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孙、子宾可算来了。”
这两位都是霍光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赵充国为人沈勇有大略,平日极其沉稳,关键时刻却有勇气。
且浓眉大眼的赵充国已响应朝廷实边的号召,带着宗族迁居河西令支县,故通知四夷事,尤其是对西羌、西域了如指掌。但因为心有大略,总要思索再三才能做决断。
而小眼睛田延年则与之相反,难以沉住气,性情急躁刚勇,但善于当机立断。
霍光做事雷厉风行,见赵充国、田延年来到,便让他们在席上入座,又令官吏将一份奏疏传给二人。
“此乃典属国丞、西安侯弘的奏疏,正封未开,汝等且合看副封罢。”
二人低头一瞧,却见那奏疏上写着:“《请立西域都护府疏》。”
赵充国应诺,常年握干戈的手满是老茧,捧着奏疏稳稳当当,他是行伍出身,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嘴角还得微微读出点声。
田延年就不同了,文吏起家,看简牍一目十行,还能分心去听任弘与范明友的辩驳。
“西域能与乌桓相提并论?”
范明友现在已经是逢西必反了,面对任弘咄咄逼人的质问,振振有词道:“当年孝武皇帝遣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左地,遂迁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
“故乌桓向背,不止涉及到匈奴左地,更牵涉五郡安危,若不设护乌桓校尉,一旦彼辈勾结匈奴入寇,则幽州五郡将无岁不警!”
他一挥手,像扔了一件不在意的东西一般:“而西域,纵然失了,也不过是玉门、阳关多驻些兵卒而已,隔着白龙堆和三垄沙,西域还能危害到河西不成?”
“度辽将军的意思是,幽州要紧,凉州就不要紧?”
任弘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朝霍光拱手道:“大将军,让我来说一说,若对西域不管不顾,会出现何事。”
“当年孝武皇帝派骠骑将军渡河、湟,筑令居塞、初开河西,列置四郡,通道玉门,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隔绝羌胡,使南北两虏不得沟通。但匈奴仍可以通过楼兰进入南山羌,与之勾结。”
任弘看向仍在细细读着自己奏疏的赵充国:“后将军家居令居,应该十分清楚,孝武元鼎六年(公元前111)时,西羌在西域与匈奴沟通,约好南北夹击大汉,羌人合兵十余万,共攻令居。遂围抱罕罕。汉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将击平之。羌乃去湟中,依西海、盐池左右。”
赵充国抬起眼,点了点头,却未发一言,又继续一个字一个字读任弘奏疏去了。
任弘没能得到回应,有些尴尬,只能自己圆上话:“眼下大汉在西域的驻军和控制的地域,已比孝武时更大,若再如过去那样,只派一个使者校尉监护,恐怕管不过来,职权也不够,或会重蹈赖丹之败。”
“而一旦西域有失,匈奴必与西羌勾结,夹击河西,到时候四郡将永无宁日。而一旦河西四郡失,匈奴必将复振。”
他伸出双手做了个比喻:“故于大汉而言,凉州与幽州,譬如左右两臂,岂有冬日严寒,只管右手暖和,却让左手挨冻的道理?左手糜烂,必绵延至左胸心腹,无凉州,则三辅危,恐怕会同孝文时一样,连京兆都能望见边警烽烟啊!”
此言听得厅堂内众人颔首,本来就支持开拓西域的韩增忍不住出言称赞。
大汉是关中本位,在战略上,凉州、西域,显然比幽州乌桓更重要。
眼看范明友有些说不过任弘,左冯翊田广明却接了过去,他是郑县人,说话时河南口音极重。
“西安侯之言有理,我曾做过天水郡司马,你所说的无凉州,则三辅危,极对!”
田广明摇头叹息道:“可毕竟还年轻啊,且出身使者行伍,看事情是从为将者的角度去,可如今跻身朝堂,有时候,也得站在全局和长远的角度想想。”
“大将军,我对西域,懂的可能没西安侯多,便说说自己最熟悉的西南夷之事吧。”
田广明段位显然是比范明友高一个档次的,随着他的潺潺道来,将众人拉入他的逻辑中。
“孝武时,蜀人司马相如曾言西南夷可置郡,并沿着秦时五尺道开路,此举让巴蜀疲敝,无数巴蜀百姓在深山老林间艰难开道,那些地方潮湿炎热,且多瘴气,死伤颇多。而西南夷又桀骜难驯,数反,国家耗费无功。于是遂罢西夷两郡。”
“后来孝武皇帝听了博望侯在大夏的见闻,欲开身毒道,再度遣使入西南夷,乘着击灭南越、夜郎,发兵围滇国,滇王投降,为大汉内诸侯,遂在当地置益州郡,赐滇王王印,也算完成了千古未有的武功,大汉威德播散西南夷。”
“可如今的益州郡,却叛服不定,成了一块对国家无利,反而每年耗费巴蜀无数人力钱粮的累赘。”
田广明解开了官袍,露出了左手的伤痕,皮肤至今有些红肿,如同被蚂蚁啃过一般:“这是始元年间,我率军击益州郡廉头、姑缯叛民时。被蛮夷躲在竹林间,以吹箭射伤,我靠了医药捡回一命,可丧命在益州郡山林里的士卒,何止数千?连益州太守都死了。”
“现在不再是孝武皇帝时,一味追求武功威势的年头了。若一郡之设,只会给天下带来坏处而非好处,还不如不设。”
“因为每一个郡国,都如同大汉的儿女,一旦设了,便不能轻易抛弃。诸如益州、珠崖,尽管反复叛乱,大汉仍在咬着牙维持这两地的郡县啊。大将军,益州郡的前车之覆,可不能在西域重演了。”
田广明开始危言耸听:“西域与长安的距离两倍于益州郡,城郭小邦繁杂纠纷五倍益州郡,土地贫瘠荒芜十倍于益州郡,我敢说,它日后对大汉钱粮人丁的损耗,也会五倍十倍于益州郡!”
他转过身,看向已经早早读完任弘奏疏的大司农田延年,笑道:“大司农,你是掌管天下钱粮的,你说对不对?”
田延年笑颔首,却没有回答。
而太仆杜延年终于表明了态度:“天下虽然安定了,但关东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而不应轻易新增边郡都护,我从左冯翊之说。”
“这田广明是真厉害啊!”
任弘不由暗叹,不愧是跻身大汉八大长老的人物,比那些满嘴空话的贤良文学不知强了多少倍,逻辑缜密,所说的也确实有一定道理。
扩张开拓是让人振奋,但对百姓来说不一定都是好事,有些地方以这年代的生产力和交通,虽能兼之,却不能凝之。它们确实无法为财政创造一点利好,反而是每年上计时飘红的赤字,是需要不断填人力物力的大窟窿。
但作为一个国家,却不能短视到抛弃所有暂时不能创造利润的地区。
否则东汉时凉州可弃,大清时新疆亦可弃!按照后世一些人极端的看法,整个西部省份,大半个中国都可以扔掉了。
得从战略和发展的角度来审视疆域里那些“拖后腿”的地区,这才是真正的全局观!
于是任弘道:“左冯翊之言有理,这也是西域只设都护,而非郡县的原因,西域城郭诸国可安缉之羁縻之,却不可直接派遣官吏。而设置西域都护府的初衷,就是为了给朝廷省钱!”
他也欲争取管着国家财权的田延年,笑道:“大司农,哪怕从河西发兵去西域,也是千里迢迢,耗费数千万,上次是楼兰,这次是渠犁,都差点赶不及,这是朝中对经营西域最被诟病的地方。”
“而若是在当地置长吏,有统领西域诸邦兵马之权,再遇到匈奴围困吏士,直接发诸国兵解围即可,如此免去士卒疲敝,又能给朝廷省不少钱。”
“只要击败匈奴,让南北两道通畅无阻,西域绝不会给大汉带来负担,若是经营好了,更有源源不断的利好!”
“大汉的丝绸在葱岭以西十分畅销,可以换来宛马、黄金、香料、琉璃,所得必多于所失……”
听到黄金两字,田延年微微眯起了眼。
田广明却摇头:“都是奢侈之物,反而败坏了勤俭之风,于天下百姓何利?孝武皇帝晚年的教训还不够么?我以为,大汉虽可在西域争一时之胜,但等灭了匈奴,西域便可以弃了,何必设置什么都护,徒添麻烦?”
这便是大多数人对西域的看法。
任弘看了无动于衷的霍光一眼,知道不到最后,大将军是不会表态的。张安世这厮很聪明,绝不发表意见,韩增隐隐支持自己,杜延年偏向田、范,田延年仍在两可之间。
而赵充国,终于看完了奏疏,却又开始不紧不慢地读任弘提供的西域鄯善、龟兹等邦户口、胜兵数据。
虽然最后得霍光一锤定音,但光从人数上看,也是支持者少一票啊,任弘知道,今日之争,已经到最后关头了!西域都护府能否提前十多年设立,全看自己的表现。
他遂抬高了音量:“左冯翊本末倒置了,不设置西域都护府,就难以在右地胜过匈奴。”
“匈奴在西域设了右贤王、右谷蠡王、日逐王和僮仆都尉,有权奴役诸邦,经常驱使城郭兵万余来击我铁门塞。可大汉却只以三校尉分三地屯田,互不统属,且无权与城郭列国外交,更别说征其兵卒了,将士们如同绑着手脚与匈奴对敌。”
“用兵作战,怕的是兵刃不够锋利,士卒不够健壮,岂有自缚手脚的道理?吾等应该做的,便是给西域的吏士们松绑,既然匈奴设了日逐王和僮仆都尉,那大汉,也得有相应的西域都护府,与之角逐!”
事到如今,任弘发现单单讲道理,讲利益还真有点不够。
他只能臭不要脸,玩政治正确,道德绑架那一套了!
而大汉朝中枢的政治正确是什么?
一是黑秦。
二是吃饭、睡觉、打匈奴啊!
“大将军、诸位公卿,我近日读《左传》,看到一句话,我能往,寇亦能往。”
“今日的局面,得反过来。”
任弘扫视厅内众人,掷地有声:
“寇能置,我亦能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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