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睿未抬眼,只蘸蘸笔,“睿祺呢?”
“三爷已经带着小公子过去了,说是就等着二爷和二奶奶呢。”
“回老太太话:二奶奶病了,起不了床,今儿不过去了。”
原本听了绵月的话,莞初已然搁了戏谱,起身准备换衣裳,此刻这淡淡的一句让人好是纳闷儿,她好好儿的啊?
“二爷,姑娘她……”绵月看了看莞初,也是不解。
“吩咐楼下关院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再上楼来。”
“……是。”
绵月退了出去,掩了帘子关了门,小楼上又复了将才,静悄悄的……
莞初站在帐帘边看着桌边人,他依然专注手下,可那脸色这会子才觉得像是发青了,莞初抿了抿唇,走过去,轻声道,“相公……”
他不抬头,只管在账簿上写着,蝇头小楷,极端正。
莞初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问,“相公……”
“别再叫我!”
闷声一句,他总算是开了口,可这一回那强压了怒火的语声莞初总算是听了出来,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转而又觉得委屈,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这么凶?可瞧着那脸色完全黑了下来,心里有些怕,俯身屈了膝,轻轻扶着他的手臂,“相公,你怎么了?生气了?”
语声怯怯的,好乖,乖得让他憋了一天的怒火突然就绝了口,“啪!”地一声撂了笔,墨滴飞溅!莞初端端吓了一跳,浅浅的琥珀登时就愣住,“相公……”
“你还知道我是你相公??”小手挽着他的胳膊,齐天睿恨不能即刻一把握了拖起来好好教训!却强压着放在膝头,忍道,“说,你与那谭沐秋,究竟是怎样?”
“没怎样啊……”
“没怎样??”齐天睿一声应,咬着牙,气得牙关都打颤!今儿他安置了前头匆匆就往回赶,总想着丫头的娘家人才是要客,要赶紧回来应酬。岂料一进门,见那男人在桌旁款款而坐,丫头站在身旁正小心翼翼给他裁眉。彼时两人贴得那么近,谭沐秋身材高大,丫头娇小,像端端拢在他怀中;他闭着眼睛,神色如此安然,如此心醉;她低着头,怕弄疼了他,一面当心着手下小刮刀,一面轻轻地吹着,嘟嘟的唇离得那么近……
齐天睿当时只觉像是被人劈头打了一棍,打得他脑袋发懵,半天都回不了神!丫头几时如此小女人?在他跟前儿从来都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每次想亲近都是他强着她,何时曾如此心疼过他??更可恨那谭沐秋!听到他进了门,都不睁眼,只管享受!齐天睿当时眼睛里只有脚下那只镶了云石的圆凳,真真是碍着丫头,怕她羞、怕她伤心,才没一凳子拍下去拍死他!
一满缸的醋喝下去,他已然烧炸了肺,她却一副乖巧巧的小模样,不知不觉,眼睛只管跟着谭沐秋,给他夹菜,给他煮茶,莫说是心疼一下自己的相公,连问都不曾问一声!这会子,那清凌凌的小声儿竟好是无辜,齐天睿恨道,“你们还要怎样?光天化日之下,被那男人抱着,给他梳头裁眉还不够??你看看你,好端端一身的喜庆,他一来就哭红了眼睛,是怎样相思让你如此心酸??!”
“相公,相公,”他的手都发颤,莞初赶紧握了,双膝撑不得已是跪在他身边,“你莫生气,我,我……原先在家,他上戏都是我给他画脸,给他裁鬓、裁眉,今儿不过是忆起旧时,难免伤心……相公,他是哥哥,你何必……”
“哥哥??”她的小声儿软,慌慌地想给他解释,可入在耳中齐天睿只觉是在护着谭沐秋,越发一股火蹿了起来,“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他来到江南之时已然成人,你也将到睿祺的年纪,老泰山再糊涂还能让他怎样亲近你??抱着你?哄着你??你是病还是残??”
劈头盖脸,他的怒火扑面而来,震得她的心通通直跳,想说相公……我当时真是的……又病又残,虽是睿祺的年纪却是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他将将十七岁,也是个又病又残的人,相依为命方得支撑……
“相公,相公……当初还没有二娘,我与爹爹相依为命,”跪在身边,趴在膝头,握着他的手莞初心慌意乱,“他来时一身伤病,我陪着,一日一日,自是亲。小的时候,没有娘,不懂教养,就跟他亲近……他真的是哥哥,相公……今儿,今儿是我不知把握,惹你生气了,相公……”
她已是带了泪声,身子在他怀中,软软的只管求;一声声哄,哄得他心软,心越软竟是越觉酸!这是他的丫头!是上天可着他的心思造出来的小尤物,不该是生下来就候着他的?怎的竟是被旁人思想?!今日那景象便疯了一样又现在眼前,一时把持不住恨不能将那男人即刻食肉寝皮!
此刻听着她求他更逞了势气,咬牙狠道,“你,你真真是不省事!女孩儿家待字闺中,不好好儿地等着我,竟是招三惹四!还没嫁,就有人来跟我要!我只当那叶从夕不过是在后院见了你便痴心,鸿雁传书,暗下私会,我竟是愚了心地助你们!谁曾想他这般竟还算不得什么!还有个亲近了多少年的谭沐秋!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哥、谁的亲,从今往后,再不许他登门!不许你再想着他,不许再提他,更不许再见他!”
他喝得狠,她一怔,一颗泪便滚了出来,“相公……我,我已是两年不曾见他,往后……”
“两年不见都过得,一辈子不见照样过得!!”
“相公,求你……他是哥哥,我,我不能……”
“不要求我!说不许见就是不许见!也不许传信!敢让我发现他还在惦记你,我抄了他整个谭家班!!”
莞初狠狠一震,泪水瞬时就凉,慢慢站起身,“两年不曾见他……往后,再也不能不见了!”
齐天睿正是要就了势头呵斥,忽地一愣,她说什么??
“是我不检点,我做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检点!”
“丫头!!”
“他就是抱着我,哄着我!这么多年,我是在他怀里长大的!若是知道有朝一日会因为与你的一纸婚约把他逼走,我,我绝不嫁给你!!”
“宁莞初!!”
☆、第89章
……
他腾地起身,一声吼吼得自己心肺俱裂,一把握住转身要走的人,“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站定,转回头,泪痕斑斑的小脸没有半分他那暴怒的颜色,浅浅的琥珀冷冷清凉,一字一句道:“我说:若是早知今日,我绝不当初!……十年前,我娘不该骗我,要我跟着你走完今生最后的路……三年前,公爹不该骗我爹爹,说你在等着我……你从来不知有我,又何来等我!若不是那一纸荒唐的婚约,爹爹不会撵走我哥,今日他也能有个家,有个知冷知热、容他栖身之所……”
“丫头!!”
“我嫁进齐府,从来嫁的就是这座小楼,是福鹤堂的老祖宗和谨仁堂的婆母。你说你为我喜新厌旧,可我从来不是新,我也承不得新……我是个念旧之人,心里都是旧事,珍存至今,我忘不了,也绝不想忘!我做不得你的新,不如……两不辜负。”
她语声清凌,绝情决意,一丁点含糊的泪声都不闻,这么轻,这么狠,似涓涓的流水淌入心胸忽变利刃,刺进最软之处,痛得他猝不及防!即便当年被扫地出门,即便西北遭劫、倾家荡产都不曾伤至如此,这些年风雨之中似箍上了金刚铁罩,任是千锤百打,绝不屈服!只这所有的定力就被这软软的语声彻底打散,一时浑身无力,只觉孱弱;将才的暴怒还在胸口,哽得他难吞难咽,可那志气却瞬间就矮去,硬气的道理、霸道的所有都不及此时的痛,痛得他心发慌,仿佛深渊无底的坠落,唯一的救命绳索就在眼去,上前一把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小小的人儿,那力道大得正似半年前那雨中的红绸,他不防备一个趔趄,重重磕在桌边,“丫头……”
“绵月!艾叶儿!”
莞初咬牙一声喝,候在门外的两个丫鬟赶紧进了房中,“姑娘……”
“艾叶儿,收拾行李,只带家里带来的旧物。”
“……是。”
“绵月,去请兰洙嫂子,说我病体难缠,想回家养病。”
“……是。”
“慢着!”他双臂撑着桌面一声低吼,“都给我滚。”
两个丫鬟被喝得吓了一跳,没有离开,却也不敢再动,都看向莞初,莞初恨道,“去。”
“滚!!”
爆裂的一声怒吼,不待两人再应,只见那厚重的大花梨木桌子被一脚狠狠踹翻,杯盘碗盏、细瓷珠玉连同那精心测算的账簿、票据、满满的墨汁一刻倾覆,摔得粉碎、染得面目全非……
惊心动魄,一地狼藉,看着那红了眼的人,莞初只觉心口像被撕裂了一般,心往下沉,沉得她连一口气息都提不起来,人似溺水一般,苦苦不得活,再也受不得,起身夺门而去。
他大步上前一把拖住那要逃离的人,用力扯回怀中,两臂死死箍住。她像只被困住的小兽,疯了一般挣,却似与他长在了一起,任是她费尽力气依然分不开,只把两人一同撞向朱漆梁柱,重重闷钝的声音,磕碎在他背上……
“放开我,你放开我!”
“丫头,丫头!听我说句话,丫头……”
“放开我!”
盛怒之下,已然烧没了神智,她挣,他不肯放,身后的禁锢便仿佛魔鬼一般,这一刻所有的力气和心思都是要逃开他,袖口中突然突出针刺,她五指齐下将埋下的银针全部拔了出来。每天夜里自己扎自己的穴位就在眼前,狠狠用力,大小不一、粗细不等的针就这么不论穴位、不论轻重地扎了下去。
“呃!!!”
他低声闷吼,人往下弯腰,痛得几乎站立不住,她借机奋力挣却依然掰不开他的手臂,死死的将她箍住。眼前是那几枚银针,一针直直扎入那穴位,深埋其中,几乎要寻不到那针头;其余几枚都扎在他的手上,一枚最长,从手背穿入掌心;一枚最粗,正扎在指节上,软骨敏锐,瞬间爆肿;最后两枚扎在那修长的手指上,指指连心,痛到极致……
夜里单单是那穴道传来的痛就足以她浑身颤抖,此刻,看着那渗出的血珠,那没入的针头,莞初只觉眼前发黑,心力难承,不久前那几是跳到爆裂的感觉又复来,手颤抖,抖得根本再握不住那针,人却似入了定一般,浑身僵硬,动也动不得,口中只知喃喃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从未如此痛,心与身,痛得他几乎失了神智,只有怀中那握针的人儿才是唯一抚慰,溺死一般将她抱紧,唇颤巍巍呵在耳边,“不能放……放了,我就活不得了……”
她哭了,晶莹的针,弯曲的针,带着鲜红的血珠,一枚一枚掉落,最后一枚落地,她身子一软,被他一把扳了过来紧紧捂在心口,“丫头……”
“放开我……我要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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