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淋浴室传来马桶的抽水声,那张薄得透明的、揉成一团的、写满黎素经历的报告纸,被沈星南无情扔进命运的漩涡之中。
它似乎还在扼腕挣扎,趴着马桶边缘拼命往上爬,不断吼出刺耳的叫嚣声或者蛊惑沈星南后悔这么做并把它救上来。
沈星南用他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松开衬衫第一粒纽扣,他看着那张写满秘密的纸张被冲进下水道里,全程无动于衷,神情淡漠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可谁都知道。
他并不是无动于衷。
沈星南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他真正感到沉重的时候,才会连微笑都舍不得,任由冷漠与无情弥漫在他的心尖。
纸张被滚进下水道的那瞬,黎素那二十多年的经历像是老电影般一帧帧地播映在她眼前——
母亲在她面前自杀,她缩在黑暗的小房间里哭泣,重新走出来时,脑海里已强行忘记母亲是如何去世的。
多年后,黎素肯定地对她喜欢的人编织了一套母亲因病去世的谎言。
照顾她多年的哥哥为了权力和金钱,不惜架空父亲的势力,把她丢进疯人院。父亲急性病发不治身亡,她一次次地麻痹自己是兄长把父亲绑架,父亲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疯人院里,唯一的好友宋飘,也算是黎素的缩影,但她却害怕走上宋飘的下场。
黎素呐喊过、崩溃过、咆哮过、挣扎过,却没人真正心疼她。
她只能一步步地把那些可怖的真相冰封起来,撒满可可酱和巧克力粉,点缀上樱桃果酱。如果再有心些,可以把这完美粉饰的丑陋包装得更稳妥些,打上一个可爱的蝴蝶结。
面目全非。
欺骗了所有人,也欺骗了她自己。
黎素喜欢向日葵,喜欢向日葵的灿烂和明亮,她的油画大多都是向日葵。向日葵分正面和反面。正面朝阳,反面阴暗湿冷。
她已经感觉出来背后的阴冷,才更加积极地向阳,把阴暗面躲避起来。
沈星南曾经问过黎素是不是喜欢梵高,黎素当初回答的是一般,现在看来黎素是在撒谎。她的每幅画都有临摹梵高的影子,黎希还告诉他黎素读书学艺术时的偶像就是梵高,连魔怔咬黎希耳朵时都有模仿偶像当年的影子。
一切都理清楚了,沈星南目光黯淡地垂下眼帘,他不经意地抬头看着镜子里的男人。
衬衫两臂的袖口挽起,第一粒纽扣没系,头发被他揉得杂乱。
脸色不自然地苍白,眉头深深地皱着,要是被黎素看到肯定嘟囔着要用指尖抹平。嘴唇很薄,但也很红,是那种诡异的红感,看着挺干燥的,甚至还起了点皮。
虽然皮相上的基础还在,气质还多了几分冷郁的美感,确实有人好这口,还挺多。但要是真被别人看到沈星南这副样子,一定会吓一大跳,想着……难不成前几天还浑身恋爱的酸臭味的沈医生,这么快就失恋了?
沈星南六神无主地盯着镜子里的男人,心不在焉地想,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他想救黎素。
感情这回事真的缥缈得很,沈星南也不能保证若干年后,他们两人还是彼此的另一半。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但阻碍他们分开的东西,绝对不能是黎素身上的病。
那种东西,怎么能变成一道难关横亘在他和黎素的面前?
未免也太可笑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大年三十。
疯人院举办了一场较往年盛大许多的年会。所谓年会,也就是一大家子疯人院里的伙伴,聚在被包装得耳目一新的食堂大厅里,一起吃顿美食丰盛的年夜饭。
每一年的年夜饭都有个主题。
去年是吃饺子,每个饺子里都包着不同的馅料,硬的有水钻、一粒纽扣、一颗石头,软的有写了三行情书的一张纸、一块花布、一元纸币。
千奇百怪,按江心离的话调侃,就是“亏柳踪源这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想得出来。”
黎素也很期待这次的年夜饭是什么主题。离正式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黎素闲得没事干,絮絮叨叨地和沈星南叙述去年今天的趣事。
好在沈星南没表现出分毫的不耐烦,全程眼含微笑地邀请黎素继续讲,时不时追问一下细节,或者喂她喝口水润润嗓。听众那么识相,黎素讲得也很有兴致,青年男女柔情蜜意地一问一答,用泡在蜜罐里的语调聊别人眼里最无聊的事。旁若无人、乐在其中。亲密无间到不容一条缝供第三人插入,活生生虐杀了旁边好几只单身狗。
黎素咽下沈星南给她剥的橘子瓣,心尖尖像舔了蜂蜜一样的甜。她甜蜜蜜地瞅着沈星南瞧,真是越瞧越觉得她这个对象优秀得万中挑一。等明儿把爸爸救出来,就带沈星南见他,他肯定很喜欢这个准女婿!
不过也不知道沈星南愿不愿意和她以结婚为目的地在一起交往……
应该是愿意的吧?老一辈说不以结婚为前提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沈星南不像是那种要耍流氓的人。
……甚至,他到现在都没耍过流氓。
嗯,接过一两次的吻。
想到这里黎素有点难过,她低头略带嫌弃地看了眼自己平庸的身材,心情沮丧地怀疑沈星南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嫌弃她的身材?
思绪越来越飘远。
黎素脑补帝把思绪拉回,立刻严厉地批评了一下自己,她都在想些什么?她和沈星南才交往了大半个月。这种牵手居多偶尔接吻的架势不是很正常吗?
她是有多饥渴,想东想西、白日宣淫……
沈星南见黎素长久地沉默,又扔了瓣橘子到黎素的嘴里,不太重地敲了她一下脑门,哂笑道:“你又在想什么?继续讲,柳院长让厨师在饺子里包了奇奇怪怪的东西,然后呢?”
想你。
黎素在心里回答。
她这简洁的回答又在心尖婉转了片刻,更加确定了答案。
没错嘛,就是在想你。呦嘿嘿。
此时若是沈星南有火眼金睛,大约能看到黎素身后长了一条软乎乎的尾巴,冲着他摇了好几下。
黎素想起她讲到江心离吞硬币的事,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江心离咬到一块零几年产的一元硬币,差点吞下去。去洗手间漱二十多遍的口……你说你们这种和医疗搭边的职业,是不是都有点洁癖啊?”
零几年产的硬币,不知轮了多少不认识人的手。
这双手也许刚扫过街巷,也许刚摸过公交车的拉杠,也许刚搅和过水泥和砖头……
沈星南想想就有些食不下咽。接下来的年夜饭估计也吃不了多少了。
“那你呢?”沈星南刻意转移话题,他对别人的事没兴趣,只对黎素的事感兴趣,“你咬到什么古怪东西?”
黎素想到她去年的惊喜,炫耀似的凑近沈星南耳边说:“我咬到一张纸,纸上写了一支签,后来我去找江心离百度,意思是就是我的桃花过不久就开了。”
沈星南好笑地扬了扬眉毛:“你觉得准吗?”
“还用问吗?”黎素笑了笑,轻轻点了一下沈星南的睫毛,信誓旦旦地说:“当然准。我面前就是一只特别优秀的桃花。”
两人都微笑地看着对方,呼吸绵长交错。
特别是黎素,笑得特别傻,眼睛里饱含温柔和满足。
沈星南对这样的黎素喜欢得不行,他突然有些后悔听她的话来这里吃年夜饭,热闹是热闹了,但人多,他需要克制这种泛滥的喜欢。
黎素也是满脸愁怨地盯着沈星南看,好像也有相同的苦恼。
沈星南眉目一松,淡淡地轻笑起来,整个表情都是愉悦的,深藏眷恋和爱意,连之前得知黎素得病的困扰都先付诸脑后。
黎素眼睛亮晶晶的,这就是谈恋爱吗?
之前他们虽然在一起,但经历那场宴会后,有种说不出隔膜横亘在她和沈星南之间。
这几天,沈星南仿佛有很多烦恼的样子。
但每次黎素问他,他都笑着说“没有”、“没事”,像戴了层面具,连在她面前都不肯摘下来。
沈星南有事忙,黎素就不愿打扰他。
这样一来,两人房间虽隔得不远,相处时间却比以前没在一起的时候,还要更少了。
直到今天,她才感觉出沈星南真正的愉悦和轻松来。
黎素懒洋洋地托着腮:“你在国外也会过年吗?”
“去年过年,唔,我认识的几个中国留学生煮了饺子给我吃。”沈星南想了想,就坦诚地如实汇报,“那天我拉开门,他们捧着饺子盆祝我新年快乐,用汉语说的。说实话,那几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汉语了,虽然认识那几个中国留学生,但住得远,平时没什么交集。那天听到新年快乐四个字……”
黎素喜滋滋地:“是不是特感动、特心潮澎湃?”
“很感动,快哭了。”沈星南嗯了一声,开玩笑地说。
顿了顿,他又由衷地补充道:“那天,还真的有苏轼写的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我们喝了挺多酒,后来联系就多了。”
黎素酸里酸气地哼道:“有没有漂亮的女孩子?”
沈星南忍不住轻笑:“没有。就算有,我也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