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榨油时,他是租了一个小院子,自己慢慢榨的。旁人都以为他要做个卖油郎,还有人说要跟他买油,谁又知道他榨的是什么油呢?后来他榨好了油,已将那个小院子退租了,一应工具也都洗干净处理好了,他不相信还有什么破绽。
元春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话,还没有击中他的内心。
她缓缓道:“我知道,现在我手上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这样的大罪,你定是不会轻易认的。但是没关系,我的运气一向不坏,脑子也不笨,慢慢查总能查到证据的。噢,对了!你刚才立誓说:若有一句虚言,就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为了看清楚鲍五的神情,元春把帷帽前方的轻纱掀了起来,凉凉地说:“你刚才鬼话连篇,说了多少句虚言?真当鬼神可欺吗?或许,不等我去查证什么,自然会有证据到了我手中也未可知。鲍五,你说呢?”
鲍五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对于这个问题,他其实也非常心慌和心虚。他做了坏事,又不得不立下了虚假的誓言,不知道鬼神会如何惩罚他?
但他又想:三姐儿有什么错?三姐儿天性仁善,什么坏事也没做,却落到那样的下场,为什么鬼神不惩罚那些作恶的人?为什么?!
想到赖三姐,他心中有一种难言的痛,眼眶中不禁浮起了一点泪意。
元春打量着鲍五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刚才那几句话,触中他心里某个点了。是哪句话呢?她把自己刚刚那番话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已有了判断。
便淡淡地说:“世人多愚昧,见良善之人一时受苦,作恶之人一时得意,便以为天地鬼神可欺,以为天理公道并不存在。其实啊……”
元春心里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往神棍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呢?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她就下定了决心:荣宁二府的“爷们”,大部分都在这里了。让他们知道“敬畏”二字,是很有必要的!
周围众人都看着她,鲍五和贾敬的目光尤其热切。
“其实啊……”元春喟然长叹,“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我勒个天,不行了!要把这几句话背下来而不笑场,太需要演技了!
她连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自己演砸了:“鲍五,你为了报复贾家,报复我,不惜处心积虑地在宴席上下毒,想谋害无辜之人。你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过,立下那样的誓言,连鬼神也敢欺……你还想苍天饶过你吗?”
鲍五的脸色惨白,眼圈却渐渐发红。
他心里剧烈地挣扎起来,仿佛有两个人,在激烈地争吵。一个想继续掩盖罪行,另一个却想把心中憋了很久的话都说出来,问个明白。把想骂的人都骂一遍,求个痛快。
元春看着他微微发抖的样子,知道他快要撑不住了,淡淡地说:“公堂之上,有许多让人难熬的酷刑。那板子一打、夹棍一上,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确定自己能熬过去吗?”
鲍五脸上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来,滴在砖地上,垂死挣扎:“大姑娘想倚仗财势,勾结官府,屈打成招吗?”
“怎么会?那样的缺德事,我是不会做的。”元春淡淡地说,“可你会自己招的,不是吗?以奴害主是重罪,若谋害成功,被官府查出来是要被凌迟的。当然,如今你没有谋害成功,未必会死,大约是个流刑。你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下毒,想必深恨贾家,深恨我吧?那些巴豆油,没有一年多的功夫大约是准备不好的。你拖到如今才下毒,大约那油也是近日才准备好的。往前推大约一年到一年半,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恨我、恨贾家呢?
“让我大胆猜一猜:你是为了赖大的妹妹、赖家的三姐儿,对吗?”
鲍五呆呆地看着她,仿佛见鬼了一般。
看鲍五的表情,元春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浅浅地笑了笑,开始套供:“听人说,你一直对赖三姐百般讨好,可赖家却不大看得上你,认为你既窝囊又没用,不想把赖三姐许配给你。后来赖家出了事,被送了官,你害怕被连累,就对他们不闻不问。你自己负心薄幸,见赖家失势就做了缩头乌龟,却来恨贾家吗?这样没品没胆的人,也难怪赖家看不上你,难怪赖三姐从不理会你……”
“不是!不是!不是……”不等元春把话说完,鲍五家的就大声反驳起来,脸上气得青筋暴涨,“赖家没有看不上我,赖大哥待我不知有多好!他已经同意了把三姐许配给我,如果不是那场祸事,我跟三姐……我跟三姐早就成亲了!“
鲍五忍无可忍地吼出这番话之后,也豁出去了!
他直接就从地上站起来,觉得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跪这些他深深憎恨的人了!
反正赖家的人除了一个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的赖二之外,其他人都死绝了,他就是全招了,也不怕连累了谁!如果自己被判了死罪,死后说不定可以见到三姐,做一对鬼夫妻!若是早早去投胎转世,也许月老念他一片痴心,下一世会给他和三姐牵一段红线……
想到这里,鲍五顿时觉得心中豪气陡生,柔情无限,说起话来再不躲躲闪闪。
“赖家出了事,我也没有怕被连累!没有不闻不问!我没有负心薄幸!没有做缩头乌龟!”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没有,语气甚是傲然。
守在旁边的郑复用眼神询问代善:要不要将鲍五拿下?
代善轻轻朝他摇了摇头。
郑复便给几个壮丁使了眼色,不着痕迹地移了移位置,只防着鲍五暴起伤人就好。
贾代善和元春一声不吭,由着他说。贾母看了看代善,也忍住了没说话。贾敬、贾珍等张了张嘴,可终究也没有说什么。贾珠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贾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捏。贾琏回过神来,勉强对贾珠笑了笑——赖大的事,牵涉到他的亲生父亲,始终是他心里的禁忌。
鲍五默了默,说:“太爷从灵床上被救回来之后,赖大哥就知道事情要糟!他匆忙之中,开始秘密安排退路,将赖家这些年置办的房舍和田地都悄悄贱卖了!这事他瞒得过别人,却哪里瞒得过我?我一再追问,他终于向我吐露了实话,又让我不要再跟他们家亲近了,免得事败后我被贾家当作同党一勺烩了。那时候,赖大哥本想孤注一掷,再给太爷下毒,真正置太爷于死地。只要太爷死了,大老爷的把柄捏在咱们手上,他自然会对我们言听计从,将太爷被毒死的事遮掩过去,或许还能把黑锅扣在二房的头上。只要过了这个坎,以后有的是我们的好日子!
“我知道巴豆油可以毒死人,就去黑市买,却哪里买得到?只买到了一点□□。可不等我们下手,皇上居然派了三个太医来。那些太医啥事儿也不干,只每天轮流守在太爷床前,寸步不离,所有汤药都要尝一尝。我们怕没把太爷毒死,反倒自己漏了馅,就没敢下手。
“赖大哥就想带着家眷逃了。他将真正的遗本交给我保管,又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找个机会赎了身,千万帮他保管好那个遗本,说那个遗本是他们一家的身家性命。赖大哥说,他们一家目标太大,要想真正逃脱很难。如果他们一家被抓回去,太爷找不到遗本,也不敢拿他们一家如何。他又跟我约定了一个地方,说:若是我们都脱了身,五年之后,就在那个地方相会,他把三姐嫁给我……”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强烈的愧悔之色:“可我舍不得跟三姐分开!五年时间太长了,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呢?若是五年后三姐已经嫁了人,我怎么办?我看着手里的遗本,想着三姐,心里就起了贪念,撺掇赖大哥跟太爷谈条件!说真正的遗本在我们手上,贾家这样的大家子,要顾虑家族的名声,要顾虑子孙的性命前途,还敢跟咱们挺腰子不成?必定是要就范的!赖大哥被我说动了心,就同意了……”
鲍五瞪着满是血丝的通红眼睛,忍不住有泪水落下:“赖家家眷走的前一晚,我没有忍住,偷偷去找三姐送别。竟被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撞了个正着,那周瑞家的还开起了我和三姐的玩笑。赖大哥便说:我这一招暗棋已经暴露了,遗本已经不能放在我这里了!别人他又信不过,没奈何,只好让赖二单独带着遗本走,让几个妇孺另作一路。可没想到赖二那么没用,独自行走竟也让贾家抓了回来……”
那时候,赖大估摸着家眷已走远了之后,就几次求见太爷,想跟太爷谈条件。谁知太爷竟借口身上不好,不管赖大说什么也不见。赖大便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叮嘱鲍五保全自己,若赖家有大难,好暗中相助一二。
再后来,郑复突然带人拿住了赖大,却是出逃的赖家人都被抓回,遗本也被搜出来了!
鲍五抹了抹眼泪,突然笑起来:“太爷可知道,周瑞家的既已撞见我和赖家人来往密切,为什么事后我没有被打发了?因为我送了周瑞家的三百两银子,托她向太太求情!后来周瑞家的说,她不敢欺瞒太太,那三百两银子她都交给太太了。太太转手赏了她五十两,自己留下了二百五十两,答应容下我了!我才留在了贾家。”
贾母、贾珠、贾琏等人不由得脸上变色,贾珍脸上隐隐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忙又收敛住了。
代善目光一扫,视线掠过在场众人,已将大家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他叹息:“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离间,当真是死性不改!世间刁奴,怕也莫过于此了!”
“还有你们!”他转头扫了一眼贾母、贾珠、贾琏等人一眼,“一个刁奴三言两语,就让你们脸色大变……难不成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耳根软到如此地步,当真是……都老大不小了,能有一点明辨是非的能力吗?”
当真是家门不幸啊!代善心里无比惆怅:元丫头如此心智,为何不是男儿呢?
贾母连忙站起身来,不敢说话。贾珠、贾琏连忙起身告罪:“孙儿糊涂!”“孙儿知错了!”
代善有些倦怠地伸手朝他们按了按,示意他们坐下,不想当着族侄、族侄孙和奴才的面,让他们下不来台。
元春不得不为贾母等人解围,便问那鲍五:“那后来呢?你如此无所顾忌,怕是那赖三姐已经死了吧?赖三姐和赖尚荣应该是不会入狱的,难道你不曾照应过他们?”
毕竟那赖三姐并没有入府侍候,赖尚荣又是良民的身份,他们俩年纪也小,应与案情无涉,按例是不会被收监的——除非代善买通了官府陷他们入狱。
以元春对代善的了解,既然他选择将这些人送官,就会干脆做得坦荡磊落无比,绝不会为了陷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入狱,平白多留一个把柄给政敌。而顺天府的人又不是傻蛋,一方是国公府,另一方是国公府的奴才,错又全在奴才。该偏向谁,他们心里门儿清。根本不需要贾家交待什么、打点什么,他们自然会在律法范围内,对赖家有罪之人从重、从严处理。
听了元春的话,鲍五仿佛又被戳中了肺管子,几乎暴跳如雷:“我当然照应过他们!太爷将赖家人送到顺天府后,顺天府知府略过了过堂,便将赖三姐和赖尚荣放了,让他们听候传唤,将其余的人收了监。赖家人的金银细软、一应梯己早就被贾家搜走了。赖三姐和赖尚荣身无分文地被放出来,还是我跑前跑后,给他们赁屋子、买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家伙什儿……”
说到这里,鲍五有些说不下去了。有一种惨痛,在不断啃噬着他的内心。
赖三姐和赖尚荣虽暂时安顿了下来,但赖家还有一大家子陷在牢里。赖三姐要照顾侄儿,要探视,要打点狱卒……她从小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并不知道如何省钱度日,那银子便花得淌水似的。再加上鲍五为了保住贾家的差事,不至于没了进项,又塞给了周瑞家的二百两银子。赖大给的那笔钱,和鲍五自己的一些积蓄,很快便见了底。
偏偏赖尚荣从小娇惯,身子骨也不结实,经过那一阵的惊吓和流离,生活条件又出现巨大落差,后来就渐渐生起病来。鲍五为了掩人耳目,也不能常去照应。赖三姐在钱财耗光、侄儿重病缠身之时,就匆匆接了一笔聘礼应急,并答应七日后过门。
鲍五再去探视时,正是赖三姐出嫁之日。他想阻止赖三姐嫁人,可一则拿不出那笔聘礼,二则赖三姐不同意。赖三姐说他仍是贾府的奴才,娶了她会就被贾家的人忌惮,她不想再连累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花轿,嫁给了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花轿走后,他在赖三姐住过的宅子里大醉了三日。酒醒后,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元春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但是,那赖三姐用光了你的钱,却不肯嫁给你!对吗?”
鲍五激动地说:“她也是不得已的!她也是被逼的!如果贾家不搜走她的私房和金银细软,她又怎么会落到那步田地?贾家家大业大,却强抢了一个弱女子的钱财,与强盗有什么区别?!若不是走投无路,她又怎么会嫁给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元春恍然大悟:鲍五憎恨贾家,这应该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了!但赖三姐的私房和金银细软,归根结底,也是她父母兄弟从贾家捞的。那种情况下,贾家又怎么可能还把这些钱财给赖家人留着?
“所以,赖三姐嫁的那个人,不是个好人?”元春继续挑他的话头。
“好人?他连人都不是!他就是个畜牲!连畜牲都不如!”鲍五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在三姐刚过门时对三姐好了两日。可没过多久,他竟逼着三姐在家里接客,做那暗门子的生意为他捞钱。三姐先还不从,后来那杀千刀的竟然给她下了蒙汗药,找了三四个人来,把她……”
“三姐万念俱灰,只得勉强从了。每天熬着日子,只求把赖尚荣照顾好,盼着将来把一个好模好样的侄儿还给哥哥。后来,赖尚荣竟没有熬过来,病死了!三姐……三姐草草葬了赖尚荣之后,就……就上吊死了……”
说到这里,鲍五便似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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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