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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草原上的草枯了又绿,胡杨林的叶子掉了又长,三年多的时间似乎随着沙漠的风一瞬而过。山洞里沈木兰又是一头冷汗从睡梦中惊醒。看着一旁睡熟的幺姑,她轻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她以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在记忆里,但是每天晚上充满血色的噩梦不断的提醒着她,有些事不是她不去想就能不想,想忘却就能忘却的。

    醒来之后难以入睡的沈木兰从洞口看了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夜空笼罩着大地,天空中稀疏黯淡的点缀着两三点星光。周遭除了她和幺姑的呼吸声,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她抱膝坐在火堆旁发起了呆。一阵夜风吹过,她忽然觉得身体有点凉,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火堆的火势弱了下去,里面的木柴快要燃尽了,忙从旁边的柴堆中捡起几块木柴添了进去,将火堆重新烧旺。

    沈木兰起身走出山洞,看着发白的东方,天空一片浅蓝,很浅很浅。转眼间,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红霞。起初是几抹,慢慢的,红霞的范围扩大。最后天边似乎燃烧起来,一轮红日冲破云霞,喷薄而出,灿烂耀眼,天地间顿时变得鲜活了起来。

    不管看多少次,沈木兰依然会为鲜艳夺目,辉煌壮美的日出美景而震撼。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意味着新的希望。她伸了个懒腰,转头看着东南方出神,沿着这个方面一直走,一直走,走过湖泊、山川、沙漠、戈壁、草原,……遇到城池之后,那里就是父亲念念不忘的故乡,在临死之前还不忘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回去的中原。

    “阿珠,先生过世之前让你回中原,你借口要给先生守孝不肯走,拖延至今,如今孝期已满,我们什么时候走?”年纪约有四十岁的幺姑从山洞里走了出来,站在沈木兰的身后,开口打断了她的遐想。

    沈木兰回望了一眼幺姑,三年前西骉(biāo)鹘发生政变,父亲就是因此而死,当时一起逃出来的人中只剩下她和自己,两人自此相依为命至今。相比沈木兰的犹豫踌躇,幺姑一直惦记着要回中原,屡屡催促着她启程。

    吐了一口长气,沈木兰回过头,久久不语,长时间的沉默让幺姑以为沈木兰像以往一样逃避下去,不准备回答了,谁知她突然开了口:“幺姑,缙朝已经灭亡,而且你跟我说过,你在中原早已没了亲人,既然这样,在哪还不都是一样。更何况,我们现在生活的不是挺好的嘛。”

    中原现在是赢氏当政,取代了前朝曹氏建立的缙朝,国号为“雍”。虽然不过是一个立国不过三十多年的新兴王朝,但是沈木兰从父亲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口中得知,在大雍统一中原之后,对待草原的态度慢慢变得强硬起来。自此中原再也不是任由草原予给予求劫掠的“后花园”了,而且对草原的策略,也从以前单纯的防御,变成了积极进攻,并且颇有成果。

    “不一样,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幺姑非常感慨的说道:“大缙是在还是不在,对我想回中原都没有影响,我在中原也确实没有了亲人,可是我依然盼着回去。中原,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就算死,我也想死在故乡的土地上,如果在有生之年,我能够再一次踏上中原的土地,喝一口中原的水,吃一顿地道的中原风味饭菜,听一听熟悉的乡音,……余愿足矣。曾经我以为这个愿望不过是个奢望,只能在梦里才能实现,但是现在明明有机会的,只要阿珠你答应,我们就能回去了。”

    见沈木兰没有回应,幺姑上前几步,和她并肩而立,望着东南方中原的方向,进一步劝道:“生活的很好?阿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扪心自问,我们现在真的算是生活的很好吗?虽然有小白的照顾,但是在草原上,比雪豹凶猛的动物多的很。而且在草原上生活,并不仅猛兽这一种威胁,谁也说不好哪一天会到什么危险?阿珠,草原上的动物能正常老去的少之又少,小白就算有你在旁边护着,可是它的寿命也不过十几年。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们不可能永远一直陪着你的。”叹了一口气,面带踌躇之色,终于忍不住把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阿珠你不肯走,难道是想找鞮逻渥傑可汗报仇吗?”

    见沈木兰不答,幺姑急了,忙忙的说道:“你可别犯糊涂,你忘了,先生死之前是怎么叮嘱你的,你又是怎么答应他的?更何况,那可是西骉鹘的可汗,虽然在先生的设计下,骉鹘分裂成东西两部,实力被削弱了一部分,但是当初鞮逻渥傑可汗身为左谷蠡王的时候,手下就控弦三十万,如今做了可汗,怎么也有百万之数,哪是你一个孤单无依的小女子能匹敌的?你若是想要报仇,无疑是蚍蜉撼大树,根本无望,所以你还是放弃吧。”

    隔了三年多,听到幺姑提起鞮逻渥傑这个久违的名字,那些被放在脑海深处,刻骨铭心的记忆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呜呜的号角声,马匹的嘶鸣声,喧嚣嘈杂的人声,刀枪剑戟金铁交鸣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双手被缚的父亲被疾驰的高头大马拖在地上,马儿走过的道路上被鲜血染就;围观欢呼的人,面容曾经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是那么的陌生,让她不敢认。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前一刻还一脸和煦大笑着亲热和她打招呼的人,下一秒会变得那么狰狞凶残,并对她挥起了刀剑;……鲜血飞溅,回想着那时的暴虐杀伐,沈木兰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氤氲血色,鼻端弥漫着丝丝腥甜,浑身战栗。

    “阿珠,你没事吧?”幺姑看到沈木兰神色变得空茫,忍不住担心的问道。沈木兰回过神来,松开紧握的双拳,双眼闭上又睁开,将杂乱的心绪收整好,轻摇了一下头,强笑着说道:“没事,我很好。”

    对上幺姑担忧的眼神,沈木兰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开口:“放心吧,幺姑,我真的没事。父亲的叮嘱我一刻都没有忘记。父亲的遗愿是希望我幸福,他不想让我生活在仇恨里,要我放下这一切,我现在或许还做不到彻底放下过去,但是我会努力往前走的,不会……不会不自量力的去找越顿皋啜报仇的。”这一番话似乎是说给幺姑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幺姑听到沈木兰直呼鞮逻渥傑可汗的名字,就知道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但是她心里对其的恨意却丝毫未减,只不过是碍于对父亲的承诺强自忍耐下来罢了。幺姑担心沈木兰有一天忍不下去,做出什么傻事来,她不想看着沈木兰以卵击石,白白送了性命。

    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回到中原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遇到新的人和新的事,沈木兰的注意力就不会全部放在草原的事上,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说不定这些仇恨的心思也就慢慢的放下了。

    回中原,完成先生的嘱托,不仅保全了沈木兰,顺便还全了自己返归中原心愿,一箭三雕。幺姑转过身,伸出手拉着沈木兰的手,恳求道:“既然你不想报仇,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阿珠,我们走吧。听先生的话,我们离开这里,回中原,去过安定平稳的日子,过正常的日子去。”

    沈木兰看着幺姑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低下了头,避开她的视线,将手从幺姑的手缓缓的抽出了出来。她越过幺姑,一面走向刚刚从巢穴中走出来,在幺姑身后不远处站定的雪豹,一面说道:“家里的食物不多了,而且盐也没有多少了,我和小白出去一趟,少则三四天,多则七八天就回来。幺姑你在家注意安全,我们走了。”

    最后一句话的话音尚飘落在空中的时候,沈木兰已经和雪豹飞快的离开了。幺姑张嘴欲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看着沈木兰和雪豹远去的身影,无奈的叹了口气。就知道会这样,只要她一提起回中原这个话题,沈木兰要么是干脆不说话,要么就是顾左言它,又或者就是借机逃遁,……反正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对此幺姑只能徒呼奈何。

    幺姑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回了山洞。虽然这里因为是雪豹的巢穴所在,附近已经被它划为自己的领地,并作了记号,寻常猛兽畏惧雪豹留下的气味不会闯进来,不过终究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她可不想还没回中原,反而莫名其妙的做了兽中餐,所以回到山洞的幺姑用巨石把洞口牢牢的堵住。

    沈木兰和雪豹迎着朝阳飞奔着,欢快的笑声散落在草原上。跑累了的沈木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冲在前面的雪豹见她停了下来,折了回来,将硕大的脑袋放到她的膝盖上,在她身边趴下。沈木兰伸手摩挲着雪豹的下巴,看着雪豹露出惬意的神情,和它说道:“小白,幺姑一直惦记着要回中原,自从父亲的孝期过了之后,她已经提了好多次了,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一个无法走出草原,恐怕幺姑早就独自上路了。”

    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幺姑是跟着缙朝和骉鹘和亲的昌宜公主来到草原的陪嫁女官,哪怕她已经在草原生活三十多年了,甚至比在中原生活的时间还长,但是中原的一切早已经根深蒂固的烙在了她的脑海里,对草原游牧民族的这种以畜牧射猎为事,食畜肉,饮潼酪,衣皮革,被毡裘,居住在方便移动的穹庐,‘逐水草而居’的披发左衽,贱老贵壮,寡廉耻,无礼义的粗糙生活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从来到草原的那一天她就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中原,原本以为这一辈将会终老于草原了,如今有机会能回中原,自然恨不得马上回去。我理解她这种迫切的心里,只是……”

    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松开手,看着沙子慢慢的散落在地,沈木兰叹道:“小白,你知道嘛,不同于幺姑,我虽然是一名中原人,可是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草原。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人和事,而且不管是我的仇人还是朋友,都生活在草原上。中原虽然是我和父亲的故乡,但是对我来说,却极其陌生。”

    默念着越顿皋啜的名字,叹道:“虽然父亲不允许我报仇,而且我也答应他了,但是我终究心有不甘。父亲当初不愿意我留在草原,之所以一再叮嘱让我回中原,是担心我……担心我被越顿皋啜抓住,但是我现在很安全,哪怕他如今成了西骉鹘的可汗也抓不住我,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将自己捧在手心里疼宠的父亲,沈木兰眼中忍不住泪花闪闪。她仰着头,使劲将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迎着明丽的阳光,轻笑着说道:“父亲,你看到了嘛,女儿现在很好,生活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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