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回去就写了一封弹章,弹劾顺天府尹畏惧皇后娘家权势,偏袒皇后娘家,污良为娼,案件处置失当,致使民情沸腾。请朝廷罢免顺天府尹,并责令顺天府,将此案移交刑部,三司会审。
新上任的兰台寺卿袁蜀不是他这样的愣头青,把他的弹章压下来了,打算先跟皇上沟通一下再说。
但袁蜀这老成之举,反倒更激发了封夏的牛脾气,发誓要与贾家这种恶势力斗争到底,便在兰台寺暗中串联同僚,打算在下次小朝会的时候,当面进谏皇帝。
水霄收到袁蜀的消息后,黑着脸想了好一会儿,对明瑟说:“你叫人去顺天府传旨。叫他们把贾蓉被杀案的所有卷宗,全部抄录一份,送到宫里来!”
“是!”
当天下午,等水霄沉着脸处置完了当天的政事时,顺天府抄录的卷宗也已递进宫了。水霄便叫明瑟捧着卷宗,回了懿和宫。
懿和宫中,从太医院医道学堂回来的飞萤,正在向元春转述黛玉的话:“黛玉说:老荣国公托她代禀娘娘:如今贾家正处在风口浪尖,家中又有丧事,贾家之人实在不便进宫,以免引人猜疑侧目。老国公还说:他会全力管束族人,不让他们再生事。叩请娘娘善自珍重,并照顾好皇上和小皇子,不必为贾家求情,更不必干涉此案。”
黛玉如今在家里长住,在照顾林如海的身体之余,每天仍然坚持到太医院的医道学堂上课。
飞萤传完话之后,便退了出去,自去复习功课了。
水霄再次与元春说起贾蓉的案子时,甚是遗憾:“人死后要成为鬼,一要有足够的执念,二要有合适的机缘。贾蓉和那个与他一同被杀的小厮进福,都没有变成鬼,魂魄早已入了地府。否则,把他们的鬼魂拘来问一问,或许可以早日理清此案,平复此案的影响!如今,我们只有从卷宗上努力了。”
元春也是一声叹息,与水霄一起看卷宗。
既然此案的审理已经陷入了困局,他们就必须要帮点忙了。否则案子拖得越久,朝中和民间争议得越凶,对她和贾家就越不利。
一边看卷宗,元春还一边问水霄:“你觉得这件事,跟孝恭亲王有没有关系?”
水霄摇头:“应该没关系。孝恭王志在大位,他没有必要花这么大力气,陷害贾家一个侄子。因为他知道就算陷害成功,连累了你的名声,也动不了你我的根本。再则,孝恭王的人我一直在全力防范,这个胡家,跟孝恭王应是没什么瓜葛的。”
顺天府对这件案子很重视,所以各种人证物证都尽可能地做到周全,抄送进宫的卷宗,有厚厚一撂。
之前对于这个案子的了解,水霄和元春都只是听人转述了一个大概,对于一些细节和前后因果并不清楚。
如今实打实看到了卷宗,很多细节便清晰起来。
据胡何氏的供述,她幼年家贫,曾经卖`身到一户官宦之家做婢女,伺候那家的少爷。那家少爷兴致来时,也会指点她认几个字,给她说些读书做官的道理。后来,她的容貌越来越标致,便做了少爷的通房。再后来,少爷娶了妻。少奶奶容不下她,便趁着少爷出远门,寻了个错儿,将她打发出来,嫁给了胡鹏。
胡鹏自然是样样都比不上那位少爷的,对她却着实不错。既不嫌弃她以前侍候过别的男人,也不嫌弃她过门两年无所出。她心灰意冷之下,慢慢的也就死心塌地跟着胡鹏过日子了。
前阵子,胡何氏正在家中做针线,贾蓉带着进喜和进福两个小厮,去敲她家的门。说是来找胡鹏的,有大生意要给她家做。
她一则贪这笔生意,二则也惧贾蓉权势,便将贾蓉请进去,待了一杯茶。那贾蓉给了她一锭银子,说是大生意的定金,又说了些不规不矩的话。
她心知不妥,想将那锭银子退还给贾蓉,贾蓉却不收,还夸耀贾家权势,叫她不要不识好歹。她担心家中只有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恐贾蓉犯起浑来自己吃亏,便好言好语将贾蓉哄了出去。
案发那日,贾蓉谎称胡鹏出事了,骗她开了门,就闯进她家里纠缠于她。
她怕贾蓉不规矩,就以准备酒菜为借口,悄悄托了邻居捎信给胡鹏,让胡鹏回家一趟。哪知胡鹏过了许久才回家,回来时,自己已被贾蓉坏了贞节。
胡鹏匆匆回来时,看到屋里的情形,盛怒之下,提起一把杀猪刀便来追杀贾蓉。
贾蓉被堵在屋里,无处可逃。当天跟贾蓉一起去的小厮进福急了,便从厨房里寻了把菜刀去砍胡鹏,好让贾蓉有机会逃出去。
哪知胡鹏气怒之下根本不顾自己,挨了进福一刀,伤得不重,却实实在在地捅了贾蓉一刀,又趁着来福吓傻愣神的时机,把来福也捅了。他是杀猪的,出手快狠准,杀猪刀也好使,贾蓉和来福都是一刀毙命。
案发之后,胡鹏曾想逃的,但胡何氏劝住了他。胡何氏说:胡鹏在那种情形下杀了逼`奸之人本是无罪的,可若是逃了,有理也变成没理,无罪也变成有罪了。天下虽大,他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再说,他们若逃了,贾家找不到他们两个,或者就会拿他们的亲友出气,指不定哪个亲友就会被问个包庇之罪捉拿下狱。若是因他们之故,害得亲友家破人亡,他们于心何忍?
于是他们连夜向亲友交待了一下后事,第二天天一亮,胡鹏就去顺天府投案了。
除了胡家之人与进喜的供词以外,卷宗里还有胡家一些邻居的证词。这些证词,大体是证明胡何氏作风问题的,没有一个人说胡何氏是暗门子。
其中一个邻居还说:案发那日,胡何氏的确曾托他去给胡鹏捎信,让胡鹏早些回来,说家里来了大主顾。但他去胡鹏出摊的地方找胡鹏时,胡鹏却不见人影。一打听,才知道胡鹏摊上的猪肉已经被人全包了,胡鹏随那主顾送肉去了。他在胡鹏的摊前等了小半晌,才见胡鹏回来,才把胡何氏的信捎给了胡鹏。胡鹏便匆匆回家去了,他也去忙自己的事了。第二天才知道胡家出了什么事。
但进喜的供词说:贾蓉偶然在街上看到了胡何氏,胡何氏便向贾蓉暗送秋波。旁边还有闲人说,胡何氏是暗门子。贾蓉这才去敲了胡家的门,跟胡何氏乐了一回。因喜欢这胡何氏颜色好、身段好、会奉承,便跟胡何氏约好了有空还去。贾蓉偷偷遛出去那天,正好是进喜的老娘六十大寿,进喜告了假回家贺寿。第二天才知道贾蓉出事了。
进喜在顺天府打胡何氏之前,已经先挨了一顿板子。
但他挨了板子之后,也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说谎,咬定是那胡氏夫妇为了脱罪谎话连篇,欺骗官府。又说贾蓉主仆都死了,死无对证。当时情形如何便只有胡氏夫妇知道了,当然是他们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还有:胡鹏头天杀人,第二天才投案。这杀人之后的半天一夜,他们都做了些什么?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花了银子,将邻居们都买通了啊!胡家发生了两人被杀这样的大案,那些邻居们都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吗?他们是死了还是聋了?
元春把卷宗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抽了一张纸出来,提笔把自己发现的疑点和要点写了下来:
第一,胡何氏嫁胡鹏之前是在哪家做婢女?那家人与贾家可有仇?后来胡何氏嫁给胡鹏又是何人为媒?胡何氏嫁人后与原来的东家还有联络吗?
第二,是哪个闲人说了胡何氏是暗门子?可还能找到那个闲人?
第三,那个将胡鹏摊上的猪肉全包了的主顾是谁?哪家的?为什么要包了那些猪肉?从这个主顾买猪肉,到胡鹏送完猪肉返回摊子,这整个过程中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115.真相与前奏
水霄拿起元春列出的疑点一看,久久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把那张纸放下,将元春搂在怀里,紧紧抱住,无声地安慰她。
元春忍不住地叹息:“皇上,若最后证实:此案确实是贾家在污良为娼,处置时不要手软。我不会容忍这样卑劣的恶意陷害!真以为绑架着我的名声,我就会为他们撑腰,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把这股歪风打压下去,他们日后会更加的肆无忌惮,会捅出更大的窟窿来!如今得杀一两只鸡,给那些猴子们看一看,他们约摸才会老实些!”
水霄吻了吻她额角的头发:“好!你也别太伤心了!我和小团子,才是跟你最亲的人。我们一家人好好过就行了!”
元春嗯了一声,问水霄:“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大约跟你的看法差不多!”水霄淡淡地说,“若说胡何氏是暗门子,她那些邻居们不可能一无所知,早抖露出来了!若说是胡家收买了邻居……呵呵,若死的是个普通浪荡子还有这可能,可如今死的是皇后的族侄、贾家的冢孙!这京城之中,谁不知道皇后是遇仙之人?谁不知道皇后独宠后宫?胡家能给他们多少银子,让他们胆敢帮着胡家作伪证陷害皇后族侄?”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能容忍自家老婆做暗门子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像胡鹏那样,整日里忙忙碌碌地收猪、杀猪、贩猪肉?早缩在家里,靠着老婆的皮肉钱醉生梦死了!
“所以这件事的真相,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胡何氏跟贾家有仇,她自己也不想活了,所以设了这个局,利用胡鹏杀人,再利用此案陷害贾家,报仇雪恨。她在公堂上撞柱子,一是免受皮肉之苦,二是搏人同情,三是想让贾家再也无法脱身,顺便坑顺天府尹一把。毕竟从种种情形来说,她与胡鹏并不般配。她当年嫁给胡鹏,极有可能是被逼的;嫁给了胡鹏这样一个粗鲁不文的莽夫,约摸也生活得不太幸福。她年轻美貌,识字懂法,还能在案发后劝得胡鹏去投案而不是逃走,有这样见识和胆魄的女子,是设得出这个局的。而查证她的身世,就可以证实或排除这一点。
“第二种可能:这个胡何氏瞒着本夫与贾蓉通`奸,被胡鹏捉了奸。胡何氏为了活命,便谎称自己是被逼奸;而胡鹏或许怕胡何氏在公堂上做伪证,或许是舍不得胡何氏死,便同意诬告贾蓉逼`奸。是通`奸还是逼`奸,关键就在贾蓉头一次去胡家的情形。而要查清这一点,关键则在胡何氏、贾蓉身上的伤、胡何氏与进喜两个人的口供上,胡鹏和邻居的口供可以作为旁证。胡何氏的口供对得上她与贾蓉身上的伤,所以重点还在进喜的口供上。
“第三种可能:贾蓉的确逼`奸了胡何氏,而进喜是受了主子的指使和逼迫做了伪证;而这个指使逼迫他的人,很可能是贾珍。贾珍大约能猜得到:如果贾蓉的罪名被坐实,他这个教子无方、素行不良的老爹,大约就要倒大霉了。所以他反客为主,放手一搏,污陷胡何氏是暗门子,想把这池水搅混了他好脱身。他或许会想:若这件事有了说得过去的说辞,朕顾忌着皇后和小皇子的地位名声,或许会像处置尤二姐那件事一样,压着顺天府,把这件事也遮掩过去!”
元春冷冷地说:“所以我才想求一个真相!我不想他们被冤枉,但我也绝不能容忍他们绑架着我的名声,为非作歹,欺压良善!”
水霄再次吻了吻她的额角,说:“这件案子,有两个极关键的证人都没有找到,这也是很可疑的。一个是说胡何氏是暗门子的那个人,这个人无影无踪,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家住何方,指不定就是进喜杜撰出来的。另一个是案发当天,那个包了胡鹏摊上猪肉并且让胡鹏送猪肉的主顾陈贵。陈贵的举动,刚好调开了胡鹏,给贾蓉留下了作案的时间。这实在太巧了!他是不是受了贾蓉的指使?”
元春点了点头:“这是很有可能的。若贾蓉蓄意不轨,自然要让人把人家的亲夫调开,他才能从容行事。若陈贵的确是受了贾蓉的指使,那么贾蓉逼`奸胡何氏,就是早有预谋的!”
“但是贾蓉为什么要逼奸一个杀猪匠的老婆?那个胡何氏,究竟绝色到何等地步,才能让贾蓉棒疮刚好就去做这等事?”
“恐怕不只是因为胡何氏的美色。或许还因为贾敬之前对贾蓉的‘管教’,起了反效果!”元春的视线落在那一撂卷宗上,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我对胡何氏的一句供词印象非常深刻。胡何氏说,贾蓉逼奸她之时,曾经说过一句话:在家里,爷让人当众打个臭死,半点反抗不得;到了外面,似你这等低贱平民自然随便爷摆布!难不成你还反抗得了?”
她微微叹息一声:“贾蓉因尤二之事,被贾敬打得养了两三个月的伤,颜面扫地。他或许就会破罐破摔,去欺辱比自己更弱势的民妇,借此平衡自己的心理,满足某些变态的欲`望,或者修补自己碎成渣的自尊心。”
反抗不了上位者对自己的压迫,就去压迫地位比自己更低的人,一层层转移和传递怒火。这种社会和心理现象,有一个专门的词,叫“踢猫效应”。
说起来,要教好孩子,真是一件极难的事,尤其如今这个年代还没有“教育心理学”这种东西。
贾家的家教,向来是简单粗暴。
荣府这边还好一点,贾代善听了她的劝,改了许多;但宁府那边大体还是老样子。贾敬一没耐心,二没时间,三没悟性,管教子孙的法子就是一通打,打到你认错求饶、不敢反抗为止。
水霄便吩咐明瑟:“你把皇后写的那些疑点,拿去给顺天府尹,并传朕口谕:皇后素来贤明大度,从不偏私娘家,朕也并非因私情害国法之人。这件案子务必要尽快彻查清楚,勿枉勿纵。该提审什么人,叫他依律提审便是,不必有什么顾忌。”
看着明瑟离开的背影,元春心情有些沉重。
正灰头土脸的顺天府尹接到元春的字条和旨意后,如蒙大赦。他连夜安排差役分头行事,打算速战速决,在下次小朝会之前把案子审结——他可听说了,兰台寺正有御史要参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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