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郡平定县北的直道上,牛马车乘和大军脚步带起的尘埃久久没有停歇,大司马卫将军的旌旗已经不见影子,但在城外送行的百姓却久久没散去,送时欢声笑语,此刻母亲、妻子却又开始在父兄丈夫见不到的地方,暗暗垂泪。
西河太守杜延年叹道:“西安侯可是从我西河郡,一口气带走了六千好儿郎啊,不知大战之后,又有几人能归?”
天子在三月初,发檄文对匈奴宣战,三月中旬,大司马卫将军西安侯任弘为“北海将军”,带着虎贲、屯骑,以及西园新八校的上军校尉、助军左校尉,一共四校约五千人北上,过上郡经西河前往云中郡。
皇帝在任弘这一路安排了六万兵卒,大多数要从并、幽、冀朝云中、定襄汇集。其中上郡西河精勇及郡兵属国骑,就由郡守征募,让都尉带着汇入西安侯的大纛下。
并州地边胡,数被寇,其民羯羠不均,风气与关东截然不同,反而跟六郡凉州更像些,人民矜懻剑技,任侠为奸,动辄相斗,不喜事农商,又因为迫近北夷,师旅亟往,入伍当兵成了一条不错的出路,孝武时代,并州也出了一大批军功侯。
卫青手下的拔胡将军郭昌是云中人、左将军荀彘是太原人,霍去病手下的伏波将军路搏德是西河人,浚稽将军将军赵破奴是五原人,虽不如六郡,但军中并州系将领势力也不小。
所以来送子弟的百姓不舍归不舍,却不似杜延年那般悲观,这十来年间,汉朝对匈奴屡战屡胜,将孝武晚年的三次大败遮盖过去了。更何况,跟的还是被认为是“福将”的西安侯,看看朝堂上他旧部有几人封侯就知道,这位君侯不但自己善于立功,还从不让手下人吃亏,世人公认的卫青第二。
“但西安侯并非此战主力。”
说话的是有一只眼睛偏盲,只能以左眼视物的杜钦。
杜延年的几个儿子中,长子杜缓当初跟赵充国击匈奴右部,积功为朔方都尉。次子杜佗在天子身边做驸马都尉,中子杜钦刚刚及冠,最为聪慧,好经术,却因为眼疾之故,对入朝为郎做官毫无兴趣,就跟在父亲身边。
小杜钦说起朝中事来却头头是道:“朔方郡的赵将军那边,有两个旧校,步兵、胡骑,由新阳侯辛庆忌所率。四个新校,下军校尉阳都侯张彭祖、右校尉韩宝、助军右校尉刘安民,左校尉苏通国,皆从赵将军。“
一贯作为大汉主力的三辅、三河兵及六郡凉州募骑也跟了赵充国,过几天就要来了,总兵力达到八万之众,这让西河郡后勤压力很大,战争期间,负责辎重转运的杜延年,恐怕要再白几根头发了。
故杜钦以为,此战天子是故意以赵充国为主,而任弘为辅。
但杜延年却觉得,事情还不一定。
想当年的漠北之战,虽然卫、霍皆将五万骑,但汉武帝偏心霍去病,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
一开始定了霍去病出定襄直面单于庭,而卫青出代郡当左部,后来获知情报,说大单于在左,于是又将卫、霍两军所出换了归来,只是命中注定卫青与伊稚斜当有一战,等两军北上后,单于军又跑到卫青对面去了。
这是长达数千里的远征,隔着无穷戈壁大漠,即便斥候侥幸打探到匈奴人的布置。没人敢保证,几个月后两军渡过大漠时,胡虏还会以原先的建制来迎战。
但若让杜延年来选,还是希望这一役,由赵充国来立下大功,他与赵充国是同僚故交,也因为由老将立功,更利于朝局稳定,皇帝也是这么想的吧?
放眼朝中,自霍大将军逝世后,谁还能压制住任弘这猢狲?张安世仅有资历而无功勋,韩增亦然,傅介子还差了些,也只有赵充国能站出来顶几年,毕竟已年过七旬。
“以任弘将偏师当左部,恰恰是天子对任弘的偏爱啊,希望他勿要功高难赏。”
……
确实,比起赵充国那边兵员充沛,任弘这边的确有些可怜,出长安只带了四个校尉区区五千人。
韩敢当被皇帝留在长安守宫禁,辛庆忌被安排给了赵充国,他手下校尉中,除了三位故人外,其余都是生面孔。
故人之一是赵汉儿,作为五原属国都尉,以五原属国骑三千作为任弘左翼。
故人之二是义成侯甘延寿,作为新八校中的“上军校尉”,手下多为五陵少年组成的骑兵,算是任弘麾下精锐。
故人之三,则是傅介子的长子傅敞,荫父功为新八校的“助军左校尉”,是否有其父的本领胆量尚需慢慢考量。
说起来,傅介子来信,让傅敞“以兄事西安侯”,傅敞也听话,私下里一个劲“大兄,大兄”的喊。
可如此一来,任弘无形中辈分就小了,总觉得自己吃亏,还是客气点,以官职相称吧。
军队走在大汉的“高速公路”上,直道广五十步,隐以金锥,树以青松,沿途堑山埋谷,畅通无阻,路面在去年被杜延年派人平整夯实过,连任弘乘坐的戎车都不觉得颠簸了。大军前进速度,能从每天四十汉里增加到六十汉里。
可想而知,当初河南地还在匈奴手中时,如同在汉朝头顶悬了一柄利剑,大单于随时可以带着骑兵顺直道南下威胁长安就像过去赵武灵王打算对秦国做的事一样。
有了直道,一旦北边有警,关中汉军便能快速地抵达。汉武帝时代,汉军数十次利用此道集结兵力,再兵分多路同时出击匈奴,今日出征,不过是走在前人的脚印上。
上郡、西河合计万余人,由两军都尉统领已汇入军中,其余各部得到云中才能见到,等六万大军集合完毕,恐要四月份了,还得让士卒休憩训练,匈奴五月份大会茏城,各个部落均集中在漠北,很容易征发集结,得错开这个时间。
“六月至八月出兵最为妥当,只希望那时候,三军已训练筹备完毕。”
任弘心中是有隐忧的,他从做护羌校尉开始,已在行伍间拼杀了九年时光,早不是当初指挥千余人还吃力的新手了,所将兵卒也越来越多,至安西都护任上,带着三四万人也算得心应手,再练几次,估计就有刘邦“能将十万兵”的本事了。
但这次的对手是匈奴,还没有达坂塞为屏障,汉军要越过千里大漠,跑到大单于主场上,硬碰硬野外决战,一着不慎,就会步李广利、赵破奴后尘,全军覆没。而这种拼凑起来的大军,和任弘当年一手带出来的西凉兵、三辅轻侠兵自然没法比。
但幽冀郡国兵又是此战必不可少的兵源,作为范明友的老部下,朝廷需要一位将军去控制统领,最后刘询选中了任弘,更精锐可靠的三辅三河卒让赵充国带,或许也有以赵压任的想法。
西河郡已过,前方直道尽头,一条还算清澈的大河赫然在目,植被芦苇茂盛,河上有两道浮桥,对岸是云中守张千秋和云中、定襄郡国兵上万人,正扎营等待任弘。
任弘看着远处连甲衣服色都不太一样,有些乱糟糟的军队自嘲:“我现在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
却听到浮桥北岸,在看到他的旌旗后,响起了阵阵鼓点和号角和欢呼。
而等任弘骑着萝卜踏上浮桥时,感受更加明显。
浮桥挺宽,为了迎接西安侯,每隔几步还站着郡卒,他们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庞上除了汗水外,还有憧憬和敬仰。或瞪大眼睛看任弘,或偷偷抬头瞄他,每当任弘笑着经过时,个个腰杆挺得笔直,任弘一走过,则兴奋地交换眼神,比比划划。
对岸两座大营中,更是人头攒动,士卒挤在营帐里争先恐后地往外看,他们已知要带着自己北击匈奴者是何人,都在用各自的方言问:“当真是西安侯?”
当萝卜的马蹄终于踏上云中郡的土地上时,气氛也达到了顶点,云中、定襄两营中,忽然爆发了一阵吵吵嚷嚷,一点不齐的呼喊,喊声渐大:
“少年锦带佩吴钩,独骑匹马觅封侯!”
声音传来,任弘身后甘延寿、傅敞等面面相觑,皆笑出了声,这些云中定襄卒竟是知道西安侯大作的。
这是八年前,任弘在凉州募兵时让人所唱,传播度居然比他那几首抄来的边塞诗更广。
底层士卒没见过黄金,不晓得楼兰在哪,但肯定知道“封侯”。这梦想对他们遥不可及,却又触手可及,西安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乐观和热情洋溢在黄河北岸,士气还挺高昂的。
但太乐观了也不好,在少年封侯后面,还有一句更现实的话,任弘没有写出来。
去时只道从军乐,不道关山空白头!
“大概是太守、都尉教的,想讨我欢心。”
嘴上如此说,但见兵卒皆识他认他,任弘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暗笑道:
“阿弘呀阿弘,你担心什么。”
“时至今日,天下谁人不识君?”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479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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