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的六万大军驻守夫椒山已经半月有余,见夫差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有些沉不住气,索性派了副将灵沽浮领兵前去叫阵,一来是震慑一下夫差,二来也好探探虚实。
烽烟四起,沉闷至极的阴沉天色,仿佛藏着什么未知的波涛汹涌,几只饥骇得鸠鸟冷眼落在枯死的老树上,等待即将来临的血腥,那些遗肢残骸,足矣让它们饱餐一顿。
六万大军严整矗立阵前,紧凑的战鼓响做成让人心悸的擂鸣,灵沽浮凛然浩正站在大军阵前,他的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存了许多心事。
“将军,叫阵吧。”
灵沽浮盯着炎炎的烈日在山脚下凝脂着前头不足五百米的吴国营帐,几多为难。
他知道:她一定在哪儿。
宁可死别,绝不生离。这是当初她一字一句许下的承诺。
宁可死别,绝不生离,多么痴情的一句话,可现在却灵沽浮却觉得很恶毒。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自己来摧毁这个梦。
以晴,但愿来世我不再愧对你。
日落时分,灵沽浮身着铠甲站在阵前,他眼神复杂着望着远处飘飘摇摇的吴国军旗,终挽起穿雨沉弓,运气拉成满月,射了出去。
一声清晰的响声后,吴国立在战前的军旗应声倒了下去,待看守的士兵慌慌张张的将覆在箭山的战书呈递给夫差的时候,以晴看着那几个苍劲的字,一下子脸色煞白。
夫差看着那战书,眼神闪过一丝冷意,侧头看看以晴的脸色,良久,他沉声阖目吩咐道:“退兵十里。”
“什么?”
“——传寡人令,三军后退十里。”
三个时辰之后,前方打探的探子给灵沽浮带回一句话:“夫差,退兵了。”
勾践看不透夫差退兵的意图,却一味觉得分外的欣喜,当即下令追赶上去,大有覆吴兴越之势,却忘了自己先前的教训:穷寇莫追。
第二天,灵沽浮称病未曾上阵,替代的范蠡才在阵前排兵布阵,探子却又喜笑颜开的传来消息:“夫差,又向后退了十里。”
勾践大喜过望,未顾忌着军中不准饮酒陡的规矩,直在帐外与众将士痛饮了三大碗。
一旁范蠡蹙眉上前劝说,他却满不在乎:“怕什么,夫差早已不复当年骁勇了,你看他不是不战退兵了,我看明天他还得退。”
勾践说的没错,果然第三日晨起星光尚存的时候,夫差已经举军推到了夫椒三十里之外的会稽山。
勾践看着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领地,煞是得意,他的看着前头还雾气蒙蒙的会稽山,想象着帝临吴国都城的那一天。
同样,这一夜越国上下将士睡得甚是安稳,他们在期待,下一个跌跌撞撞袭来的好消息。
“大王,你这是胡闹。”
伍子胥怒气冲冲的闯进夫差的营帐中,气急败坏。
以晴很怕伍子胥怒目横眉的模样,她下意识的退到夫差的身后,又匆匆低下头,作谦卑状。
夫差瞥了她一眼,随后道:“你先退下。”
待以晴战战兢兢的走出营帐,夫差才又威严冷冷开口道:“伍相国不必担心,这三十里我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第四天,就在越军上下都揣测夫差会不会继续畏缩退兵的时候,夫差却措手不及的杀了个回马枪。
晨起十分,六万越军尚在睡梦之中,一阵惊雷战鼓却乍破天惊的擂起百丈硝烟。
等勾践与范蠡灵沽浮与仓促调兵之时,夫差已在阵前严正以待。
他将那日灵沽浮送来的战术再次凛然送还给他,只上面换成了更为挑衅的话。
——吴国夫差迎战!
——尔等鼠辈,速来受死!
阵前,灵沽浮看着他眼眸中一闪一闪的明亮眼神,终无奈开口:“夫差,你我终究要拼个你死我活。”
夫差看着灵沽浮,脑海倏的闪过她的话:就这一次,我求你,为了我,放了他……
眸中闪过一丝犹疑,随即片刻后又隐没在漆黑的瞳仁里,他说:“灵沽浮,我欠你三个人情,这三十里算是我还你的,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而后他清冷的眼神又看向勾践:“而我父王的仇,我要拿勾践的血来祭!”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顿时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夫差看着勾践由青变白的脸色,只平静的说了一个字:“杀!”
吴军积攒在胸中的一口窝囊气,终于在夫差下令的那一刻气贯长虹。他们呼啸着,如同被饿极的野狼发疯似的扑向他们,至死方休。
而勾践所率的六万吴军,从未料到夫差会以这种方式回击他们,他们尚未来得及弄清楚,夫差这猝不及防的反转是怎么回事,已被挥刀屠戮在战马的铁蹄之下。
这一战,勾践溃不成军。
“请大王速速上山。”灵沽浮挡在点拨挑开一个袭来的副将,连忙开口。
“可是……”
“大王,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范蠡从左面包抄杀出一条血路,上前陈情,似乎已经急红了眼。
远处夫差看着乱做一起的君臣三人,冷艳冷笑:勾践,你的死期到了。
他趋马带一队精兵上前,沿着勾践仓皇逃窜的地方山上,目光尽是得天下的气宇风范。
勾践的亲军在会稽山中三转两转便没了踪迹,伍子胥有些担心,可夫差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目光炯然的看向山间遮天蔽日的密林,轻蔑笑着:“不急,还早的很。”
他自然是不用着急。
孙武所率领的五千精兵早已在山中等待半月之久,他想一个老练的猎手,一步一步将自己的猎物推向死亡的边缘。
这一战,他要让世人知道蛰伏七年之久的吴王夫差,依旧是这乱世里最让人胆寒的王!
话说留在山下阻挡的灵沽浮,历经一番苦战之后竟然生生拜托了吴军的纠缠。夫差留在山下的探子将此事禀报给他时,夫差的脸色一凛,随即对着身侧伍子胥吩咐道:“挡住他。”
顿了顿又想到什么:“不要杀他。”
两军在山中战事胶着的时候,以晴正在营帐中坐立难安。
帐外隐隐约约的剑戟之声,听得她心惊胆寒,特别是三日前越军派人送来的那张请战书。
——越国灵沽浮,请战!
一声犀利剑啸划过长空,刺进一个士兵的心肺之后,以晴终于坐不住了。她草草穿上伪装的盔甲,又小心避过看守在帐外的耳目,便小心翼翼的上了山。
山中树木葱翠,没有多久,她便迷了路,抬头焦急看着掩过天日的层层枝丫,以晴心中一阵一阵的担心。
片刻,耳侧想起了一阵剑戟交叠之声,她心中一喜:不论是夫差还是灵沽浮都好,只千万千万不要受伤。
扒开林中灌木的一个缝隙,以晴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是灵沽浮。
此时此刻他正腹背受敌的被围困在七八个吴军中央,看他手臂衣袖山星星点点泛起的红色,以晴心里一紧,随即又不可抑制的冲出去,站在那群吴军中央尽量压低嗓音:“大王有令,这个人不准杀!”
那些吴军似乎很怀疑以晴的话,可是一想到大王对这个亲卫的信赖程度,却又觉得有几分可信。
而被吴军围坐一团的灵沽浮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他清眸转圜看向她,却不由得心下一震,随之而来弥漫上一阵暖意。
是以晴,他的以晴来救他了。
“大王为何要救敌军之将?”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士兵,似乎颇为警惕,他看看以晴,又试探开口。
以晴不曾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为难,半晌又断断续续解释:“大王惜才,所以……”
一震畅快的豪迈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以晴抬头看向灵沽浮一时无措。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我是越国之人,生为越国战死沙场,死为越国昏收疆土,不必谁来饶恕。”
“你……”
片刻后他流连的眼神又看向她,温柔开口:“我此生唯一觉得可惜的便只有那个陪我七年的女人不肯嫁给我。”
以晴一怔,还未来的及反应却听得一旁,一阵马蹄之声纷至沓来。
灵沽浮心中一凛,他手中宝剑寒光一闪,随即那七八个吴军应声倒地,以晴看着一地尸骸,只觉得惊恐万分。
未等她开口,灵沽浮却已骤然发力,将她远远推开,而后又勒马向着那马蹄之声而去。
“灵——大——哥!”
由远及近的马蹄生淹没过她的哀声哭号,她奋力的向他跑去,可他的身影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甩掉以晴,来到那队人马之前,灵沽浮视死如归一笑。
果然——是伍子胥。
伍子胥老辣的眼神,凝视着眼前这个目光俊烈的男人,眯起了眼睛。
死而不畏。
不得不说他是真正的将军。
他很想劝他归降,可也深知这样的人,只能被杀死,不能被征服。
索思良久只后,他终于还是狠狠心,看着冷冷。
“大王有令,杀无赦。”
霎时,残阳如血。
尽力逃离了那么久,以晴终还是看到了让她撕心裂肺的这一幕。
成千上万的利箭刺进了他身体,冰冷。鲜血像开闸洪水喷涌而出。
那些猩红色黏着液体开始在他脚下蔓延,他凝视着她的方向,渐渐倒下去,血堵住他的心喉,所以没人注意到他在笑。
点滴记忆转闪过,那是他坎坷的一生。
——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许你天下,但是至少我可以陪你共历浮沉
——恨,但你爱他,我只求不要与他在战场上刀剑相向
——若我战死沙场,你可愿替我一抔黄土葬身
黄土……葬身。
若说有什么值得留恋,也不过她一个而已。
良久他苍白笑着缓缓阖上眼眸。
——以晴,我没有伤你的心,也没有对不起灵家村,能这么了无遗憾的离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