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劝告我,不要擦;脑告诫我,暧昧地含上他用过的滤嘴,这行为太浪荡,就似燕燕叼过权势男的烟,这是歌妓的姿态。
萨克斯不轻,犹豫不决之余,我还得忧心他提得累了,一个劲催促自己快下决意......
“苏子,我们该回家了。”幸而苏木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消弭了这纠葛决断。
“是挺晚了,我们得早些回去。”这话我对着程井然说,他举了这般久,总不能晾着他就随苏木起身走吧。
“恩,这种地方不该呆太久。”他亦站起身来,将两柄萨克斯置于座位上。
“我去叫敏宏。”苏木站在这往台下望了望,很快逮到敏宏的身影,先行一步。
苏木跑得极快,我跟不上他步子,只能和程井然留在原处。他倒是光站着,毫无打算先行一步。
“苏子,没人来舞厅,是为和同性跳舞的......”他目光悠悠望向厅门口,我大约晓得他在评述谁,却又好似不止这个意思。
两相无言间,苏木已逮着宏哥,在门口挥手示意我们下去。我匆匆走在前面,除了不解他话的迷惘外,还有清晰的喜悦。不论如何,他是记得我的名字的。
回去的车上,无人主动开口。我是因为无话可说,除我外的三位先生,大概是在生闷气。
宏哥的不满最明显,他一会抱怨司机刹车猛,一会嫌苏木凑得太近......毕竟不到九点就被打断玩乐撵回家,确实扫兴。男人最不喜欢被打断,不是吗?
“中西药房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明日就会有人带你过去。”程井然这话虽未明指对哪位说,但谁都知道是苏木。
“明日?你疯了!”不止苏木恐慌,连我都惊地向后排扭过身子。看到的第一幕情景,便是中间位的宏哥,被挤向右侧的苏木硬生生压在下面。
“恩。”程井然微微往右侧车门向挪了挪,淡然应下。
“fickdich!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着面朝车窗咆哮的苏木,不置可否的程井然。等了数秒后缓缓停了车,他当然不必挽留一位老板都不开口挽留的人。
苏木骂着只有我听得懂的脏话,大力推开车门,砰又甩回,还不忘附赠一脚踹。虽我深觉程井然不置可否的淡然模样很有魅力,但在苏木工作这件事上,他确实过于着急了。
这么一闹,车上更无人说话了。吵吵嚷嚷的宏哥也专注盯着窗外夜景,不一会,本处于后排中间的他,脸都快黏上车窗了。什么夜景这般好看?
“到了。”司机缓缓将车停在半坡的一栋别墅前,我辨认了许久,才意识到表姑家了。虽心有不舍,我还是选择了急速逃离。
站在较高的半坡上,我一眼瞧见正从坡底向上爬的苏木。这家伙运势怎这般好!我还以为他下车的地方该是一处荒郊野岭呢,竟离家这般近......真真走运啊。
姑父姑母摸不准我们归家的时间,便遣了王姨在楼下候着,自己先回屋歇息了。
当王姨抱怨了半句:“不早了,老爷太太都睡了,你们也赶紧......”后,宏哥被压制的怒意不知怎么又回了炉,嘴上骂骂咧咧,双脚重重跺着楼梯回了房。
在看到坡底的苏木前,我原想搬张躺椅于家门口,候着从荒山野岭辛苦归来的哥哥。但现下,我知会了王姨后,径直回了房。睡衣还未挑好,程井然的话还没琢磨明白,哪有时间为爬坡的苏木耽搁!
可惜事情虽满,我淋完浴瞥见床的那刻,除了助跑后扑上去趴着,竟已无他想。连日日坚持的记事作业,都忘却天边。
大清早被鸟鸣声吵醒时,我抱着怨念睁了眼。才准备怒瞪窗边不知好歹的鸟,就察觉窗外的烈日升入□□,墙上的挂钟指到十......再上面点。
如果我现在的意识算已清醒的话,这才是我到表姑家的第二日吧?竟已暴露了自己是个懒丫头!
鸟不多瞪,我匆乱掀起薄被蹭上鞋,动作剧烈到吓跑了鸟儿。为保颜面,下楼时我一边装清醒地瞪大眼,一边假说:
“哎呀,真是的,为一本书着了迷,竟看得忘了时间了......”话未落,看见客厅沙发上熟人已坐齐,还多出一张陌生脸。
“我记得你房里就一本《朝花夕拾》,你认得全字?”昨日看电影时,我追问宏哥屏幕上的字不停,这让他对我的中文水平有了深刻了解。
“挑着看呗。”其实我连那本书的书名都认不全,好在宏哥主动献上发音。
“你该让敏宏给你买本字典查着看。”多出的那人笑着给了建议,因为不知如何称呼他,我只能笑着回了礼。
“念祖,当然该由你给新姐姐买字典。”宏哥翘着二郎腿,为了本字典和人不依不挠。
“行!那就我买,送完木哥的路上就买。”他说罢起了身,我本以为他要迫不及待去买字典,不料竟是催促苏木出门的。苏木憋着嘴,在姑父姑母殷切的注目下,蔫着脑袋走远。
“苏木去干嘛?”经过昨日影厅里与宏哥的文化交流,我已不再对新环境陌生害怕,自然也不再想粘着苏木。
“昨日元序说——明天有人带你去医馆,喏,这就是那位带路人......那你猜猜苏木是去哪?”
噢,难怪苏木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只得深深佩服程井然的诚信。
“那,这位带路人又是谁?”既然他说了要送我字典,赠礼者是谁都不晓得,太说不过去。
“他叫盛毓度,是元序的好友。比你小两岁,因为暑期正闲,很爱为元序跑各种腿......你可以叫他念祖。”宏哥对这位弟弟的情况作了简短介绍,他起先介绍的名字太复杂,我压根没记住。
是以我当然不是“可以”叫他念祖,而是只可叫他念祖。
“所以苏木今日起就要开始工作了?”这会我回过神来,不大开怀,我该如何度过无聊的一日?
“是啊,夏季病患多,他可能还得晚些才能回家呢......”
“很晚?那我怎么办,岂不是要无聊坏?”我不敢想象一天到晚,再见不到苏木的情景。但我提这无聊二字,为的是希望宏哥看我可怜,带我去找程井然玩。
“无聊?你也没时间无聊了,今日起就去片场观摩,学学电影是怎么拍的,人家是怎么演的。”也不知我上句怎么得罪了姑父,他不悦地将报纸扔在沙发上,独自上了楼。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亦有职务在身。
“你做好准备,一谈到拍电影,父亲严格的可怕。”宏哥说完这句把我拉到餐桌边。
饭菜在前,相顾无言。
因为预先得了姑父的警示,我不敢出去撒野,也不敢上楼补眠,安静地坐上沙发上拎着今日报纸。
我原就很不爱看报,眼下密密麻麻的复杂中文更令我两眼昏花,这样可挨不到那位念祖回来了,我急需一册字典。
“今日的报纸有什么新鲜事吗?您看了这般久......”我数着王嫂擦完桌,扫完地,弹完沙发......第三次走到我附近时,距第一回已过了一个小时十五分。
王嫂为人很是和蔼,她甚至深深理解我的懒床行径。对这样的好长辈,我自然不需要粉饰谎言。可在我准备开口责难中文字难懂时,姑父正巧下到楼梯上。从姑父对宏哥成绩的不满上看,他多半是喜欢文化人的,所以......
“看了犹太人哈同的报道。”我水平再弱,还是能看懂些的,毕竟自己算半个犹太人,就像自己的名字,怎么着也该认到。
“怎么上海也有犹太人?”我实在怕姑父深究,万一学爹爹般接着问:“哦,那这篇报道写了什么?”我可真答不上,当然得识趣地找话规避。
“哼,上海犹太人多了去,最奸的商人便是这哈同和沙逊......”
我很见不得姑父鄙夷我们犹太人的嘴脸,本想出言反驳,可一想到他随时可至的坏脾气......算了,今个就当自己是“一整个”中国人吧。
“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片场......你还有什么要带?”姑父的问询略有深意,回想起昨日某人为个包耽误他行程的事,我哪还敢再上楼一趟?赶忙甩着头,笑嘻嘻揽着他的胳膊出门。
姑父见我这狗腿的模样,很是开怀,上车也不盯着司机责难了,一个劲给我说着电影片场的情况。
“现在厂里在拍的戏,是姑父在导。当然,因这段时间在忙有声片,我叫了秋叔的小弟正国帮我看着。哦,这部戏暂定叫《银星幸运》,是你秋叔在改的一部大制作的前传......”姑父兴致一上来,从选角到片场花絮,丁点事都不放过。特别他一说选角的艰辛严苛,我的心便被重物压了几斤。
我这角被选的,没要求试戏,没有挨批评......半顿野餐就敲定了,我真的适合演吗?
“姑父,您有没有想过......我也许演不好。您看你说的燕芝,天赋那般好,受了多部戏的雕琢才......”我这忧愁还没发完,姑父便直摇起头,边道不会不会。
“您如此相信我?”
“你和燕芝不一样,燕芝内敛,虽天赋极佳,刚开始拍总撒不开脸皮。你不一样,你活泼,天性解放的彻底,当然上手快。”
我本是一个自信的人,况且姑父都主动这般说了,砸了也不怪我。但他夸我上手快,万一我是笨拙的......
“还有。”当我回顾自己是否笨拙时,才发现姑父这话未说完,这些有钱有势的,说话好像都喜欢只抛半句。
“还有当初推荐燕芝的,也是元序......你看燕芝现在可是电影圈最红的角了,说明元序的眼光极好,他指定你来,定然不差的......”
姑父说这话时,眼神极尽温柔。他多半看出我的忧虑,故而用此话安慰我。可他不晓得,我这本来已担了几斤重的心,在他话语刚启时便被千斤拽落谷底。
这享受钦点待遇的,原不止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