之者,将以取信于齐也。齐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鲁、卫,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夫一齐之强,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败素也,而贾十倍;越王句践栖于会稽,复残强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遥霸齐而尊之,使使盟于周室,焚秦符,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摈之。秦挟摈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高陵君先于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愿也。夫实得所利,尊得所愿,燕、赵弃齐,如脱躧矣。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齐而王不从,是国伐也;诸侯赞齐而王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名尊;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齐必伐矣。夫取秦,厚交也;伐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于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齐湣王出走。

    苏代约燕昭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

    苏代约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事秦者,何也?是则有功者,秦之深仇也。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告楚曰:‘蜀地之甲,轻舟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轻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之故,十七年事秦。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太行;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韩氏以为然,故事秦。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下轵道,道南阳、封、冀,兼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铦戟在后。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秦欲攻安邑,恐齐据之,则以宋委于齐,日:‘宋王无道,为木人以象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阳、少曲,致蔺、离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秦欲攻魏,重楚,则以南阳委于楚,日:‘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黾阨,苟利于楚,寡人如自有之。’魏弃与国而合于秦,因以塞黾阢为楚罪。兵困于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于燕,以济西委于赵。已得讲于魏,质公子延,因犀首属行而攻赵。兵伤于离石,遇败于马陵,而重魏,则以叶、蔡委于魏。已得讲于赵,则劫魏,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穰侯为和,赢则兼欺舅与母。适燕者曰‘以胶东’,适赵者曰‘以济西’,适魏者日‘以叶、蔡’,适楚者曰‘以塞黾阨’,适齐者曰‘以宋’,必令其言如循环,用兵如刺蜚,母不能制,舅不能约。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苏厉为齐遗赵惠文王书

    臣闻古之贤君,其德行非布于海内也,教顺非洽于人民也,祭祀时享非数常于鬼神也。甘露降,时雨至,年丰谷熟,民不疾疫,众人善之,然而贤主图之。今足下之贤行功力,非数加于秦也;怨毒积怒,非素深于齐也。秦、赵与国,以强征兵于韩,秦诚爱赵乎,其实憎齐乎?物之甚者,贤主察之。秦非爱赵而憎齐也,欲亡韩而吞二周,故以齐啖天下;恐事之不合,故出兵以劫魏、赵;恐天下畏己也,故出质以为信;恐天下亟反也,故征兵于韩以威之。声以德与国,而实伐空韩。臣以秦计为必出于此。

    夫物固有势异而患同者。楚久伐而中山亡,今齐久伐而韩必亡。破齐,王与六国分其利也;亡韩,秦独擅之;收二周西,取祭器,秦独私之。赋田计功,王之获利,孰与秦多?说士之计曰“韩亡三川,魏亡晋国”,市朝未变,而祸已及矣。燕尽齐之北地,去沙丘、钜鹿,敛三百里。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秦之上郡,近挺关,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羊肠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逾句注斩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者,亦非王有已。王久伐齐,从强秦攻韩,其祸必至于此。愿王孰虑之。

    且齐之所以伐者,以事王也。天下属行以谋王也,燕、秦之约成,而兵出有日矣。五国三分王之地,齐倍五国之约,而殉王之患,西兵而禁强秦,秦废帝请服,反高平、根柔于魏,反茎分、先俞于赵,齐之事王,宜为上佼。而今乃抵罪,臣恐天下后事王者之不敢自必也。愿王孰计之也。今王毋与天下攻齐,天下必以王为义。齐抱社稷而厚事王,天下必尽重王义。王以天下善秦,秦暴,王以天下禁之,是一世之名宠制于王也。

    苏厉为周说白起

    苏厉谓周君曰:“败韩、魏,杀犀武,攻赵,取蔺、离石、祁者,皆白起。是攻用兵,又有天命也。今攻梁,梁必破,破则周危。君不若止之,谓白起曰:‘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左右皆曰善。有一人过曰:“善射,可教射也矣。”养由基曰:“人皆善,子乃曰可教射,子何不代我射之也?”客曰:“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夫射柳叶者,百发百中,而不以善息,少焉气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前功尽矣。”今公破韩、魏,杀犀武;而北攻赵,取蔺、离石、祁者,公也。公之功甚多,今公又以秦兵出塞,过两周,践韩而以攻梁,一攻而不得,前功尽灭。公不若称病不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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