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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五 十三则

    秦隋之恶自三代讫于五季,为天下君而得罪于民,为万世所麾斥者,莫若秦与隋,岂二氏之恶浮于桀、纣哉?盖秦之后即为汉,隋之后即为唐,皆享国久长。一时论议之臣,指引前世,必首及之,信而有征,是以其事暴白于方来,弥远弥彰而不可盖也。尝试哀举之。

    张耳曰:“秦为乱政虐刑,残灭天下,北为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头会箕敛,重以苛法,使父子不相聊。”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入关,为天下除残去贼。”陆贾曰:“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赢氏。”王卫尉曰:“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张释之曰:“秦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以故不闻其过,陵夷至于二世,天下土崩。”贾山借秦为喻曰:“为宫室之丽,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为驰道之丽,后世不得邪径而托足,为葬埋之丽,后世不得蓬颗而托葬。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雠,天下已坏而弗自知,身死才数月耳,而宗庙灭绝。”贾谊曰:“商君遗礼谊,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灭四维而不张,君臣乖乱,六亲殃戮,万民离叛,社稷为虚。”又曰:“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今日即位,明日射人,其视杀人若刈草菅然。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晁错曰:“秦发卒戍边,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首倡,天下从之如流水。”又曰:“任不肖而信谗贼,民力罢尽,矜奋自贤,法令烦僭,刑罚暴酷,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绝祀亡世。”董仲舒曰:“秦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又曰:“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群盗并起,死者相望,而奸不息。”淮南王安曰:“秦使尉屠瞧攻越,凿渠通道,旷日引久,发谪戍以备之,往者莫反,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吾丘寿王曰:“秦废王道,立私议,去仁恩而任刑戮,至于赭衣塞路,群盗满山。”主父偃曰:“秦任战胜之威,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暴兵露师,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死者相望,天下始叛。”徐乐曰:“秦之末世,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严安曰:“秦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为知巧权利者进,笃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意广心逸。兵祸北结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天下大畔,灭世绝祀。”司马相如曰:“二世持身不谨,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宗庙灭绝。”伍被曰:“秦为无道;百姓欲为乱者十室而五。使徐福入海,欲为乱者十室而六。使尉佗攻百越,欲为乱者十室而七。作阿房之宫,欲为乱者十室而八。”路温舒曰:“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贾捐之曰:“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刘向曰:“始皇葬于骊山,下锢三泉,多杀宫人,生埋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梅福曰:“秦为无道,削仲尼之迹,绝周公之轨,礼坏乐崩,王道不通,张诽谤之网,以为汉驱除。”谷永曰:“秦所以二世十六年而亡者,养生泰奢,奉终泰厚也。”刘歆曰:“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凡汉人之论秦恶者如此。

    唐高祖曰:“隋氏以主骄臣谄亡天下。”孙伏伽曰:“隋以恶闻其过亡天下。”《薛收传》:“秦王平洛阳,观隋宫室,叹曰:‘炀帝无道,殚人力以事夸侈。’收曰:‘后主奢虐是矜,死一夫之手,为后世笑。’”张元素曰:“自古未有如隋乱者,得非君自专、法日乱乎?造乾阳殿,伐木于豫章,一材之费,已数十万工。乾阳毕功,隋人解体。”魏征曰:“炀帝信虞世基,贼遍天下而不得闻。”又曰:“隋唯责不献食,或供奉不精,为此无限,而至于亡。方其未乱,自谓必无乱,未亡,自谓必不亡。所以甲兵亟动,徭役不息。”又曰:“恃其富强,不虞后患,役万物以自奉养,子女玉帛是求,宫室台谢是饰。外示威重,内行险忌,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陨匹夫之手。”又曰:“文帝骄其诸子,使至夷灭。”马周曰:“贮积者固有国之常,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岂人劳而强敛之以资寇邪?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积布帛东都,而王世充据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陈子昂曰:“炀帝恃四海之富,凿渠决河,疲生人之力,中国之难起,身死人手,宗庙为墟。”杨相如曰:“炀帝自恃其强,不忧时政。言同尧、舜,迹如桀、纣,举天下之大,一掷弃之。”吴兢曰:“炀帝骄矜自负,以为尧、舜莫己若,而讳亡憎谏。乃曰:‘有谏我者,当时不杀,后必杀之。’自是謇谔之士去而不顾,外虽有变,朝臣钳口,帝不知也。”柳宗元曰:“隋氏环四海以为鼎,跨九垠以为炉,爨以毒燎,煽以虐焰,沸涌的烂,号呼腾蹈。”李珏曰:“隋文帝劳于小务,以疑待下,故二世而亡。”凡唐人之论隋恶者如此。

    汉唐二武东坡云:“古之君子,必忧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绝人之资,而治世无可畏之防。”美哉斯言!汉之武帝,唐之武后,不可谓不明,而巫蛊之祸,罗织之狱,天下涂炭,后妃公卿,交臂就戮,后世闻二武之名,则憎恶之。蔡确作诗,用郝甑山上元间事,宣仁谓以吾比武后;苏辙用武帝奢侈穷兵虚耗海内为谏疏,哲宗谓至引汉武上方先朝。皆以之得罪。人君之立政,可不监兹!

    玉川子韩退之《寄卢仝》诗云:“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瞰,浑舍惊怕走折趾。立召贼曹呼五百,尽取鼠辈尸诸市。”夫奸盗固不义,然必有谓而发,非贪慕货财,则挑暴子女。如玉川之贫,至于邻僧乞米,隔墙居者岂不知之?若为色而动,窥见室家之好,是以一赤脚老婢陨命也,恶少可谓枉著一死。予读韩诗至此,不觉失笑。仝集中《有所思》一篇,其略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则其风味殊不浅,韩诗当亦含讥讽乎?

    银青阶唐自肃、代以后,赏人以官爵,久而浸滥,下至州郡胥吏军班校伍,一命便带银青光禄大夫阶,殆与无官者等。明宗长兴二年,诏不得荐银青阶为州县官,贱之至矣。晋天福中,中书舍人李详上疏,以为十年以来,诸道职掌,皆许推恩,藩方荐论,动逾数百,乃至藏典书吏,优伶奴仆,初命则至银青阶,被服皆紫袍象笏,名器僭滥,贵贱不分。请自今节度州听奏大将十人,他州止听奏都押牙、都虞候、孔目官。从之。冯拯之父俊,当周太祖时,补安远镇将,以银青光禄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至本朝端拱中,拯登朝,遇郊恩始赠大理评事。予八世从祖师畅,畅子汉卿,卿子膺图,在南唐时,皆得银青阶,至检校尚书、祭酒。然乐平县帖之,全称姓名,其差徭正与里长等。元丰中,李清臣论官制,奏言:“国朝踵袭近代因循之弊,牙校有银青光禄大夫阶,卒长开国而有食邑。”盖为此也。今除授蕃官,犹用此制。绍兴二十八年,广西经略司申安化三州蛮蒙全计等三百十八人进奉,乞补官勋,皆三班借差。三班差使,悉带银青祭酒,而等第加勋,文安公在西垣为之命词。

    买马牧马国家买马,南边于邕管,西边于岷、黎,皆置使提督,岁所纲发者盖逾万匹。使臣、将校得迁秩转资,沿道数十州,驿程券食、厩圉薪刍之费,其数不赀,而江、淮之间,本非骑兵所能展奋,又三牙遇暑月,放牧于苏、秀以就水草,亦为逐处之患。因读《五代旧史》云:“唐明宗问枢密使范延光内外马数。对曰:‘三万五千匹。’帝叹曰:‘太祖在太原,骑军不过七千。先皇自始至终,马才及万。今有铁马如是,而不能使九州混一,是吾养士练将之不至也。’延光奏曰:‘国家养马大多,计一骑士之费可赡步军五人,三万五千骑,抵十五万步军,既无所施,虚耗国力。’帝曰:‘诚如卿言。肥骑士而瘠吾民,民何负哉?’”明宗出于蕃戎,犹能以爱民为念。李克用父子以马上立国制胜,然所蓄只如此。今盖数倍之矣。尺寸之功不建,可不惜哉!且明宗都洛阳,正临中州,尚以为骑士无所施。然则今虽纯用步卒,亦未为失计也。

    杜诗用字律诗用自字、相字、共字、独字、谁字之类,皆是实字,及彼我所称,当以为对,故杜老未尝不然。今略纪其句于此:“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山花相映发,水鸟自孤飞。”“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高城秋自落,杂树晚相迷。”“百鸟各相命,孤云无自心。”“胜地初相引,徐行得自娱。”“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猿挂时相学,鸥行炯自如。”“自吟诗送老,相劝酒开颜。”“俱飞峡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此以自字对相字也。“自须开竹径,谁道避云萝。”“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后歌。”“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离别人谁在,经过老自休。”“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此以自字对谁字也。“野人时独往,云木晓相参。”“正月莺相见,非时鸟共闻。”“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病相亲。”“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此以共字、独字对相字也。

    唐虞象刑《虞书》:“象刑惟明。”象者法也。汉文帝诏,始云:“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武帝诏亦云:“唐虞画象,而民不犯。”《白虎通》云:“画象者,其衣服象五刑也。犯墨者蒙巾,犯劓者赭著其衣,犯髌者以墨蒙其髌,犯宫者屝,屝,草屦也,大辟者布衣无领。”其说虽未必然,扬雄《法言》,“唐、虞象刑惟明”,说者引前诏以证,然则唐、虞之所以齐民,礼义荣辱而已,不专于刑也。秦之末年,赭衣半道,而奸不息。国朝之制,减死一等及胥吏兵卒配徒者,涅其面而刺之,本以示辱,且使人望而识之耳。久而益多,每郡牢城营,其额常溢,殆至十余万,凶盗处之恬然。盖习熟而无所耻也。罗隐《谗书》云:“九人冠而一人髽,则髽者慕而冠者胜,九人髽而一人冠,则冠者慕而髽者胜。”正谓是欤?《老子》曰:“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则为恶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可谓至言。苟卿谓象刑为治古不然。亦正论也。

    崔常牛李士大夫一时论议,自各有是非,不当一一校其平生贤否也。常衮为宰相,唐德宗初立,议群臣丧服,衮以为遗诏云:“天下吏人三日释服”,古者卿大夫从君而服,皇帝二十七日而除,在朝群臣亦当如之。祐甫以为遗诏无朝臣、庶人之别,凡百执事,孰非吏人?皆应三日释服。相与力争,衮不能堪,奏贬祐甫。已而衮坐欺罔贬,祐甫代之。议者以祐甫之贤,远出衮右,故不复评其事。然揆之以理,则衮之言为然。李德裕为西川节度使,吐蕃维州副使悉但谋请降。德裕遣兵据其城,具奏其状,欲因是捣西戎腹心。百官议皆请如德裕策。宰相牛僧孺曰:“吐蕃之境,四面各万里,失一维州未能损其势。比来修好,约罢戍兵,彼若来责失信,上平凉坂,万骑缀回中,怒气直辞,不三日至咸阳桥。此时西南数千里外得百维州,何所用之?”文宗以为然,诏以城归吐蕃。由是德裕怨僧孺益深。议者亦以德裕贤于僧孺,咸谓牛、李私憾不释,僧孺嫉德裕之功,故沮其事。然以今观之,则僧孺为得,司马温公断之以义利,两人曲直始分。

    盗贼怨官吏陈胜初起兵,诸郡县苦秦吏暴,争杀其长吏以应胜。晋安帝时,孙恩乱东土,所至醢(hǎi)诸县令以食其妻子,不肯食者辄支解之。隋大业末,群盗蜂起,得隋官及士族子弟皆杀之。黄巢陷京师,其徒各出大掠,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宣和中,方腊为乱,陷数州,凡得官吏,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杭卒陈通为逆,每获一命官,亦即枭斩。岂非贪残者为吏,倚势虐民,比屋抱恨,思一有所出久矣,故乘时肆志,人自为怒乎?

    作诗先赋韵南朝人作诗多先赋韵,如梁武帝华光殿宴饮连句,沈约赋韵,曹景宗不得韵,启求之,乃得竞病两字之类是也。予家有《陈后主文集》十卷,载王师献捷,贺乐文思,预席群僚,各赋一字,仍成韵,上得盛病柄令横映复并镜庆十字,宴宣猷堂,得迮格白赫易夕掷斥拆哑十字,幸舍人省,得日谧一瑟毕讫橘质帙实十字。如此者凡数十篇。今人无此格也。

    后妃命数《左传》所载郑文公之子十余人,其母皆贵胃,而子多不得其死,惟贱妾燕姞生穆公,独继父有国,子孙蕃衍盛大,与郑存亡。薄姬入汉王宫,岁余不得幸,其所善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为言其故,王即召幸之,岁中生文帝,自有子后希见。及吕后幽诸幸姬不得出宫,而薄氏以希见故,得从子之代,为代太后。终之承汉大业者,文帝也。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饬侍者唐儿使夜往,上醉不知而幸之,遂有身,生长沙王发。以母微无宠,故王卑湿贫国。汉之宗室十有余万人,而中兴炎祚,成四百年之基者,发之五世孙光武也。元帝为太子,所爱司马良娣死,怒诸娣妾,莫得进见。宣帝令皇后择后宫家人子五人,虞侍太子。后令旁长御问所欲,太子殊无意于五人者,不得已于皇后,强应曰:“此中一人可。”乃王政君也。一幸有身,生成帝,自有子后,希复进见。然历汉四世,为天下母六十余载。观此四后妃者,可谓承恩有限,而光华启佑,与同辈辽绝,政君遂为先汉之祸。天之所命,其亦各有数乎?徽宗皇帝有子三十人,唯高宗皇帝再复大业。显仁皇后在宫掖时,亦不肯与同列争进,甚类薄太后云。

    公为尊称柳子厚《房公铭》阴曰:“天子之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诸侯之人为王卿士亦曰公,尊其道而师之称曰公。古之人通谓年之长者曰公。而大臣罕能以姓配公者,唐之最著者曰房公。”东坡《墨君堂记》云:“凡人相与称呼者,贵之则曰公。”范晔《汉史》:“惟三公乃以姓配之,未尝或紊。”如邓禹称邓公,吴汉称吴公,伏公湛、宋公宏、牟公融、袁公安、李公固、陈公宠、桥公玄、刘公宠、崔公烈、胡公广、王公龚、杨公彪、荀公爽、皇甫公嵩、曹公操是也。三国亦有诸葛公、司马公、顾公、张公之目。其在本朝,唯韩公、富公、范公、欧阳公、司马公、苏公为最著也。

    台城少城晋宋间,谓朝廷禁省为台,故称禁城为台城,官军为台军,使者为台使,卿士为台官,法令为台格。需科则曰台有求须,调发则曰台所遣兵。刘梦得赋《金陵五咏》,故有《台城》一篇。今人于他处指言建康为台城,则非也。晋益州刺史治大城,蜀郡太守治少城,皆在成都,犹云大城、小城耳。杜子美在蜀日,赋诗故有“东望少城”之句。今人于他处指成都为少城,则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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