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机这么一听，便知道他那洛风师兄当时为他找一个合适的教导者一定费了很大的功夫。他想起单夏那一练内功简直堪称神速的进展，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你着实是根骨极佳，废了未免可惜。”说完唐无机自己愣了一下，单夏现在这么水……可不就跟废了没什么区别么？

    他抬眼，就见单夏笑了笑：“从小就有很多人这么跟我说。他们说我根骨极佳，天资聪颖，勤加练习，必有作为……可实际上，这对一个NPC来说，有用吗？……我师兄在副本里死掉时，我是个连副本也进不去的无关NPC……他每天都在副本里死掉，我却根本进不去。”

    “……”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勤奋练武是件特别没意思的事了。”

    唐无机张了张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了想，最终也只是说：“可你要是不练，你师兄也会伤心的。……他当初为了不耽误你，不是千方百计费尽心思？”

    “……”这下轮到单夏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还是那句话，即便我武功练得再高，难道我还能摆脱人设的钳制吗？我只是个NPC而已，人家编剧随便大笔一挥，我该活着还能活着，该死立马就得死，不管我武功多高，我也没办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我们，应该是不会被编剧选中的。”唐无机心里有种预感，既然他们都已经被组织给选中去拯救玩家了，他们应该是能被编剧闪避掉的。但单夏那想法或许偏激又消极，却也不能说他不对。唐无机想象一下当时那个情景，甚至都能感受到单夏那种无关npc进不去副本的绝望心情。

    ……其实他就算能进去，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他师兄死在自己面前，而无法去破坏早就已经固定的副本剧情。进去了，或许更绝望也说不定。

    “说起来，你有过因天赋高，而被许多人关注的经历么？”单夏许是不想再谈论自己，转而问起唐无机。

    唐无机摇了摇头，“我没有绝佳天资，唯勤奋练习……”这是实情，他现在能成为唐家堡优秀弟子中的一员，全是自己勤奋得来的，就这，他还不是最优秀的。所以他见单夏根骨佳却不爱练功，就格外觉得惋惜。但单夏问的重点应是关注，唐无机想了想，“我因为勤奋而成绩优异，倒是也有引起些注目。”

    “那是什么感觉？”

    “无感。”

    单夏闻言微微一笑：“这话听着舒坦。”单夏作为一个武学上的天才儿童，小时候自然受过无数人的关注，那真是处处鲜花着锦，走哪都被人关爱着，关怀着，被不少同龄人嫉妒着。后来他师父出了事，他也就被冷落了，所遭的白眼不比洛风少还没什么，关键是那种——其实除了你师兄，根本没人关心你死活，你已经彻底被抛弃了——的感觉。这冰火两重天都感受过之后，单夏就对这些事也看淡了。无论是好也好，废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事，和旁人并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他在乎的洛风师兄，已经死了。副本不过是定格了他死亡的那一刻，并进行不断的重演而已。

    单夏提起此事，本意是揭过原来那个话茬，现在他倒觉得唐无机意外地挺投趣了。

    ☆、第99章 永遇乐

    唐无机是这样的人,他做他认为自己应该妥善做好的事，刻苦练武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当一名杀手的。杀手要活下去,要能完美地完成任务,自然是武功越高越好。

    所以他一心扑在武学一道上，除了少少的几个亲近之人,他就不关心别人怎么看自己，也不关心别人是不是有关注自己,就算知道了，似乎也不觉得那和自己有多大关系。因此他对这些一向是比较无感的，我行我素,随心而为。

    单夏和他不太一样，或者说,单夏一直是个感情比较丰富的NPC，他情感的丰富程度，大约比一般的NPC都要高那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他会有一些……也许只有人类才可能会产生的烦恼。所以他也会对周遭环境的变化，人心与态度的变化有更加敏锐的感受，而当他有了根骨极佳这样一个天赋，并因此而被周围的人特殊对待骤起骤落的时候，这敏锐就难免掺了些敏感在里头。

    唐无机有些想像不到，他从一个天赋极佳之辈，慢慢变成如今这样一个水货，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因为不了解，也难以去深刻地理解。因而他想了想，便继续问道：“后来呢？是谁指导了你练武？”

    单夏道：“原本是掌门要教导我……但那时，有师叔反对，就是一位师兄来教导我。我那时为了给我们静虚一脉争口气，也算挺能吃苦，终日在雪峰之上练武。有一年冬天……”单夏轻轻一笑，“我遇到了师祖。从那时起就有师祖指点我武功了。”

    “有师祖指点，我也算是进步神速，某年派中选各脉的优秀弟子入冲虚，因入了冲虚之后就不怎么受原本出身一脉影响，又能修习更深奥的武功，师兄就让我去了。我虽人在冲虚，心里多少还是向着些静虚……也想着好好练武……可是这有什么用呢？身为一个NPC，似乎什么用处也没有。”

    “……”

    “后来我就不爱练武了，师祖见我这样，就把我推荐到了组织里来接任务。”

    原来是这样。唐无机心想。

    他原本的猜测原来都错了，他以为纯阳是内斗得太厉害，没人了才会挑出来这么个水货，现在看来，吕洞宾在单夏意志消沉时让他来接这些危险的任务，又让他和人类接触，恐怕是另有深意吧。

    “你师祖说不定是希望你改变想法，不要消极度日。”

    “……也许你说得没错。”单夏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我这一年多来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没大有意思，这样过也是过，那样过也是过，人类死后还能期盼个投胎，我们虽然也许和他们同宗，毕竟已经异化成不同的种类，死后连数据流也消散了，成了一堆被清扫出去的残骸，没大有意思。”

    唐无机微微皱起眉，他对单夏的想法是不太认同的，但是他一时又想不到有力的话来反驳。其实这也不能怪唐无机，他并没有见到过足够多的人类，自然不知道有一种人类叫隐性厌世症患者。像单夏这样感情充沛，甚至天生比一般NPC要偏向人类的人，遭受了打击，也更容易感到绝望些。像他这样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的，好像什么时候心情都挺不错，对生活充满热情，实际上却对自己所面临的境遇并不太感兴趣，泛泛而行，这情形就是在人类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是属于人类的特性。这些特性有时候会让人类显得很坚强，有时候又会让他们显得很脆弱。

    唐无机不清楚这些，他只能从自己所能接触到的那部分来试图理解单夏。唐无机胡思乱想间低头瞟了眼手中压根没看过的档案，忽然就瞟到了某世界某玩家数据化程度的字眼，心念一动。“也许没那么糟。”唐无机谨慎地措起了辞，“修真既然能延缓人类的数据化……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变得更像人类？如果你勤练内功，至化境，说不定就不用再受NPC那套规则约束了。”

    单夏愣了几下，似乎有些发呆地望着唐无机。

    唐无机又道：“你没想过？”

    单夏这才像是回了神，笑道：“要练至化境何其艰难，更何况……能不能像你说的那样，还不一定。”

    “总有可能性，比不练好。”

    “……这倒也是。”

    “你练了也不吃亏。”

    “这倒也……”单夏回到一半的话忽然打住，转过头来，盯着唐无机看了片刻，“我怎么觉得你其实就是在试图说服我努力练功啊？”

    被发现了么。

    唐无机淡定地回望回去，“有什么问题吗？”

    “……”单夏沉默了一下，想了想，终于摇头道，“没问题。”

    “你不练，太可惜了。不要自己放弃自己。”唐无机顿了顿，“我天资不高，或许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为唐门武艺最高强的那个，也从没放弃过自己，你为什么要放弃？”

    单夏看着唐无机有点愣神，过了一会儿才嘀咕：“好像我不练就无理取闹似的……”

    唐无机很想回一句本来就是，但他抬眼看见单夏那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忽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即使了解了单夏转变的原因，也不是非常能理解到单夏当时那个心理状态。这当然会造成他和单夏看待问题的偏差，但他毕竟算是能够稍微感受到旁人心情的，才打住了话头，转而道：“我可以同你一起练。”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再抬眼看单夏，发现他反倒半个身体都软软地靠在了桌边，整个人都笑开了：“难道你想双修啊？”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唐无机便一本正经接道：“你要愿意的话，也成。”

    单夏愈发笑得直不起腰了，他笑了半天，才拿手背一揩笑出来的泪花道：“好吧。我们双修！那么道友何时开始双修呢？”

    唐无机想了想，“随时都行。你要是不想在纯阳练功，可以来我们唐家堡练。”

    “好好，没问题。”单夏稍微缓过劲来了，还是笑道，“其实我们纯阳练功也很不错的，清静，灵气充沛，又有雪景可看，你也可以到我们纯阳来。”

    唐无机点点头：“乐意之至。”

    单夏这才满意了，一拍自己身边的档案说：“今天还没干正事呢。”

    唐无机往常鲜有不务正业的时候，这时反倒觉得今日档案少看点也没有什么，不过单夏既然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会放着档案不管，就点点头，顺手翻开了自己的看起来。

    他们在扬州城中住了十日左右，看着资料有时也讨论一些系统理论上的问题。由于这些资料都是其他成员一点一点收集的，还未必能确保真实性，虽然资料不少，总体而言却显得琐碎杂乱。林莞的总结和推断已经是相对精炼了，如果唐无机想要凭自己的能力从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那还需要一段时间。

    到了后面，唐无机也不急着立刻就看出门道来了，他一般和单夏上午去看资料，下午就窝在客栈里练内功。谢晓元第三日上就走了，单夏也就顺理成章地占用了那间客房。两人既已说好，又有唐无机看着，他练功倒是不怎么懈怠，只是平时常去信使身旁转悠。唐无机猜测他大概是在和谁交流他看的档案信息了，唐无机已经发现他看的东西其实是很有规律的，他甚至有点怀疑和单夏保持联系的是不是赵一航那个人类。

    但他知道自己是没法问的。还没好到那程度。所以也就是猜猜。

    十日后，他俩一块收到了扫地老僧的飞鸽传书。内容很简单：来接任务。

    看来这次又是他和单夏一块进其他世界，唐无机也有点习惯天天见着单夏了，还觉得挺开心的。就是不知道这次会和哪些人合作？

    等到唐无机和单夏一块神行去了马嵬驿，到了扫地老僧面前，才知道原来这次居然只有他们两个要去。唐无机接收完了资料，觉得这个评级是不是有点坑爹？这次他们要去的明明也是个有妖怪有神仙有法力的世界，居然只要两个人。

    他还没说话，单夏已经不满地提意见了：“这有点不厚道了啊，这个新白娘子传奇的世界到处都是妖精的，只有我和唐无机两个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这次的玩家穿的只是个小妖精，不跟主角他们沾边，你们去了，别惹事，安全把她带回来就可以了。”

    “什么叫不惹事？哪次是我们自己惹事的？”单夏虚眼看看扫地老僧，“是不是人不够了啊？”

    扫地老僧闻言顿时轻咳一声，催促着挥手道：“通道已经打开，你俩快去，快去。”

    单夏和唐无机顿时都知道这恐怕是真相了，有点无奈地相视一眼，才先后进了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