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家最后一个下楼吃早饭的,慢吞吞着动作也不见人来催。
待我下楼看见厅里忙碌的景象后,自然不觉得奇怪了,因为本就无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姑父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声音洪亮,大意在通知什么人做准备;表姑拉着苏木翻译电报,时不时还要指着几个德语字符讨教,宏哥趴在他们坐得沙发上后面蹭课听;新表哥最是正经,端着杯牛奶翻阅报纸。
他们听见我下楼的声响,纷纷回头望过来。姑父最是兴奋,他匆匆挂下电话,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苏子,姑父定将你培养成红遍全国的电影明星!”
我回以微笑,喜悦冲击下,任谁都会不冷静地打些口头包票。
“囡囡起啦,起了我们就用早饭吧。”表姑撒下手中的电报,预备走来拥住我。我瞧苏木悄悄松了口气,新表哥心急地将杯中剩余的牛奶一干而净。
女主人发了话,大伙纷纷站起,围坐到餐桌边上。桌上摆得都是很传统的中国早餐,有粥,有咸菜鸭蛋,有圆鼓鼓的白面包,还有黄澄澄的细长条......我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却直觉很好吃。
“来苏子,吃根油条......”
“还有这是包子,你喜欢什么馅的?”
今晨的姑父空前热情,他甚至换了个坐特意挨着我,手把手践行昨日关于好好照顾我的承诺。
“什么馅?”我不大明白馅是什么意思。
“有肉馅,有萝卜丝馅,还有红糖馅......”他依次指了指盘子的白面包,我仍是不太懂这些馅的区别,却很明白该怎么选。
“不要红糖!不要甜的!”
姑父被我的大声果决吓了一跳,愣完后火速给我塞了个白面包,道是梅干菜馅。这白面包不像柏林卖的干瘪,很是可爱,我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满嘴香甜......
“姑父,梅干菜是甜的吗?”虽然这个白面包味道很不错,可好像仍是甜的?回想起昨日的甜茄子,我不确定上海与柏林对甜的界定是不是同一个。
姑父被问得迷糊了,他即刻翘起屁股眺望我的白面包。而在他辨清楚之前,去厨房做料理的表姑回来了。
“哎呦!这个是红糖包子!苏子啊,千万别让你姑父给你干事,他可真是什么都不懂......”表姑匆忙从我手中夺过咬了一口的白面包,嗔怒责怪姑父。姑父没还嘴也没摆脸色,笑嘻嘻退回位置。
我心中不免泛上一阵忧愁,连白面包都挑错,姑父好好关照我的保证,看来只能听听罢了。不过还有件事,事关姑父,令我心怀。
“姑父,我们今日要去程井然那取钱吗?”我一切的紧赶慢赶,都是为了此刻早些到来罢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元序那样的,不会带现钱,庄票过会就差人送来。”姑父一副你怎这般天真的表情。
我懵着回不上话,明明说好取钱的......我对中文的误解,真这般大吗?
“对了苏子,今日不若让你表哥带你们去看电影吧,一可消磨时间,二来你趁机看看人家是怎么演的。”姑父今晨很是兴奋,他丝毫瞧不出我的情绪变化,不甘寂静的一句接一句。
我对这个安排也算满意,没拍过片,怎么也得先看几部,了解下中国电影景况吧。
“好极,最近有什么好片吗?”
“故都春梦!可好看了......”宏哥倒不等他业内父亲吐出意见,急跳出来推荐。可他话未说完,又急速缩回脖子,垂头剥起咸鸭蛋,不继续介绍了。
我同样不敢追问下去,只因姑父的脸色变得同昨日饭桌上一般难看。他盯着宏哥,那眼神凶狠,好似要将宏哥塞回表姑肚里。
“你去看了。”姑父的语气不是发问,纯粹给儿子下了判决书。
“听......听说的。”宏哥低头搅着碗里的粥,咸鸭蛋黄与白粥快速融合一起,呈现一种污秽的颜色。
“哼”姑父也不继续责骂,叼个包子,甩着袖子气上了楼。
“我们还去看吗?”苏木正叼着我吃剩的那个甜包子,等姑父上楼后低声问宏哥。
“去......为何不去!”宏哥大勺舀着黄粥,声音嘟囔不清。
“那我们去看什么?”我追问,刚看姑父的神色,对那部故都春梦很是厌恶,我们大概得换一部片。
宏哥抹了抹唇边黄痕,大声说:
“就去看故都春梦,我早想看了!”念到故都春梦几字时,他刻意消了声,只有唇形动。
可敏宏仍低估了他父亲的领悟力,话落不一会,楼上传来砰砰物体破碎声,多半是姑父怒砸的。
“姑父为什么这般生气?”我看出了他的怒气,却不知缘由。苏木听完,首先白了我眼。
“昨日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在听?这电影是别的公司拍的。”
我恍然大悟,自己儿子拼命夸着敌司的作品,是值得抑郁的。
“不仅如此,联华现在风头可盛了,虽这个月才组建联合公司,但片拍的好,还捧红名角凤珠。天一也不错,本来影圈是父亲的明星独霸,现在可是三足鼎立了。”宏哥这么解释,我领会了一些。可我仍不能理解,为何他能用如此欢快的语调介绍父亲公司的衰落,他确是姑父的爱子?
“你们快些吃,我吃好了,咱们吃好就走。”宏哥抹干净嘴巴后,不厚道着催促。
“你们去吧,我便不去了,想在家里看些书。”新表哥同时抹干净嘴巴,却道出截然不同的决意。鲜朗对比,不怪姑父更看重新表哥些。
我同样很期待看片,在柏林,我也算影院的常客。于是草草扫完早饭,逼迫着未吃饱的苏木出了门。
今日我们乘着车出门,不是人力车,是昨日黑乎乎的那辆。它穿梭过马路,在一家新光大剧院前停下,接着被宏哥速速打发走。
“我先去买票,看完电影,咱们还能去舞厅玩玩。”说完他三并两步,先行一步。我和苏木按着嘱托,在原地等他。
对无事可干的人而言,原地等,就是四处瞧瞧风景,瞧瞧人流,瞧瞧不远处小贩们争吵,瞧瞧路过的小伙......这不,马路对面就有位帅小伙,我又恰好认识。
“那个是不是程井然!”我掐了掐同美人玩眼色的苏木,指着对街处直挺挺站着那人,他正同几位年长的男子交谈。
“是......吧。”
程井然今日穿了身正经西装,搭了顶西式帽子,拄着不列颠拐,很是入潮。站在他身边的人,年长居多,还有个别外国老头。唯有一位看起来年轻,因站在人行道台阶下,显得矮了一截。
“我们方便打扰他吗?”我动作声响极大的问着苏木,希望那边先注意上我们。
“不方便,不乐意。”苏木企图拽着我的衣服往影院里躲。
马路不挤,又不似柏林那般宽阔,我矫揉着将挣扎幅度演大些......果然!余光瞟见程井然正看向我们。
“别躲了!他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还已起身朝我们走来。他欠身礼让街中穿行的菜贩,用拐杖将菜饭尾篮里“逃逸”的大白菜顶回去,而后加快步伐到我们跟前。
“你好啊,大海小姐。”
“你好啊,洋先生。”
他张嘴的两句寒暄,极快让我们陷入不悦。大海小姐?他竟没记住我的名字吗?
“你好,不列颠先生。”苏木回了招呼,我可开不了口唤他名字,人记不住你,你却连人字号都记清楚,多丢人。
“你们来看电影?”
“恩”我淡淡回着。
“我和几个大户谈生意,话聊得差不多了,你们看完后,我们一起寻一处闹闹吧。”
他指了指对街站着的一伙人,他们也正礼貌着对我们挥手招呼。
“极好,那我们在哪儿碰头。”我本想抢先应下邀约,就怕苏木跟“仇家”耍脾气,岂料他应起约来毫不犹豫。也是,他怎么同玩乐结仇呢?
“我在附近消磨下时间,等你们看完。”他这般回答,我内心的喜悦羞涩忍不住蹦到脸上,愿意耐心等你的男士......
一约一定间,宏哥也买好票回来了。他听闻我们的约定,满口应着好极好极,又同程井然说了电影散场时间,然后领着我们入了场。
“我们晚上去哪玩?”影片已勾不起我的兴致,一想到晚上的玩乐,内心难以平静。
“该不会又请我们去喝汁儿吧?”苏木神秘接到,我却真没听过这个玩乐。
宏哥不回话,只是微微笑啊笑啊,嘴巴渐渐扯到裂开......些许污秽的味道。