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下一昼夜的风雪天气骤然放晴,久违日光从窗茗撒入殿内,颇为明亮。
偏殿之中,夫差正依身案前阖眸休憩,依稀轻微脚步声响起,殿前朱红殿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冷风阴冷异常,夫差没有睁眼,只嗅到风中夹带的一袭松木气息,微不可闻的蹙眉。
——是孙武。
“大王当真要如此吗?”
孙武未曾行礼,上前略沉首看向他,似觉失望。
夫差略抬头冷声:“你想说什么?”
“放她出宫。”
夫差轻蔑眼神冷冷扫过,未语,只隐约可见危险气息。
孙武气盛又怒声质问道:“大王要做昏君?”
被孙武再三激怒,夫差终难以忍耐,猛然拍案而起,眼中含愤,目若流火道:“你大胆!”
孙武立于殿下,似已料及如此结果,面不更色:“为一女子折辱百官不是昏君是什么?”
“孙武!”
“为君者自当以国为重,竟为她不肯覆灭越国,已昏庸至极!”
夫差盛怒已已溢于难表,未等孙武说话,他傍身佩剑已寒光乍现架于他肩颈之。
孙武看面前轻缓落地的一缕鬓间碎发,眼中早已冷寂如尘,他轻蔑一笑,又冷下眉目俯首向夫差凛然一拜。
“请大王赐微臣一死!”
一时间,夫差直觉胸中血气上涌,一口热气堵塞心喉,清寒宝剑隐隐映出寒光,只恨不得立即取他项上首级。
骤然凛冽的寒风催开虚掩窗扉,带来些许寒意,夫差听着那外头素白桐树响做的吱呀声,又想起多年前的寒冬腊月孙武悉心教导他识字习武的场景。
那时他尚未不得宠皇子,朝中百官无比鄙弃相待之时,唯有孙武不计得失,为他前赴后继为他做下一切。
即便没有君臣之义,师徒之情也终还在的。
思虑良久,夫差终移开抵在孙武颈上宝剑,侧头让过他的视线,冷冷道。
“出去……”
闻言跪伏于殿前的孙武看向他背影却骤然笑了,他浅淡弧度勾勒出的无奈一目了然,阖目长吸一口气弹抖掉身上尘埃后,又向他叩首深深跪下去。
起身,他似释然一声笑,随后转身阔步而去,寂静宫室中,唯有他依稀脚步渐行渐远终。
踏出政殿朱红殿门那一刻,外头响晴阳光刺痛双眸,他下意识看向殿前枯落枝丫桐树之时,神色微怔。
以晴站在树下。
他涉步阶前,走下悠长白玉石阶,于她身前站定,冷冷开口:“你来见大王?”
以晴抬头看向他的清眸,浅淡一笑:“我来见你。”
前朝妄议立后激怒夫差一时,宫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她本无意过问,只因又闻柳儿言及孙武孙将军脸色阴沉进宫面圣,她才略有一抖,回想算算年月,才意觉:举例他辞官归隐之日,已无遥期。
“你找我所谓何事?”孙武看向他,脸色依旧寡淡。
以晴避过他的话风,只笑对看他:“你方才为我求情,我都听见了。”
闻言,孙武神色微滞,他骤然垂下眼角,似难以为情红了耳根:“我为的是吴国,不是你。”
如此无力辩白,以晴实不知如何回应,她蹙眉看向他,无奈一笑:“一定要分这么清楚吗?既然不为我,当年何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听她一言,孙武眼神中轻寒之意似有缓和,他抬头第一次极认真看向她的面容,良久轻浅一声笑。
“这么多年,竟没有变过。”
孙武说的是他们的初见。
那年芳菲,以晴跟随吴军前往姑苏,因心中郁郁便与孙武在营帐以西的琼华林中把酒畅饮,两人从诗词歌赋,谈到家国天下,其情形当真畅快非常。
“只可惜,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以晴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哽咽落下一滴泪。
往事重重她皆可不问,惟念及灵沽浮的死却无法忘怀。
短短三月,那些伤已催动她周身哀切,铸成心魔。
“物是人非……”孙武喃喃她堪称精妙的四个字,心有所感,良久又抬头仰望穹天之下一番苍茫,微阖双目。
“是啊,他为天子,我为臣。你要留在他身边,我已无力阻拦。”
以晴有些不安,她抬头凝色看向他,想起当年答应他的那句“绝不与你为难”心中愧意难当,犹豫许久终又揶揄开口道:“我有违对你的承诺,抱歉了。”
孙武睁眼看向她,无奈一笑:“这是命。”
“可是……”
“撇开家国天下不谈,我们还是朋友。”
以晴看向他,萦动热泪骤然落下,她强撑出一个最顺意的笑,又虔诚向他一字一句:“孙大哥,我无以为报你的大义,只盼祝你一生平安。”
暂作的北风乍起,卷起无数残雪,她向孙武道一句最后离别之后,终究各自转身离开。
以晴听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嘴角闪过一丝浅淡的笑,她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安慰自己:走吧,能离开的都是幸运的……
入夜,马厮旁的茅寮之中,灯光幽暗,勾践盘膝跪坐短桌之前,压低嗓音:“你可听清楚了?”
“奴才不敢胡说,虽不知孙武与夫差说了什么,但夫差大怒必然与穆以晴脱不了关系。”
“那穆以晴于孙武关系如何?”勾践又问。
“若即若离,说不清楚,不过看两人交谈神情,倒极为亲密。”
“如此……”勾践略垂眸作沉思状。
“大王莫急,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待奴才再去打探……”
“不必。”勾践骤然抬手制止那奴才,眼中流露一丝阴狠道。
“不急,先等上几天再做打算。”
三日后夫差于大殿之上着人宣旨:“爱卿孙武,年事已高,又因妻儿病弱,家国之间难以转圜,寡人念起劳苦,遂其意,准其避世退隐,免于世事。”
当众百官皆惊愕于夫差旨意之时,涉事其中的孙武却只长身立于终百官前浅淡一笑。
他将跟随他数十载遣兵虎符承托两掌之间,交与掌事宦官,心中却并无半分留恋之情。
征战沙场十几年,杀伐决断数余载,他早已在这肮脏官场中疲于应对。
是了,能全身而退离开这场争斗里,是他的福,不是祸。
……
马厮之中,前朝探听消息回来的奴才,左右环顾,确定无人后,又凑近勾践耳侧低语:“孙武辞官归隐了。”
“什么?”勾践侧眸看他,神色讶异。
“今日朝上,夫差特颁旨准了孙武告老还乡的奏折。”
索思良久,眉心微蹙的勾践却骤然笑了。
他看着棚厩之中,安然吃草的夫差爱驹,一时怒由心生。
他眼中寒光乍现冷冷道:“夫差,我倒要看看,江山美人你能舍得谁!”
……
又过三日,孙武褪去一身铠甲戎装,换上简素深衣于阖宫之中,正式向夫差拜别辞行。
虽觉恼怒,孙武的送行仪仗却仍是浩大。
除去几位平素交好官员外,夫差更亲自来到城外为他践行。当场惊得众百官呆怔一片。
风中,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未语。
漆寒冷风扬起孙武鬓间发丝,些许银白闪过刺痛夫差的眼。
这青丝是他为他而衰白的。
“大王恩重,微臣感激不尽。”孙武笑意饮尽杯中清酒,眼神难得闪现一抹留恋之色,语重心长:“大王肩上是天下重任,切记。”
夫差神色清冷看向他,一字一句对他说:“这是寡人的天下。”
孙武无奈笑了,是啊,他还在计较什么?
他拱手向夫差施以大礼,又起身缓缓离开,身后夫差凝色他离去身影,喉结上下滚动,却终没有开口。
前头马车一侧,伴他多年的结发妻子鲍姜浅笑着站在一旁,直到他走到她近前,方才浅浅握住他的手,蕙质兰心:“走吧,不必再留恋了。”
他后头望向身后的城,心中苦涩的笑
片刻后,又转回视线迎上她清眸,眼中闪动一抹温情,他挽住她的手温柔轻语:“走吧,欠下的情,我用余生补偿你。”
清洲苑中,以晴听着城外震天擂鼓响起,心中一颤。
那是夫差为孙武一个人准备的送行军鼓,惊天骇地的澎湃之声,震颤心魂。
可以晴却只觉得苦涩:如此又有什么用?离开这座城,又有谁会记得曾经的骁将?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磨得圆润的埙,放到嘴边,想要吹一曲荒腔走板替他送行,却只能发出段不成音的嘈杂,一如离人呜咽。
那是灵沽浮生前唯一留下的傍身之物,如今想要再听一次荒腔走板竟也是痴心妄想。
思绪翩飞,溢满胸中的满是离愁别绪和生死苍茫,她抬头缓缓看向窗外一眼,漫天风雪掩盖住来往的脚步。
她无奈摇摇头却见染月慌慌张张跑近房中,以极慌张的语气道:“不好了,伍相国包围清洲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