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珏踏着晨曦的寒冻,独自穿过太湖石假山群中的曲径,却蓦地回头。
一件绛红色毛氅挂在石笋造型的假山上,甚是突兀!
迈入假山群中的空地,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正冻得牙齿打颤。
“你怎么了?”抬起的小脸鼻涕、眼泪横留,五官皱成一团的模样很有些个人特色。
黑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孟筱蘩可真是……阴魂不散。
“快起来吧,天寒地冻的,怎么大清早跑到这里来了。”要不是必须顺着沧浪湖的流域去观察“它”的动向,他也不会在下过雪的清晨跑出来受罪。
伸出手想扶起孟筱蘩,但她只是扯住他的衣袖,一下子把整个身子都靠了上来。黑珏蹙起秀气的眉,有些受不了地甩了甩纤细的胳膊。
“起来啊,你是怎么了!”
“我……”
“你什么?”对这个女人总有股说不分明的怪异感觉,兴许是周围充斥着太多气场极强之人,竟衬得这女人的营卫之气微弱到像个死人。
“我脚扭到了……”孟筱蘩吸着鼻涕,可怜兮兮地说。
毛氅飞到那么邪门的地方去,又扭了脚……难道……
“你从上面掉下来了?”
看到孟筱蘩瘪嘴点头的傻气模样,黑珏彻底甩开碍人的重量。
“你没事爬那么高干嘛?”
“我只是想看看蔓焰馆在哪里……那样穿过湖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内宅有不下十栋别馆,你确定你凭远眺就能分辨哪座是蔓焰馆?”不说她是傻的,还真没人信。
“我没找到啊,我刚爬上去,就掉下来了。”毛氅不小心勾到石头,她想要挣脱,却没想到将自己从过大的毛氅中挣脱出来,摔到了雪地上。
黑珏将取下的毛氅扔给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孟筱蘩,向死寂的四周环顾了一下。
他真的很想扔下她不管,可天这么冷,这附近又是极少有人经过的地方。以她这么虚弱的身体,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活活冻死。
他猛地捞起孟筱蘩,不甚情愿地扔到背上。
“我现在带你回炎馆疗伤,只要你那肿得像馒头的脚还能动,能去哪里就赶快消失,我可没兴趣管你。”
被孟筱蘩像个小猴子似地紧紧抱住脖子,不习惯女人碰触的黑珏有些火大。
黑珏虽身板瘦弱,但脚下却极其灵活,背着孟筱蘩轻松地在如迷宫般复杂的回廊中穿梭,不一会便到了大宅前。
看到已有奴婢在进进出出,黑珏脚步更快地走入大厅,将孟筱蘩甩给迎上来的一个丫鬟。
“去叫大夫来给她看伤。”边说边奔向内房,还没走到外间,心头惦念的男子便已出现。
黑珏接过一旁丫鬟捧着的绯色织金蟒袍细心地替上官狂炎穿上,扣着右衽暗扣的手指因为过近的距离而不小心泄露出潜伏的心事。
上官狂炎长臂张开,并没理会黑珏隐藏不住的情绪,任他帮他系着腰间的盘龙玉带,开口道:“还是没有动静吗?”
“是的,估计是因为寒气太重,让它蛰居到湖底了。”
“还记得当初你能够留下来的原因吗?”平常的口吻,鸷冷的眼神没有一丝笑意。
“黑珏不敢忘。”用则施以富贵,弃则刀剑加身,男女之间如此,君臣之间同样如此。
“我已经等了四年的时间,论实力我大可一搏。纵使真如你所说,不等它破水而出就行动意味着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我倒愿意试试,逆天而行的乐趣。”况且,要不是忠心耿耿的尚三晴亲眼所见,他也万万不会相信如此无稽的玄老之言。
“主子,万万不可!”逆者道之动,你逆天而行,天也会逆你而动,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啊。
“瞧你激动的模样,寄予大事的人要没有屈就的恒心,不过是能成雄而不能成王的败寇。”上官狂炎荡漾出无暇的笑,扶起跪倒在地的黑珏。
黑珏有些目眩地将这抹笑容印入心底,原来命运——就是心甘情愿地沉沦。
上官狂炎撇下恍神的黑珏进入大厅,就看见孟筱蘩躺在黄花梨的冠帽椅上,一旁的丫鬟正在帮她清理身上的伤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上官狂炎有些诧异地问道。
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再见到他,孟筱蘩笑得惊喜万分。
“是黑珏带她进来的,她在假山那里受了伤,已经叫了大夫。”黑珏替只顾盯着上官狂炎看的孟筱蘩回答。
“她现在住哪里?”
“应该是外宅。”
“让主子一个人乱跑还受了伤,将服侍她的下人全部撵出去。”上官狂炎也不问孟筱蘩受伤的缘由,径直越过孟筱蘩,坐到她身后的偏厅用早膳。
黑珏狠狠地瞪了孟筱蘩一眼,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因为她闯的祸而遭殃。
孟筱蘩心头委屈。为什么要瞪她?为什么她受了伤要撵小枫她们出去?她只不过是趁天一刚亮,大家都以为她还在熟睡的时候跑出来找熏儿而已。
但心头的委屈没维持多久,孟筱蘩全部的注意就因为美食和美男而锁定在了不远处的偏厅。
食物一盘接一盘地经过她的身边往偏厅送,她的目光随着食物移动。
秘制木瓜酥……酥皮莲蓉包……鸡蛋肉卷……素米糕粥……枸杞面茶……八珍鱼翅!!
早上就吃鱼翅啊……
吃是孟筱蘩生平唯一一点用心去体验的爱好,她有些哀怨地看着上官狂炎不急不徐地从每个盘子中挑出一点送入形状优美的口中。
不知是因为他的吃相太优雅让食物看起来特别精致,还是她已经饿到肠子打结,总之,孟筱蘩完全忘了脚上的伤痛,整个人扑在椅背上,伸长颈子朝向偏厅。
饶是上官狂炎这等沉得住气的人也受不了孟筱蘩饱含哀怨又不敢吭声地对着他口水长流,大倒胃口地放下箸,他捧起青花茶杯,吩咐道:“让她过来。”
黑珏扶着孟筱蘩一瘸一拐地往偏厅走,轻蔑地对她嘀咕:“看到吃的就能走了啊!早知道我就扔你在那儿喝西北风。”
因为近在眼前的男人和食物,孟筱蘩沉浸在蠢蠢欲动的兴奋中,黑珏的话顿时成了耳旁风。
端坐桌前的孟筱蘩咬着下唇,忍不住地嘴角上扬,刚由丫鬟用热湿巾擦拭干净的手迫不及待地抓了一个莲蓉包便塞进口中。
皮好酥……馅好软、好甜哦!
看着孟筱蘩一口便消灭一个莲蓉包,上官狂炎单手拖腮,用一根箸挑着盘中的莲蓉包。
“有那么好吃吗?”
孟筱蘩口里塞着鸡肉卷,又抓起一个莲蓉包,重重点头。
“怎么个好吃法?”皮包馅而已,再好吃又能怎样。
孟筱蘩咬了口手中的莲蓉包,偏着头想,就是很好吃啊。
第二口将整个莲蓉包吞入,孟筱蘩皱着眉在空泛的大脑里搜寻合适的字眼。
“嗯……甜……”含糊不清地说。
“甜?”死甜乃是他对莲蓉包的最大忌讳。
孟筱蘩又觉得光一个甜不太符合自己的想法,边嚼边琢磨:“可又不是那种甜……”
正苦恼该如何表达,孟筱蘩突然灵光一闪,有些献宝地说:“那种甜哦,不好吃的甜哦,像……我。”说着,还怕上官狂炎不懂地猛指自己。
上官狂炎挑眉,愿闻其详。
“不好吃的甜啊,就像我,甜得笨。”说着,还用力点点头。
“这种甜,好好吃,甜得像你,甜得不笨。”拿起最后一个莲蓉包,一口解决。
上官狂炎莫奈何地失笑:“会打这种比喻,你还算笨得有自己的风格。”
替孟筱蘩端来一碗鱼翅,上官狂炎算是彻底弄懂为何古人有言“民以食为天”,眼前这个女人一看到食物就活过来的模样正是最好的例证。
孟筱蘩风卷残云地吃着上官狂炎递过来的食物,不时抬头偷瞄身旁惬意喝茶的男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觉得其实她也可以很幸福——那种偷偷将一个人装进心里,塞得满满的幸福,就像被食物充实的感觉,是可以让她回味好久的甜蜜和温暖。
终于腹胀到某种程度,孟筱蘩的注意力从美食上移走,拾回先前一直挂念的一件事。
“我要去蔓焰馆……”孟筱蘩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却忘了擦去嘴边的油渍和残屑,楞楞地对上官狂炎开口。
“去那里干嘛?”直冲着自己的油渍和残屑碍眼得很,上官狂炎实在看不过去,拿过孟筱蘩手中的帕子用力两下便将不洁之物祛除干净。
一旁的黑珏看着上官狂炎替孟筱蘩擦嘴,心里不由得咒骂:“早知留她在那里,冻死活该!”
“去……去……去要回……熏儿。”好痛!上官狂炎毫不怜惜的动作扯到孟筱蘩脸上擦破皮的地方,疼得她呲牙咧嘴。
上官狂炎突地脸色一沉:“你凭什么要回她?”学人家耍主子威风吗?
“连主子都不会当的你,凭什么去要回她。”当主子,也有当主子的规矩。
孟筱蘩因为上官狂炎反复无常的态度而整个人僵掉。
“你闯的祸既然由你那丫头来背,岂是你一句要回就可以了结的。你大可以断了在沧浪阁继续做你候府千金的美梦,你那丫头,我已赐给尚三晴做了受人犽弄的玩物。”
玩物?孟筱蘩的脸“唰”地一下苍白到失去血色,胃里更是翻涌出无数酸涩。
“不要以为我几番饶过你,让下面的人替你背黑锅,你就可以因着你的痴傻坏了我沧浪阁的规矩。”
“记住,做个傻子也要做个安安分分的傻子。不然,我也自有办法让你傻到什么祸都闯不出来。”这世间开得最美的花往往带着最致命的毒。
黑珏看着孟筱蘩凄楚的表情,一点也不意外于上官狂炎翻脸比翻书快的乖戾。
要知道,沧浪阁的规矩就是上官狂炎的喜好。要是他高兴,他可以纵容你放火烧宅而开怀大笑;要是他不高兴,就算跪在地上舔他的脚底,他也要一把拧断你的脖子。
没人能左右他。就算有所谓的左右也不过是他凭一时高兴赋予你的权利,千万别因此而有任何僭越的企图,因为他见过太多前一刻还在享受这种权利,下一刻就因此生不如死的人。
孟筱蘩“哇”地一声吐了满地污秽,痛苦到直不起身。
上官狂炎一脸厌恶地拂袖而去。
黑珏不禁摇摇头,跟上上官狂炎的步伐。
这女人,要在沧浪阁生存下去,需要学的东西还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