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和你叔公都把了脉,绝不会错。”
“那,那又怎样呢?”心底早就生出的不祥终像所有的厄运来临之时一样,更恶劣,更让人猝不及防,莞初口中都有些打绊。
“唉,”老人叹了口气,“堕胎与分娩可不一样,分娩是瓜熟蒂落,再弱小的女人,只要胎儿头正,都能闯得过。可这堕胎,瓜是生的,茎蔓连着娘身最是牢固,胎儿成型已是条命,哪能那么容易从娘身上剥下来?药似虎狼,就是生生扯下来的……”
婶婆口中一个“疼”字也不见,莞初却已是听得两腿打晃儿,心通通跳,跳得整个人都发虚险些站不住,好在身后的一只大手一把握了她,这才撑住。
“婶婆,您是恐小妹受不得?”齐天睿问道。
“不是‘恐’她受不得,是她必定受不得!”邹氏与他二人正色道,“三月之内还好说,三月以外,生打瓜藤,即便身子硬实、粗健的山野农妇也要丢了半条命,更况是这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你家小妹身子孱弱,气虚血亏,天生不足。便是十月足胎也恐难产,更况是堕胎?”
“婶婆……”一番话听得莞初也觉得气虚血亏,却不及扶在她肩头的手,攥得已是铁钳一般依然没有把握,知道他此刻惊得烦乱,莞初只得替他开口道,“那,那就没旁的法子了么?”
闻言,邹氏倒展了眉,看着眼前的小夫妻,“你二人是哥哥嫂子,这个主得做好,脸面再大如何大得过人命?万不可盘算差了。”
“婶婆,若是……”齐天睿紧拧着眉,犹豫了一刻方道,“若是将养些日子呢?那之后,她可撑得?”
邹氏撇了撇嘴,“大小姐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将养要耗时日,待个一年半载许是见效,如何等得?”
“这……”齐天睿哑了口,莞初握了他的手从她肩上拿下来,回头看着他轻声道,“你先莫急,先接她回我娘家,咱们再做计较。”
齐天睿抬起头,眉头拧成疙瘩半分不得开解,一时眼前空,竟是有种西北荒野之中求生不能的无力……
几个人正是无言,何旭尧从房中出来,对齐天睿言道,“这是方子,今儿回去就煎给她吃。安胎要紧。”
“安胎?”齐天睿看着手中的方子难以置信。
“脉象细弱,胎气不稳。”老先生语声平和,面上颜色却是十分沉肃,“若不好生将养,恐做成死胎,性命堪忧。”
他像是没听懂,薄薄的纸张在摊开的手中被山风吹得起起伏伏……
莞初轻轻从他手中接过来放入袖中,“多谢叔公,我们记下了。”
目光远远落在矮矮的山脊,云压得更底,将天色挤成一条绵缓的曲线不见半分棱角,齐天睿慢慢舒开眉,长长吁了口气,回头看着茅屋那厚厚的毡帘,口中喃喃道,“如今,她不得不见我了吧?”
莞初闻言只觉无奈,原想着待断了那孽缘、秀筠一身轻的时候再见哥哥,那时有多少委屈多少苦便都放得下,他恼也好、训也罢,都是轻的。可如今,原先所有的计较与准备都被这“三月有余”击了个粉碎,这往后,不论如何都是长远的计较,怎能不见……
“走。”
齐天睿轻声一个字先行一步,莞初赶紧跟了。
……
一行人从山上下来回到粼里镇上已是暮昏时候,天阴了下来,厚厚压了一天的云,风凉飕飕的,夹了雨滴的腥味。街上无甚行人,车马行色匆匆。
宁府赶着为这出游归来的人预备了热热的茶饭,却不想一个个都沉着脸,莫说是欢欢喜喜地一道厅上说说话,便是聚在桌前用完这顿饭都不能够。宁夫人觉得蹊跷想问,宁老爷却摆摆手,他们回家来就是要个便宜,何必多嘴。宁夫人想想也罢了,只吩咐下人都送到小姐绣楼去。
已是三个多月的身孕,按着秀筠这瘦弱的身子,孕肚显怀就是这几日的事,莞初再不敢让宁府的人往跟前儿来,一应支应都是巧菱和艾叶儿,茶饭都是亲自接了送到绣床边。
这一日,几个人都不曾正经用过吃食,秀筠更是面若死灰、一言不发,嘴都不肯张。如今她的心里怕是在念那不知所踪的男人,莞初自是体谅,只是她不吃饭如何吃药?这样忧思,伤的不单是自己还有腹中胎儿。
无奈,莞初只好把帘子打起。
帘子外的桌旁端坐着一样一脸疲惫的人,一盏茶,纹丝不动。哥哥的就坐在厅中,目光看过来,秀筠就低头。今日在山中,见齐天睿走进房中,秀筠木呆呆的,像是不认得他,待到他坐到了身旁,一个字未言,她便再屏不住,原先在莞初面前的冷淡此时都彻底崩塌,扭头向里直哭了个肝肠寸断……
原以为这哥哥会带着昨日那般的恼怒,总要呵斥几句,谁曾想齐天睿从始至终不曾吐出一个字,只等秀筠哭没了气,方轻轻拍她的背,哑声道,“莫怕,有哥呢。”
莞初当时听得也是眼泪汪汪,有这一句便是天塌下来又有何惧?那个时候方知道这哥哥的分量。此刻只能再借他的力,果然,看着他,秀筠慢慢张开口。
吃也罢,塞也好,总算把一小粥送了进去。莞初出来又吩咐艾叶儿和巧菱两个去煎药,千叮万嘱不可有旁人在,药渣子都要小心包好带回来。待都安顿好,方来到齐天睿身旁,原是想安顿他往睿祺那厢去住,却不料他站起身拉了她就往楼下去。
宁府里已是不剩什么下人,用过晚饭一关园子门,到处都不见人影,静悄悄的。两人下了楼,这回不用往书架子后头去,齐天睿来到南窗下的暖炕仰身就躺了下去。暖炕没有生火,垫褥倒是在这窗根儿下晒的暖暖和和的,莞初俯身帮他褪下靴子,腿平展展地放好。
“去给你把茶饭端来么?”
齐天睿没吱声,伸手把她拽到身旁。他躺着,她坐着,手依旧在她身上,两人却都不觉,就这么在昏暗的烛光里坐了好半天。
“你心里……有主意了么?”莞初轻声开口问。
他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那双迷离醉眼此刻轻拢着烛光,略略眯着,深不见底,半晌方哑声道,“你说呢?”
“我也不敢说……全听相公的。”
她应得乖乖的,好是顺从的小模样,他闻言背在烛影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弯……“我想着以眼下这情形,只能有两个法子。”
“哪两个?”
“一,找到那个男人,助他们成就夫妻。”
“不行。”话音未落,她便轻轻摇摇头。
“哦?”他似是惊讶,“这是为何?他二人既是苟合必有情意,成就一双有情人岂非好事?”
“既说得苟合,这情意么……也便不觉怎样了。”小声儿轻柔柔的,一时出了口,方觉自己尴尬,候了一刻不闻他再问,只觉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淡的,却让人有些招架不得,莞初轻轻咬了咬唇,“……许是曾有情意,可那男人分明心里更顾着自己,并不念她,还说得什么情意?一旦有难,不可共当,怎可倚赖终身?”一番话说完不见应,看了他一眼,小声又道,“……不能把大妹妹托付给他,相公,你说是不是?”
他安静地瞧着,丫头语气淡得连那泛着薄薄粉晕的小脸都觉清冷,一点心思小心翼翼地曝在他眼前,这才觉出手中还握着她,拇指轻轻摩挲那细嫩的手背,“是。”
他这么便宜就应允下来,莞初微微怔了一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将将攫紧的心悄悄放开来……
“第二个法子么,”他继续缓声道,“让她悄悄生下来,日后把那孽种寻个妥当的去处远远送走,彻底了断!”
这一回他说罢半晌,她都没吭声,烛光里静静地坐着,看着他的手轻轻抚着她,抿着唇,小涡儿圆圆的,像是等着他更说妥贴,又像是……有些赌气。
“怎样啊?问你话呢。”
他的语声不大,似是果然在商量,莞初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
他见状一挑眉,“怎的?又不行?”
“我……我不知道。听着像是极妥当,可这般斩断骨肉的法子究竟如何行得通……”
“斩断骨肉?那是个本不该生的孽种,还要留下不成?”
他语声提高更觉沉重,莞初轻轻蹙了蹙眉,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近近的,映着烛光将那浅浅水光的眸底都呈在他眼中,轻声道,“是不该生,可既然生了,就是她的骨肉。两月堕胎,痛,却还能忍;可十月怀胎,母子怎忍分离?若是我,我必忍不得,是生是死,总归……要跟孩子一道。我嫁过来时候短,于大妹妹不敢说十分懂得,却也知道一个庶出让她从小到大背得多少辛苦,如今,自己的骨肉又是孽缘私生、寄人篱下,不知这一辈子,她该如何心安?往后每一日每一夜的煎熬,又有谁能宽解得了?能撑得多久……”
齐天睿闻言未开口,长长叹了口气,伤痛的手指在眉头拧了又拧方哑声道,“秀筠心思太重,撑不得多久……可若留下,怎么养?”
“相公你是孩子的亲娘舅,自是有办法养他。”
这一句她应得好及时,小涡儿竟是弯弯地含了笑,齐天睿瞪了她一眼,“你少给我灌迷昏汤!”说罢又轻轻点了点头,似自语道,“既然养,就得养得堂堂正正,单作娘舅怕是不足够。”
“嗯?”莞初一愣。
“只能当爹了。”
☆、第49章
……
小烛燃至过半,烛泪斑斑,烛花爆燃,昏暗的厅堂只有南窗下的暖榻上这一点光,照着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静悄悄的……
她忽地就噤了声,齐天睿等了半天单肘撑起来,近近地瞧着她,脸色倒平和,不曾被他那一句话吓着,只是眼帘轻拢不再看他,粉粉的唇抿着,几次颤颤想开口,终究欲语还休。他微微一笑,“怎的?我这主意还是不行?”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你能亲自护着那孩子,自是最好。”
“怎的成了我一个人?是咱俩。光有爹,哪生得出的孩子。”
为夫后悔了_分节阅读_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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