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有血液中牵绊的别离,数十年的相连在此刻不复从前,天气仍旧寒冷的清晨,却是少见的阳光沐浴着人身,被抖落霜雪的树下,两位老僧人却痛哭得不能自已。
在他们的不远处,是只残留着枯木烧焦痕迹的旧址,昨日还有的,虽然摇摇欲坠却仍旧是安身之处的寺庙此时却不复存在,空荡的四周,雪花与阳光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一点点覆盖在其上。
“怎么会这样……”觉清双手合十,老泪纵横的面容上满是痛苦,旁边的觉尘不停地呢喃着:“罪过罪过,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被烧毁的寺庙的地方,浑浊的瞳孔此刻却明亮得吓人,口中说出的话在这片雪地中久久回荡:“没有家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不远处树下站着的沉衍微微敛着眸子,他手中捏着的木杖手指不由收紧,他肩膀上的白狐狸似乎是感受到了沉衍的心绪,爪子捏着袖子松了松,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子也半垂下。
时间在此时一点点流逝,沉衍抬头看了看天空,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上前去:“老师父,切莫悲痛,如今寺庙若毁了,怕是无安身之处。”
觉尘挣扎着起来,他似乎是要走向那堆废墟,沉衍忙扶住他,此刻眉毛泛白的老僧却痛哭得像个孩子。那是长达他半个生命的陪伴,是支撑着世间生存的信仰,也是……心中的家。一夜之间的烧毁,让这个家消失了。
“……”沉衍轻轻道,“生即生,死即死,老师父,此处偏僻,你们二人已经独自相伴了数十年,正是我佛体佑,才让你们尽快离去,好安度晚年。”他扶住的觉尘却猛然一震,觉清轻轻叹了口气,他目光悠远:“或许这便是天意。”
尚且年幼时来到香客众多的寺庙,长老领着相依为命的二人受戒,夜晚偷偷摸上寺庙供奉的佛像,即使狰狞的面容却在触碰的时候,温暖像是春天一样铺天盖地,在干净的小小的眼眸中,佛像就好像闪烁着光芒,那是模模糊糊却干净剔透的少年人影,含笑着伸出手指在二人的额头上轻轻印下痕迹。
那是佛啊。
再后来,人烟渐渐稀少,偏僻的这里,连带着寺庙都少了香客,长老去世之后,大部分僧人都离开了这里。只剩下觉清觉尘,一天天看着佛像上的光芒渐渐被灰尘夺取,一天□□暮而过岁月老去,在不知不觉中,方想起已经过了大半个岁数。
“如果是我佛的旨意,觉清会遵守的。”半晌,老人看着渐渐被大雪覆盖住的废墟,长叹一声。
“我佛慈悲。”跪下的老者虔诚又悲伤,那往日言罢的佛词,此时在口中却干涩不已,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最普通的祝福。
离开的时候,白狐狸偷偷扭过脖子去看,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眸中,被白雪覆盖的废墟之上,有着透明的白衣少年,他看着渐行渐远的一行人,唇瓣边是满足的笑意,那光线逐渐打破身躯,一点一点变得璀璨发光闪烁,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气,又或者是这一片土地之上。
他最后的口型,似乎是佛与生灵之间最后的交流。
那么干净的眸子,拥有着佛对信徒的祈祷。
他说,谢谢。
与二位老僧人在城外分离,沉衍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而后转身准备进城,当他的木杖轻轻戳在地面上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少女像是蘸着糖水的嗓音。
“沉衍!”
他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白裙的少女眼眸如同月牙弯起,精致漂亮的五官鲜明又生动,额间是漂亮的朱砂,她的背后丛林大雪,风吹着白裙蹁跹而起,这般精致的相逢,此后刻于心中永不忘却。
沉衍半晌才反应过来肩膀上的轻松,他张了张嘴,有些呐呐:“小,狐狸……?”回应他的,是少女猛然扑过来的举动,细腻的墨发夹杂着柔和的阳光的气息,温暖的肌肤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那一层灼热,然后是笑弯了的双眸:“是呀,沉衍,我叫做花巷。”她顿了顿,然后眼眸亮闪闪的:“就是花无百日红的花,佳人伫于巷的巷。”
“花巷……”唇瓣中缱绻的名字,有些酸涩,沉衍抿了抿唇,眉眼间满是无奈,“可否,先将手放下……”他的手臂被叫做花巷的小狐狸紧紧拉住,温烫的肌肤几乎要灼烧在心头一般,是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温度,让沉衍有些不适应。
小狐狸回答得不对头:“沉衍还真是个好人呢!”她微微侧了侧头,笑:“所以我才打算见沉衍的……因为佛无法驱赶自己的信徒,所以沉衍才烧了寺庙的对吗?”
沉衍无奈地一笑。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觉清觉尘离开呢?”花巷不解地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旁边的沉衍已经抬起头,看着太阳的位置,然后轻声道:“香客的逐渐减少,佛已经快要失去他的力量了……他不得不从二位老师父身上汲取信仰,但是这又能支撑多久呢?而且老师父已经上了岁数,佛担心着,所以,宁愿自己消失在天地间,也要让老师父离开这座寺庙。”
这才是真正的信仰啊。
“原来是这样……咦,这里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吗?”
“这里是郾城。”
“沉衍明白好多!”
小狐狸紧紧抓住的手臂,男子温和地微笑,没有抽离。
“……”后面跟上的调香师静静地看着小狐狸的身影,她旁边的褚焉轻声开口道:“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是有佛的么。”闻言,调香师冷冷一笑:“凡是生灵,皆存在于这世上,只不过是心中所想,所信不同罢了。”她捏着蜡烛的手指紧了紧,只听褚焉无奈地开口:“或许这名叫做沉衍的,当真心善,看他的打扮,与妖是不会沾染关系的。”
“那也只是你们那处的说教罢。”调香师一面跟上去,一面淡淡讽刺,“我可不知道颜旭是个能这么说的人。”
“妖有善,有恶,也无非是人心中所想不同罢了。”褚焉侧过头看了眼刚才那寺庙所处的方位,然后眯了眯眼睛,轻叹一声后跟上。
却说沉衍与花巷进了郾城,花巷从未见过多少人类的事物,此刻已然兴奋得完全没有昨日颓唐之感,她买了枝染白的花别在腰间,偶尔阳光打下来的时候折射出漂亮的弧度,逛了大约半日,沉衍看了时间道:“时辰不早了,先去客栈吧。”
花巷摆弄着腰间的花,修长的手指按在花瓣上一面嗤嗤地笑,闻言,她抬起头来好奇地问:“客栈?是类似于暂时的栖身之处么?”
花巷很聪明,沉衍含笑颔首。沉衍寻了一间客栈,本打算要两个房间,奈何花巷紧紧地缠着他不放手,连带着掌柜看二人的眼神都有些怪异,无奈沉衍只得退了一个房间,他对着花巷道:“纵然是这样,今晚你睡床上就是。”
花巷无所谓地点点头。
瞧着她这幅模样,沉衍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事得出去一趟,你就待在客栈好么?”见花巷沉默着不回答,沉衍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那去买你喜欢的什件好么?”他递给花巷银两,花巷却没有接,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漂亮的小姑娘开始抽泣起来,她用干净的白色袖子捂住眼睛,原来还只是小声抽泣,却似乎有泣不成声的前奏。
掌柜正打着算盘,本来也没多想管事儿,却看着客栈里的人都看了过来,忙捋了捋白胡子对着沉衍道:“还不哄哄你妻子,怎么欺负一个小姑娘呢?”
闻言,沉衍的面容瞬间红了,本来就清俊的五官此刻更添了几分令人心动的颜色,他忙摆手:“不不不,掌柜误会了,这位不是我的……”他的声音很快被花巷的哭泣声淹没。
“花巷,别哭了……是怎么了吗?”沉衍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帕子来给花卷拭去面颊上的泪珠,因为哭泣而显得绯红的面容,平添抹艳色,只听花巷哽咽着开口:“沉衍,是不要我了吗?”她的手指抓住沉衍的袖子,然后琳琳捏住了不松手。
闻言,沉衍微微一愣,他低下头去,正对上花巷一双干净的眸子,里面还眨着泪珠,水盈盈的,很是漂亮。但没有一般见过狐狸的妖娆,是一种不同的干净,纯美。
“沉衍,是不要我了吗?”花巷见沉衍呆愣着不说话,手下不由地又大了几分力气,她紧紧盯着沉衍,小脸蛋通红。“我不买东西啦,沉衍,不要不要我……”
她说得有些绕口,却仍旧很努力地说出来,直听得沉衍不由一笑,他轻轻抬起手臂来揉了揉花巷的头发:“不会不要你的。”
这只小狐狸,从遥远的地方不知为何到了这儿来,孤身一人,还不知遇到了多少困难,能够找到一个依靠,一定一定,很不想失去吧?
话音未落,花巷含着泪水笑着扑在沉衍怀里,在那一刹那,温暖就像是铺天盖地一般涌上沉衍,他不由拉住了花巷的手。
掌柜在一边瘪了瘪嘴,嘀咕了句:“还说不是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