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踏入这个院子,他的脚步总是迟疑。
像是在抗拒生命中注定的一场事与愿违,像是终于在这夜色之中看清了自己的身影,他的宏图伟愿,他的炽热野心,再如何地坚如磐石,也不再能够促使他勇往前行。
他在很小的时候懂得,活着就是不断地付出代价,而事实往往是代价越痛,回报越大。于是,他一直说服自己笃信,在他的生命中,他愿意用最痛的代价去交换最大的回报。
只是,当这代价之痛不是来自于肉体,不是来自于他人的非议,不是来自于种种的是是非非,他茫然不知,他应该如何用余生去忍受那剜心之痛。
明月皎夜光,四顾何茫茫。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回廊上,离那房门一步之遥。他的心中有些彷徨、有些挣扎,当他对未来无法避免的伤害有所窥见,他无法去面对她,不光因为那难以启齿的情感,也因为那允许人犹豫,却不允许人逃避的现实。
他恨透这种不得已,他恨透去揭穿与她有关的真相,但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走到如今,他还能在这收官的时刻,放过那已被他一缓再缓的制胜一步吗?
他能吗?
他不能,所以他唯一能够做的,是等着事过境迁,是等着有一天他无所不能的时候,用他的所有去补偿……
这是他爱的方式,他告诉自己。
然后,他推了门,走近她的房间……
孟筱蘩躺在床上,白衣素裹,憔悴得出乎上官狂炎的意料。
她仿佛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是走时,太多仓促,太多不舍,才将这无力的躯体,遗留在了人世。
上官狂炎蹲下身子,很困难才将手覆上了孟筱蘩的颊。他的手指,顺着她凸起的颧骨,来到她落下深深黑晕的眼底,他突然觉得自己受不了此时此刻的这种相对。
他们之间犹如隔绝了千万里,他的沉重呼吸加重了他们的距离,他不敢去想象,这种情景如果成真,他的人生,将如何地可悲。
“笨……我听说……你病了……”
他埋首于她的怀间,说得没了任何属于上官狂炎的痕迹。
“大夫怎么说……可有仔细地替你瞧过……”
“沧浪阁的大夫很多,有一一地请过来吗……”
“笨……你可有乖乖地吃药……你周围的人可有好好地照顾你……”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他设想着,昏睡中的她听得到他的声音。
“笨,你梦着什么了……让我猜猜……可好?”
他抬起头看着她,她紧阖的双眼,她垂下的睫毛,织成了一片他无法拥抱的黑暗。
“你不愿意醒过来的梦,那里面,一定有你的家人……”
“或许……也有别人……”
他的指腹来回于她的眼角,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
“那么……有我吗?”
他碰触着她冰冷的肌肤,问得小心翼翼。
“有也罢,没有也罢……”他的声调不断地下沉,短短的一句话,是他在倾吐,他再一次的无奈,“别再哭了……我在的时候,你总是哭的……”
站起身,他用掌轻柔地将她的脸捧在手心,细细地注视她。
她是那么地瘦小、那么地纤弱。他第一次疼痛地发觉,她的生命可以如此轻易地转瞬即逝。
忍不住将自己的额抵上她的额,他用自己的热,企图去摩擦出——她的温度。
“冷吗?”他闭上眼,陪她一起去感受那黑暗而寒冷的世界。
可他的手,无缘无故,涌上了一股湿热。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那正从她合拢的眼角,无声无息,淌下的泪。
他慌了,慌得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慌得看着自己再次沾染上的她的泪,不知所措。
“你是怎么了?”他不敢去碰触她,僵在那儿,颓然出语。
“太冷了吗?还是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把你给弄疼了?”
他问她,声音自喉底生硬地挤出,在这房间里一字一字地破碎。但她仍是躺在他触不到的世界里,一动不动,仿佛听不到。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很疼,疼得他宁愿代替她流泪。然后,一丝莫名的感觉抓扯上他,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狂乱。
他一下扯开嗓子,朝着他瞬间忘了身处何时何地的周围,大吼:“来人啊!该死的!来人啊!”
转过身,朝着房门,他的脚步踉跄,几乎不能移动。他狼狈而急切地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够再独自承受这一切更多。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小小的手,在能拉住他的最后一刻,拉住了他。
“别走……别走……我不哭就是……你别走……”
他回过头,那女子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正用双手,拼命地,紧紧地,将他的一只手拉住。
“我没睡啊……熏儿说你在我睡着时有来过……我就一直醒着……但我怕你看到我醒着会走掉,会不理我,会气我……我就不敢睁眼、不敢动……”
“我很好……我没事……我只是怕晚上会不小心睡着,会等不到你,我才在白天强迫自己睡觉……她们才会以为我昏睡不醒……”
“我不是故意骗人的……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可我想见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气我……别走……别走……”
孟筱蘩一边啜泣,一边着急地解释,如若一个犯了滔天大错而被抛弃的小孩,恳求着她爱的人,回心转意。
她是如此地激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在她哭着闭眼睁眼的瞬间,有一口气从上官狂炎的体内,长吁而出。
他像得到了救赎般地上前将她抱住,好半晌,他的唯一语言,只是,抱住她。
能永远地抱住一个你想要永远抱住的人,那是怎样的一种期盼与心情,他无法告诉她,但却在此刻——深深地铭记于心。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她在等待一个诺言。
所以,虽然他从不在自己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许下任何承诺,但他还是告诉她说:“别哭,别哭……我不走了……不走了……我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一直……”
世界上最有效的药是什么?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但对于心中有爱的人来说,也许是一种信念,一种在爱与被爱间获得的对生活、对生命重新燃起欲望的信念。
孟筱蘩还是很虚弱,但当她能在每天的某几个时辰看到那个在屋里走来走去,负着手,锁着眉,督促她吃药的男人,她的精神明显一天好过一天。
甚至在这春夏更迭的一个寻常午后,她主动提出,她想出去晒晒太阳。
“这个时辰的太阳最毒,有瘴气,你受不住。”上官狂炎正端着一碗补身的汤药,有些笨拙地往孟筱蘩的嘴里送,听到她突如其来的提议,回得很蛮横。
孟筱蘩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在被拒绝之后,微微地拢了拢眉头,暗暗垂下眼帘。她显然不知道,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对她眼前的男人,有多大的杀伤力。
上官狂炎一脸别扭地将手中的碗放下,捧起孟筱蘩的脸,细细地查看她的气色。
他皱着眉、抿着嘴,如一个七老八十的老郎中般认真而严谨,孟筱蘩觉得很好笑,忍不住掩嘴咯咯地笑出了声。
上官狂炎瞪了孟筱蘩一眼,脸上窘得紧,他赶紧侧了身,对着一旁的丫鬟,说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去找管事的拿个伞盖,再准备些茶点,我带夫人到院子里坐坐。”
太阳真的很大,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
但对于坐在亭子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孟筱蘩,那阳光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她的体内犹如一个腐朽的幽窟,极端地渴望着,某一天,满满的阳光,带着光与热,一寸一寸地遍及她似乎早已停止运行多年的躯体。
她的渴望是那么地强烈,在沉默的对视中,让上官狂炎无法回避。
他有好多的理由去回绝她的胡闹,但他回绝不了。他只好将她抱起,护在他的臂弯里,顶着骄阳,一步一步走到了庭院的正中。
六月的阳光没有空隙地包围着他们,他的汗顺着背脊滑落,衣服粘在了身上,很不舒服。但他很享受地看着,她沐浴在阳光中,眯着眼,笑着去捕捉那纯色的金黄。
“夏天快到了……”时间总是在无意之间仓促,上官狂炎不得不承认。
“对啊……秋天到冬天,冬天到春天……春天到夏天……”孟筱蘩扳起指头,数起她自己的数,“快一年了……”
“嗯?”上官狂炎一时没明白过来。
孟筱蘩往上官狂炎的怀抱里缩了缩,她对着头顶那遥远的火球,伸出了手臂。阳光顿时穿透了她□在衣袖外的血肉,看在他的眼里,成了一种折磨。
他想都没想就将她的手臂拉了回来,急急地藏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孟筱蘩微笑地看着上官狂炎的奇怪反应,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于是轻轻地开了口:“我离开家,快一年了……”
一年,树上的年轮只多了一圈,她的生命,却走了好远、好远……而这个怀抱,可是她的终点?
“我想回家看看爷爷,看看爹娘……可以吗?”她的眼中有感伤,但不浓,望着他的时候,是一些淡淡的对生命的释然,是一些沉沉的对拥有的感恩。
他却像被硬物噎住喉咙,一下说不话来。
他将头扣在她的颈间,手臂收了又收,一直沉默,良久。
他不断去逃避的那一天,终究逃不过她的心愿?
他不愿去提及的那次谋面,终究还是输给了注定的这种关联?
老天正在嘲弄地俯视着他,他知道。可他已经不能拒绝——不能拒绝她,更不能拒绝沉浮了二十四年的自己。
“找一天……我陪你……一起回家……”
他终究还是说了,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